4 4(1 / 1)
“你竟然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你不拍腿折掉吗?”他的声音细细的,像是女孩子一样。
小江舟君不理会他,拿着布袋起身想走刚站起来又痛的倒下,他靠着树根警告他说:“我是个不祥的人,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那个男孩听到这样的话开心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真的吗?我也是不祥的人诶,你看,我的头发都被剪成这样了嘢!”他指指自己的头顶。
小江舟君疼得不行,冲他叫:“不一样的,我身上有着邪气,会给你带来不幸的,你快给我走开!”
“可是我刚走到这里你就从树上摔下来,我也给你带来了不幸啊!你有邪气,我也有,我们靠在一起,让两个邪气的恶魔斗在一起,自相残杀好不好呀?那样子我们就会变得干净了,像我的皮肤晒黑了,不在太阳下过一阵子就白回来了。”男孩坐下来,果然晒在树下的阳光里。
小江舟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有点愣住,他不想理他,他把鞋子脱下来,鞋垫沾了一点血。他抬起脚一看,一根黑色的皂荚小刺嵌进肉里,他想拔也拔不出来。
“你脚掌里扎进了一根刺诶,都出血了!”男孩惊讶地说,看他没办法把它□□,他说:“你等等,我去找根针来!”他把蓝色的外褂脱下,卷起白色的衣衫袖子就往后面的正明寺跑。
小江舟君看他扔下的褂子,洗的都褪色了,小小一件像是几年没换过了。周围的树上还有其他的蝉在嘶叫,抗议这炎热暑夏的火气,下午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烘烤着大地,望过去,滚烫的地面蒸腾着着热浪,热浪追逐着一阵夏风朝树林中阴凉的地方袭来,他热得解开衣衫,有些焦急地张望,如果他在耍他怎么办?他的随从这么笨,怎么会想到他在这里?多看一次脚底的刺,他就觉得越来越疼。他决定找一根粗的树枝,撑着地面单脚跳回去,正想实施时,就看见他跑回来了。
“我找到了,好大一根针呢!”他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你挑不了,我帮你挑吧!”男孩支起膝盖坐着,架着他的腿放在膝盖上,凑近瞧着,对他说:“我没经验,要是疼你就叫吧。”
小江舟君说:“我才不叫!”他把布袋里的蝉拿出来,用一根细线将它绑住,蝉想飞走,飞到一半就被线扯住拖回来,因此急的不住地嘶喊,“我让它帮我叫!”他放在手里,挑刺时疼着了就挠它的痒痒,让它用颤抖的高音替他喊疼。
作者有话要说:
☆、圈套·出卖
捣弄了好一阵,照在男孩身上的阳光移到小江舟君身上时,带着血的刺终于和他的身体分离,他看着红红的脚掌丫,越发心疼没了的那一丁小肉。
男孩把皂荚刺用力按进草地里,完了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梁云飞,梁府公子哦!”他拿着蝉,“这也叫知了!”
小江舟君想了想,问他:“要是两个邪气一男一女,他们相爱了怎么办?”
“那就……那我们就天天在一起,让他们爱得更深,等他们喜欢的不得了的时候,他们就会离开我们的身体去私奔,生孩子去啦!然后他们就会感谢我们,就不会再来祸害我们啦!”小梁云飞躺倒在草地上歪着脑袋乐呵呵地想着。
小江舟君拨弄指甲小声地说:“你要是和我做朋友的话,其他的人见到会嘲笑你,有时候也会打人,还会连带着讨厌你!”
他爬起来摸着他的衣服,兴奋地说:“看你穿的衣服挺漂亮,你有钱吗?你要是有钱的话雇我做你的保镖,让我来保护你!”他情绪又忽然沮丧起来,“我爹爹说要勤俭节约,把钱控制得紧,害我都没钱去玩!”
小江舟君看他没有不乐意的样子,就小心地问他说:“我叫江少君,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听过啊,怎么啦?大人对不听话的孩子就会说来说去地,我爹也是一样,你不要管他们啦!”小梁云飞很不在意地说。
“我大哥经常给钱我的,你和我玩,我就给钱你!”他忽然放下心来,认真地考虑着,“还有,你不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你要是不想和我玩了就跟我说一声!不要骗我哦!”
小梁云飞扑到他身上,抓起他的手,伸出自己的小指,“那我们拉勾勾,说谎、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你说的呦,我也跟着说!”小江舟君乐不可支地和他勾指头。
“啪!”腰部再受一鞭,横着打在中部像是要把整个身体分割断开。他隐约听到上面传来敬酒说话的谈笑声,“来来来,我敬你一杯,这酒可香醇着呢!”
“再给我倒一杯,我帮你撕个鸡腿!”他喊着忙活着的梁云飞。
“别抢!鸡腿就剩一个了!”齐子须一巴掌打开和他抢鸡腿的手,得意洋洋地拿起胜利品大口一咬慢嚼着,丢给他一个不屑地表情,再狠狠咬一口回击他干瞪着不爽的脸。
几个人都拍拍鼓起的肚子,拿手帕抹抹油光的嘴,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歪坐在凉椅上欣赏着周围的风景。一阵春风吹来,漫天的桃花雨向四周飘洒着,飘进桃花树丛掩映的落败的桃花庵里,给颓杞的古庵增添一些艳丽的生机;洒在清澈的湖水上,像一艘艘粉红小船随湖水的荡漾向前开去;落在亭子黛瓦顶上、里面休憩的人身上、桌子上,带来沁人的馨香,勾起浪漫的情怀。那清澈透明的湖面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朵朵白云,在水穿梭的鱼儿好似在天空中飞翔一般。翠鸟藏在芦苇丛中伺机等待,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猎物,周围鸟儿的啼鸣也吸引不了它的注意力,有的吃饱了就在桃花林中玩耍嬉戏,真是“万粉丛中几点绿”。
江舟君看着桌子上除了一瓶剩酒,空空如也,荷包鸡的骨头光溜溜地全扔在熟透的黄褐色荷叶里,碟子里都是果壳残羹,他无奈地望着前面还冒着热气的泥砖块,要是多带一只土家鸡来就刚好够分了。
齐子须斟一杯酒喝着,大声说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待会儿咱们去怡红院耍耍,听说新来的几个清倌长得不差,弹得一手好琴,一起去见识见识!”
几个酒足饭饱困倦地打哈欠的人听了立刻来了精神,忙催促着他走:“我也有所耳闻,那娘子听说是从京城过来的,长得水灵灵的!”“对啊,”另一个人也附和着,“别喝了,快走吧,那边有的是酒!”
他们叫几个童子收拾了桌子上的东西,向发呆的两个人招呼:“嘿,江舟君,梁云飞,一起?”梁云飞招招手,“不用了,我爹知道非得一顿好打!”齐子须高大壮实的身体站起来,向他们打了个响指,“那我们先走啦,你们两个好好玩啊!”两个呆坐的人点点头,看着他们远去。江舟君知道他们说的是客套话,人前他们都是装作不认识的,只有在桃花庵聚会的时候才会和他搭话。
梁云飞站起来看着湖里欢快地游来游去的鱼儿,问他:“肚子好像不够饱,要不再抓一条鱼烤烤?”
江舟君摇摇头,看到那些鱼儿鲜活地游动,烤熟了吃心里肯定有负罪感。
梁云飞傻笑着躺在凉椅上,把剔牙签叼在嘴里,翘着二郎腿说:“像你这种人啊,就应该离厨房远远的,省得你看到它们死去的痛苦样子吃不下饭!”
听到他这样说,他倒是笑了,“像你杀生了这么多,罪孽深重,以后投胎肯定搅得阎王爷绞尽脑汁想破脑袋才帮得了你转世。”
“嚯,那你就帮我在佛祖面前替我求情,死后帮我的尸体超度超度,让我来世投个好胎,嗯,最好投到一个富贵人家,有钱大把花的那种,让我享受一下纨绔子弟的感觉,这辈子活得太憋屈了!”梁云飞乐滋滋地想着,几片桃花瓣落在他身上,一只花蝴蝶飞来飞去停在他叼着的剔牙签上,害的他要保持不动,想把它活捉下来。
江舟君合着双掌脸色庄重地念道:“阿弥陀佛!施主,罪过,罪过!你我有缘,贫僧便与你度过这难关!”
没防,蝴蝶停了一下就飞往花丛中去了,梁云飞侧过身子看他那一脸正经的样子,把剔牙签扔到他身上,朝他叫着,“喂!装的倒是有模有样的!我杀生是因为谁不敢做还在那里口涎直流呀,在家里我几时要做这样血腥的事!你要是不帮我洗刷罪孽,我就变成鬼缠住你,让你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听到了吗?”
他闭着眼睛向他行合十礼,“施主,一切随缘!阿弥陀佛!”
梁云飞气的跳过来打他的脑袋,“你来杀鸡,你来杀鱼,你来做烤鸭,我就不信你的罪孽比我轻!吃荤的和尚迟早要还俗的!”
江舟君捂着头跑开,跑到亭子外小声地说:“我才不怕鬼呢,人心才可怕!”
“嗯!”抽打肩膀的鞭子斜划过耳朵和脸,血流到了他的嘴里,原来血的味道是这么的腥,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在混沌的黑暗中渐渐沉睡下去。
弯弯的月亮隐没在乌云中,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四处街巷里一片寂静,隔壁传来更夫打更敲锣打梆的声音,“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江舟君在河亭边石板上坐着,下面的池水黑幽幽的,蛮恐怖,他甚至觉得周围夜色的黑就是从这里面跑出来的。左等右等,还不见人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时间了。片刻后,在他快要睡着时,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地惊醒跳起来,一看身影,他终于来了。话说又不是杀人放火,他干嘛要穿着夜行衣戴着黑纱遮住脸,而且据他所知,他只会三脚猫功夫吧!
“梁云飞,干嘛啊你?神秘兮兮的!”江舟君被他搂着往那边的石桥走去,桥两头栽种有几棵高大的柳树。春水河是官河,上头新修了一座宽阔美观的春水桥,又靠近繁华的市区,因此很多人都图方便打春水桥经过。这小石桥上往来的人也便少了,多是从农村上来的早上赶集的人。
梁云飞揭开面纱,背靠着桥杆疲惫地说:“这李楚儿儿子的满月酒弄得可真是盛大,前厅客人太多,忙了好几个时辰才把他们送走,偏偏她的亲属又在客房里住,几个下人在门前守着他们,我没法,不能让人看到,只得翻墙出来了。”
“哦,参军服役的名字都已经登记在册了。”江舟君双手撑在桥杆上,望着前面刚坐的地方。
梁云飞“嗯。”了一声,把他搂过来,“那,我们可就讲好了啊,参军打完仗后之后私奔。”江舟君听到这句话脸红了,幸好夜色深沉看不见,否则他又得取笑他了。“你大哥的儿子都长大了,我家也添了个弟弟,大家都没有传宗接代之忧,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梁云飞的话像这夜色一样轻幽幽地传到他耳边。
江舟君想着,除了大哥、文帆还有不靠谱的阿伏外,没什么好惦记的,大不了常写信就是了。他摇摇头,“没有。”
“嗯,我也是,只要我父亲没事就行了。打仗我们是在后方作支援的,所以上战场的可能性很小,无论什么事性命要紧,知道吗?”见江舟君点点头,他又继续说:“你记得带多些盘缠,到时候我们浪迹天涯,踏遍海角,不过老是这样玩也不行,还要开一间店来赚钱,赚够钱了再继续游山玩水。”他说着,拿起他的手,“拉勾勾!”勾完指头之后他想起什么,“那义慈方丈说你有佛缘,要不等我们老了你再去做和尚,为我们上半辈子欠下的债做忏悔,我到时候就每天在佛堂里做打杂的,混口饭吃,顺便拍拍佛祖的马屁!”
江舟君听到这里笑得不行,挣开他的手,“你,你是想着佛祖前面供着的吃食吧。要不我们没钱了我直接去做和尚,管吃管住的多好啊!”
梁云飞急切地说:“不行,得等到你头发花白的时候才可以,这么早做和尚,你就是一辈子敲木鱼念经也还不了欠我的情债!”
江舟君笑着不讲话,梁云飞拥着他,两个人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夜色,更深了,把两个人都融进了这块巨大的夜幕中。
作者有话要说:
☆、圈套·出卖
黑色,到处都是黑色,什么也看不见。
一桶冷水将他从黑暗的世界中拉出来,他冻得倒抽几口冷气,无力地睁开双眼,只看得到上面的米黄色毡帐,还有两个人的上半身在视线里移动,他直躺着,不能动一丝一毫,身体后面,整个痛的想被火烧着一样地钻心,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地。听不懂他们在交流什么,只看到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站在他头部旁边,一直盯着他的脸,嘴唇在动着,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刚眯上眼睛,只听到“咯”的一声响,“啊!啊!”他不受控制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好像被什么重物砸到了腿,骨头好像裂开了一样,好痛!好痛!没等他喘过气来,又是一锤,没有了任何痛感,他两眼发黑身体僵直着晕死过去。
那是塞外的第一场雪,片片洁白的雪花从空中飞旋着飘舞下来,为这苍莽荒芜的大地织起一件银白的衣裳,掩盖住残秋枯枝落叶百草萋萋的荒凉。还在淙淙向前流动的小溪中,一双伤痕累累的腿拦在中间挡住了它们的去路,它们不悦地吐着气泡试图将这个障碍物冲走,却发觉是在做无用功,因为那个人的手臂被一棵枯木给勾住了,上半身斜躺在露出地面的木根上,它们只能冲走河中腿部那些腥秽的血迹,以免自身也被污染到。
江舟君又一次从昏厥中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反反复复地看到自己和黑白无常一道在黄泉路上走着,醒来,却还是在人间。他的下半身没有了被水冲刷的麻痹感,小溪已经干涸,几滩水积在低洼的河坑里。他身体哪里都动不了,只有意识像清晰可见的雪花纹路一样清醒着,雪花在他身上织着绒毯,不让凛冽的寒风将他欺负,可他的牙齿却不停地格格打着冷战,什么都不能使他感受到温暖,就连天上的月亮也露出一半的笑脸讥讽他,所有人的脸都在月亮上对着他笑,梁云飞、刘向福、齐子须……江舟君蠕动着黑紫的嘴唇,他不想看到这些人,他要娘亲,为什么今夜没有星星,他想看到娘亲的笑容,那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像是璀璨的明星在里面闪耀,给予他一丝温暖,可是,今夜并没有星星,他没能感受到一丝丝的暖意,冷意侵进他的意识里,他在不停地颤抖中晕睡过去。
奈河桥上满是在排队喝孟婆汤等待着忘记前世记忆投胎转世的人,江舟君没有过去,聒噪的声音使他烦躁,他用力扯着桥边的柳叶,想要逃离这里,他不需要忘记,他需要的只是教训而已,内心的想法告诉他他还不想死掉,他转身跑掉,一直跑,一直不停地跑,拼命跑出这个虚幻的结界。一阵猛咳将他震醒,他竭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几个模糊的人影在走来走去,絮絮叨叨地在说着什么,全身传来真实的疼痛感提醒他,他成功地逃跑了。
浓重苦涩的药汁味一直在房里弥漫着散不掉,锦被里放着香袋,一天熏几次香都没能使他在睡眠中挥去这钻人肺腑的苦味。江舟君看着阿伏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汤来,把眉头皱的更紧了,“阿伏,大夫不是给有药膏的吗,怎么整天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阿伏把冒着热气的碗放在小八仙桌上,把旁边的衣梅、薄荷红豆糖糕、凤香蜜饼指给他看,“少爷,诺,这不是有解苦的零食吗?要不再帮你熬碗酥油蜜香牛奶子给你润润肺?这白大夫可是说了,一天三大碗药汤一碗也不能少,您要是想赶快好起来的话,捏着鼻子灌下去吧,良药苦口!”阿伏帮他弄好背后的枕头让他靠的更舒服点,身体的伤口在结着痂,要是蹭破了痂皮又得出血了,还不定折磨他服侍多久呢。
岷洲收复后,看着各部队都陆续撤还,唯独等待许久不见少爷和梁公子的身影,他的心都揪了起来,少爷娇皮嫩肉的又不会武功,此去定是凶多吉少,又听说梁公子已经回到府上,想去打探消息,又没看到他出过府,问守门的小厮,都在摇头,他无法确定消息真假,只能每日去军营里询问。小少爷整天缠着老爷要舅舅,老爷也是一脸的愁眉莫展,夫人还算有点良心,每天上香拜佛替她侄子祈祷。终于在十月下旬的第一天,刘兰翎长手下的一个士兵前来告诉,说是少爷被敌兵袭击伤的厉害,奄奄一息,难受舟车劳顿,便安置在岷洲的一家朴实的农家里照顾。老爷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备马彻夜赶路前去将他接回来。
看到少爷的那一刻,他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哭泣起来,全身皮开肉绽,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尽管盖了十几层棉被,他的肢体依然没有暖意,浑身一直在颤抖着,身下的垫褥都染上了血。小少爷禁不住扑到他娘亲怀里哭泣起来,这个被打得不成样子的男人,怎么会是他风流倜傥的舅舅。大家手忙脚乱地去找大夫,烧热水,铺被子,三少爷的性命危在旦夕,没有人愿意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请了好几十个大夫,看到他的伤势,摸摸脉,都摇着头叹息地走了,说是神智涣散,寒意侵入五脏六腑,阴气盛行,阳气衰竭,回天乏术。纵使救活也只能是个活死人。直到找到年纪轻轻的白大夫,说不妨一试,死马当活马医让他治,才有气色渐渐恢复起来。如今已过一个多月,他的身子渐好,能坐起来了,虽然他还是情绪低落,整天闭着眼睛睡着觉,估计是在敌营里面受了什么刺激吧,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江舟君一脸嫌弃地看着那碗墨黑的药汁,叫阿伏拿个衣梅给他吃,甜中夹着点酸,慢慢嚼着还有点淡淡的奶香味,咽下去,顿时清凉的感觉在胸中扩散,神清气爽。他努努嘴,放在被子上的书又向下翻了一页。
阿伏走出去,关上门。为了不让他感染风寒,全部的窗子都闭的紧紧的,里面放下暖帘,房内地下金炉生火,银质狮子香炉里面燃着沉香,屋子里面暖烘烘的。不一会儿,他走回来,催江舟君喝掉那碗药,他双手放在后面拿着什么东西,“少爷,您先喝完这碗药,有东西要给您。”
“碗太重,捧不起来,神神秘秘的什么东西!”江舟君一脸不悦地盯着他,这屋子一连一个多月都没有新鲜的空气进来,身上盖着好几层锦被,炉火焚烧产生的烟气又不流通出去,暖的像是要让人窒息死亡一样。每天这样的呼吸,这样的胸闷,这样地躺在床上,他很烦躁。
阿伏端着碗伺候他喝完,拿个薄荷红豆糖糕给他吃,然后把背在手后的东西拿出来,一个天青色的包袱。
江舟君认得那个包袱,他带去军营里装细软的,可惜里面都是些**果脯,贵重的东西都放在梁云飞的茜红色包袱里,用箱子装着,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只是,有一次他清醒过来,发现在一个贫寒的农家里,农人把他从溪边救回来,却没钱替他找大夫,他喘息了半天,终于让他们听懂他口齿不清的话,让他们去吉祥邸店那找一位曾姓老板要描金丝鱼红木箱子,对上暗号就行。可惜老翁回来告诉他那箱子早已经被一个梁姓公子领走,连最后一丝生机都被夺走,他也只能在那里等死,没想到老天却让他捡回一条命。现在这个包袱竟然会被送回来,真是出乎他的意料,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他还是禁不住打开来看。
两件**,两条裙裾,一条玉带,梅子干,蜜饯,果馅寿糕,一根莲苞玉簪子,一把楠木绘花纹梳子,还有一块双龙戏珠翡翠玉佩。江舟君拿起果馅寿糕咬了一口,味道没变,还能吃。那块玉佩滑在缃色鸳鸯戏水垫褥上,险些掉下床去。“把吃的放好,其他的都不要了!”
阿伏把玉佩放进床里面一些,把能吃的拣出来,簪子和梳子都放进鱼跃彩莲雕漆杉木衣橱里,挑了挑金炉内的兽炭,再加一些进去,拿着包袱捧着空碗,准备走人。
“把窗户开开,这屋里的空气这么久没换过,非得把人给闷死!”江舟君再咬了一口寿糕说着。
阿伏撇了撇嘴,说:“这可不行,少爷,您要知道您现在的身子非常弱,受不得一点凉寒,若是回头着了凉,找哪位神医给您医治去,就是神医看到你这柔弱的不成人样的身子都得扶额离去。您啊,就再忍忍吧!”
江舟君看着那枚玉佩,好久没经擦拭蒙上了一层尘灰,他还是没有消息,他究竟是死是活?他在哪里?只听说青龙部浘河寨于首领蓄意作乱,派人进营抢夺告密他罪状的密函,刘向福暗中设计将其与内奸一举擒获,立下功劳,进官加爵。整个营的人都回来了,就是没有人有说见过他,梁府老爷子那边听说愁眉苦脸的,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情。暗暗叹气却听得炉内炭火烧的噼里啪啦地响。
那日,阿伏在帮他梳理头发,一封信送来他的手中,他的信,他没有事。江舟君拿着信,手有些颤抖,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有些歪歪扭扭,想是心虚害的下笔也没胆量了吧。他一直拿着,没有拆开,直到他的一根长丝落在上面,他才回过神来,放在床头,晚上无人时再拆开。
晚上的炉火燃烧的比白天时更旺,夜里只有炉火还在活跃着,屋子里就回响着燃烧时那声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拿放在床头的信,拆开封成,展开笺纸,忐忑地看着那粉笺墨迹,他的心和这夜一样安静下来了。丢到炉子里,瞬间燃起,火舌上头变成紫色火焰嚣张地吐得老长。他闭上眼睛睡下。
作者有话要说:
☆、针灸
他的心和这夜一样安静下来了,渐渐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他在一声声唧唧啾啾的鸟叫中醒来,一看,竹榻边趴着一个人,睡得比他还香,口水都流下嘴角了,还不时笑得咧嘴,估计又梦到小柔妹妹了。江舟君拿起坠玉竹川折扇拍他的蓬乱的发髻,阿伏咕哝地打开他的扇子又吹起粉色的气泡来。使出绝招,捏住鼻子,没有人能够继续睡得下去,这不,他就醒了。
阿伏伸了伸懒腰,揉揉惺忪的双眼,习惯性地用手背抹抹下巴,和他说:“少爷,早啊!”
江舟君掀开热乎乎的被子,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陪少爷您一起睡啦,这书房,保暖性又不好,我担心您踢被子,落下个着凉什么的病根,我的罪过可就大了,要知道您的身体还……”
江舟君不耐烦地打断他,“知道啦,知道啦,啰嗦!”叫他背他到书案前,坐下,想找出那封信来再仔细地看一遍,碍于他在场,就想等他再飞鸽传书来看那封信就好了,看他还有没有什么新的话加进去。于是便下去洗漱去了,等他来信。
地上抄经的纸已经堆得老高了,一抹橘红色的斜晖映在竹门外的栏杆上。阿伏坐在地上收拾叠好纸张,劝他说:“少爷,您抄了一整天了,好歹小憩一下养养精神吧,待会儿还有家宴呢,您总不能一脸倦容地坐在那里扒饭吧。”
江舟君写上最后一点,用力地按下去,大大的一点破坏了整个字的平衡,整张纸的字组合看起来略显别扭。他把笔搁在笔架上,双手撑在身下的竹叶枕上支着身子,合着眼睛。
阿伏看了看少爷,跟他说:“少爷,今天梁公子没有来信哎,你也不用看到那些信就心情不好了。对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白大夫和老爷在客厅里面聊天呢,估计一会儿他就会过来了。”正说着,就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阿伏赶紧跑去看,一瞧,果然是白士杰,他穿着孝服提着他的小药箱上来,微笑着向他点点头。“白大夫,里边请!”阿伏侧身请他进里面,把毛笔、笔砚拿下去洗。
白士杰看阿伏走下去,便坐下来看江舟君抄的书经,一页一页地翻着,知道他在休息,没有出声打扰。
纸张翻过的细微声传到他的耳朵里,有些吵,他不由得睁开眼睛看着面前几天不见有些消瘦的人,脸色并不好,明显没睡好,眼睛仔细看有些红肿。“怎么最近见到的人都瘦的纸片人一样,魂都在清明节时被勾去了吗?”江舟君伸伸腰,拿起一个艾窝窝塞到他嘴里。
白士杰放下纸张,拿着咬了一口,顺着他的话说:“清明勾魂最厉害了,某些被摄过魂的人最好不要再被勾去第二次才好!”
江舟君射了他一眼,突然一拳垂向他的胸口,害的他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白士杰挪开他的拳头,艰难地把嘴里的窝窝咽下去,喝着江舟君递过来的茶水,开玩笑说道:“昨天我也被阴鬼勾去了魂,怎么就找不见你呢?”
“哼!”江舟君拿起一个艾窝窝啃着,“哥哥我在人间潇洒着呢,哪有空陪他们。哪像你,走一趟回来差不多被鬼样子同化了!”
“送她一程也好!”白士杰翻着经书,“我奶奶,也只能陪她走到那里了。”
“节哀顺变!”江舟君把竹叶枕放到他旁边躺下,抢过他拿在手上的经书,一边吃一边看。
“你的字,笔画端正的太过僵硬,笔画柔软的太过无力,一看就知道写字的人心飞到了九霄云外,抄了这么多,记得住一句吗?”
“□□,空即是色。”江舟君随口抛出一句来。
“不算,”白士杰合起他的书,“说一句这本《浴佛功德经》里面的话来。”
江舟君在记忆中搜寻着,怎么也不能把这些零碎的词语拼凑成一句话,他只能说道:“无非是打发时间罢了,这些空话若能信,鬼都能成仙了!”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不是信不信的事,而在于是否敢为,倘若一张嘴便能吹出一个大同世界来,那这世间的人都该是哑巴了。”白士杰把书还给他,拿手绢擦擦嘴。
江舟君不以为然,想起正明寺里的和尚,便说:“兴许空话能使人的脑袋变得简单,把污秽的思想驱逐出去,做简单的人,简单的事,过简单的生活。现在想来倒是有一些妙用,你怎么看?”
“你的脑袋已经够简单了,再简单下去就和纸片人一样了,谁都可以将你捏在手里。”白士杰笑眯眯地拿出一套针来,走到他的腿边坐下,“这几天来帮你做针灸活络活络筋骨,可以试着站起来了。”说着就要解开他的腰带。
“什么,又来针灸?白大夫,您当我是试验品吧,隔几天就来这一套,你是不是觉得看我哀嚎痛苦的表情很愉悦?赶紧的,扶我起来,我得好好看看你在针灸时是不是阴笑着。”搭着白士杰的手他坐了起来,解开腰带把下裳褪下去,只穿着一条白色的垮裤。
江舟君的腿上的疤痕已经淡下去了,伤及皮骨处的地方也已经生出的粉嫩皮肤,光滑白皙的双腿上,小腿中间各有着一个星星状的指甲大小的凹痕,当时第一次见到时,小腿骨头那里几乎被凿开一个洞,可想而知一定是被人用链锤之类的重兵器折磨,还好如今已经长好,虽然那里的肉不能重新再长出来。白士杰主要针灸他的小腿,小腿的伤最重也是血液最难以通至的地方。
江舟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将针放在油灯前加热,把一根细如毫毛的银针慢慢地揉捻进肉里去,顿觉痛楚比平时增大了几倍,他揪着白士杰的头发,恨恨地说:“姓白的,你是不是故意的?弄得我这么痛!”
“之前和你说过不要看我做针灸的样子,你忘了?不看还好,越看越痛。”他扯得自己的头发生痛,自己也便没有办法继续专注地进行,一旦伤及其他穴位,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和他这样僵持着。
江舟君貌似想起好像有这样讲过,便用力拂乱他的头发直接躺倒下去不管其他,熬过这场酷刑再说。阿伏回来,就看到少爷把一本经书盖在脸上,白大夫头发乱糟糟的样子,他就知道少爷又欺负白大夫了,白大夫就是个受气包子,无论你怎样捏扁他,到最后他还是鼓蓬蓬地露出笑脸。怪只怪他家少爷爱作弄人,外面传来传去他家少爷是怎样的祸害,跟了他这么久,他也算是清楚了,他家少爷就是一披着羊皮的狼,专门找温顺好欺负的羊儿下手,将他们圈在身边使伎俩把他们给玩死。
“待会儿留下来吃顿饭吧,想必我大哥也邀请你了。”
“恭敬不如从命,话说这几天闷得慌,过几天还要守头七,不如邀你一起去外面散散心。”白士杰换了一根较大号的针放火上热着,答应着他。
“难得白大夫有此雅兴,既然如此,明天一起去桑园陪我办成件事,再随你意,去哪里我都奉陪到底,就当是为我的轮椅生涯做个告别,如何?”他把经书扔到书案上,从眼缝里瞧他那专心的样子。
“乐意奉陪!”白士杰对准穴位利索地扎针进去,就听到一声闷哼从某人嘴里传出来。
这两天又下起蒙蒙雨来了,江舟君借口下雨懒的进行站立训练。他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雨在下着,从早上开始就没有看到过一只飞禽,大概是躲雨去了吧。还是没有信过来,他没有耐心再看那封信,直接将它放油灯上烧了,不用再看,第一次看的时候就能背下来他要表达的意思了,只是,说来说来,无非是介意在信中他解释的都是整件事就是个计谋,而没有提及他对这场计谋的看法,就算他对这场局无能为力,也可以在他被打伤后去找他,可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解释那时的他究竟在那里在做什么,而且,现在也没有提及那一箱盘缠的下落,那些盘缠,是他多年来的储蓄,金银珠宝,银子钱票,都够活几辈子了。
不是太过偏执,而是他在这场局中的态度令他感到寒心,也许在危急的场面他也会和诽谤他的人一样冷眼旁观他的生死,这才是最可怕的,交了这么多年心的人到头来却是一个白眼狼,自认为最熟悉的人却原来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本以为坚硬如磐石的情谊却似芦苇一样易折。他害怕这个答案,所以不愿去探究,不想再去面对他,可是,他夜夜钻进他的梦里,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到处都有他的影子,昔日相伴的欢声笑语总在耳畔回响着,时间难捱,寂寞难走,他无法回避自己的心。也许,习惯了某种东西的陪伴,一旦失去,便感觉心像被掏空了一样,无所适从。
阿伏身披蓑衣为江舟君撑着油纸伞推他出来。白士杰在门口等候已久,他还是穿着孝服,头上一条白色的头巾包着,发髻用一根孝带绑着,撑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低头盯着檐下的水珠滴到槽沟里面去。看到他们出来,便迎上去。一辆马车驶过来停在江府前,白士杰看着他,江舟君摊手,“没办法,我大哥安排的!”于是三个人便坐马车过去。
因为是下着蒙蒙细雨的关系,桑园中的人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桑田间劳作,而桑叶因为这几天雨的洗涤变得晶晶亮,也不用拿到小溪中清洗直接选好的叶子送进蚕房里面就行了。白士杰一进桑园,立即呆住走不动了,他撑着油纸伞看着下面的景象,雨丝密密的在天地间斜织成一张大网,水汽激腾如云雾般漂浮在桑田间,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看不真切,而他们,恰像是站在云中宝殿的仙人一般,透过或薄或稀的云层,看着人间的凡人在辛勤地劳作。烟云笼罩在从山上留下的一条清澈小溪上头,像是从天河中分叉出来似的,看不到源头。碧绿无边的桑叶像是一块巨大发亮的翡翠,经过深海中上万年水波的磨洗,在牛乳般的云雾中烘托出世,炫目的光芒耀亮天际。他看着,心不由得忽的开朗起来,仿佛心中的愁丝都被萦绕在周围的雾气抽走了一样。他对着来到身旁的江舟君赞叹道:“天上人间啊,我就像是沙漠中行走的绝望的人看到了海市蜃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