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那真是美味啊,其中有一大半东西我听都没听说过。”
小城管闭上眼,禁不住回想陶醉一番,周围的听众不停地催他,“然后呢?说下去!”
“然后,我就被领着去见一个妇人。”小城管突然有点失落,“那妇人长得不好看,大概是三十五六左右年纪,身体短小,皮肤是青黑色的,眉毛边上有一连串黑色的疵点,总而言之很丑陋……老妪说她家人有病,那是骗人的,那妇人不仅没病,还……”小城管脸红一下,“精力还很旺盛,我被她留住了几天,共寝欢宴,临走的时候她送给我这些衣物。这就是这些违禁品的由来。”
周围听众相当不满意,认为小城管所述细节不够详细,该渲染之处没有好好渲染,不够黄也不够暴力。他们啧啧连声,呼吁:“详细点!更详细点!”“细节!注重细节才能打动观众!”
只有一个人边听边退,脸红讪笑地挤出人群,逃之夭夭。这个人是贾皇后的远房亲戚,据说他一眼就看出这些衣服与贾府有关,于是尾随而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现身把衣服要回来。听了小城管的叙述,他确定这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必是贾皇后无疑。那还不快逃?总不能当众揭发国母引诱少年郎吧!
《晋书》上说,当天主持审讯的盗尉也是人精,他相信小城管所言,但因为这是掉脑袋的事,他只有斥责小城管胡言乱语,以盗窃罪将小城管收押。《泰始律》中规定官吏盗财物超过五匹布就要处死,按律小城管不死也得残疾,但是他好像没被严格按律追究,只是被收押。
不久之后,宫中河东公主生了病,贾皇后大赦天下为女儿祈福,她的这个情人就此逃出生天。
惜字如金是历代史官的基本职业素养,唐朝人却在正史里浓墨重彩的渲染贾皇后的野史艳闻,实殊罕见。其实唐朝人这是在行使他们眼里的微言大义,笔伐贾皇后的“荒淫放恣”。据他们说,贾皇后是个惯犯,经常勾引少年入宫淫乱,事后杀人灭口。小城管之所以不死,据说是因为他实在帅得惊天动地,使阅人无数的贾皇后也不禁心神荡漾,不忍心下手。
编写《晋书》的房玄龄、褚遂良等的人品毋容置疑,但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唐初离晋末相隔三百年,如何得此史料,咬定贾皇后秽乱宫廷?
此事例中,洛阳少年姓名、该盗尉姓名、该贾氏亲戚姓名,无一坐实,断然不会取自官方正典,显然采集自民间逸闻。而在民间这种以讹传讹的逸闻究竟有多大可信度,实在让人起疑。此等宫闱秘闻,历朝历代都有流传,大多只是捕风捉影,不值一哂,竟然收入正史,殊为可笑。
试想一下,即使此事属实,谁会泄露于后人?
洛阳少年、盗尉肯定不会,除非他俩嫌自己命长;贾氏亲戚?他在现场尚且缄口离开,难道会在事后自报家丑?最有可能的是在场百姓,但在百姓眼里,小吏所言荒谬不经,已被官府判定为窃贼收押;即令有百姓认为小吏所言不假,洛阳京师大邑,王侯无数富人上千,何以断定那妇人就是贾皇后?
退一步假设,即令贾皇后真的荒淫无度,宫中禁军上万,个个健壮勇武,何必冒险藏人入宫?要知道贾皇后毕竟不是吕太后,也不是后世的武则天,她是皇帝的妻子,权力依附于丈夫。虽然司马家宗室暂时被压制臣服,但一直虎视眈眈,她怎么可能做如此孟浪之事?
再退一步,即令贾皇后真要藏人入宫,又怎么会垂青像小吏这等人?贾皇后从小养尊处优,父亲是万户侯、丈夫是皇帝,她本人也经历风雨,眼界自然非普通妇人所能比拟;小吏出身低微贫贱,平时可能三个月不洗澡,满嘴黄牙,一腔口臭,又不见有何才学,贾皇后委身于这样一个人,是否太自轻自贱?
再再退一步,即令贾皇后与小吏做了几夕欢娱的露水夫妻,以贾皇后的心狠手辣,怎么会留下这么大一个后患?如果说小吏真正是天生尤物,令贾皇后情不自禁,以贾皇后的手段、权势,在偌大皇宫里藏一个人,应该不成难题,何不把小吏留在宫中常伴左右?
即使贾皇后确实不得已,不能金屋藏娇,保险起见最好让小吏远走高飞,何苦又让他在天子脚下的洛阳街头招摇过市?
招摇过市倒也罢了,小吏的生活似乎也未见很大改善。以贾皇后的身份,随便赏赐点金银珠宝都可以令小吏吃喝不愁,又怎么可能用几件破衣裳打发挚爱?而且她似乎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在衣服上留下贾府的痕迹。
凡此种种不合理,唐朝人一概不予考虑,铁了心的要将此事写入《晋书》。
这种不加甄别、一意孤行的行为多次发生,成为《晋书》为人诟病之处。唐朝人刘知几就曾批评《晋书》的编者选材不严谨,好用“稗官之体”,《旧唐书·房玄龄传》里评价《晋书》“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又所评论,竟为绮艳,不求笃实”。这话一点都不冤枉。
除了引少年入宫淫乱,唐朝人说贾皇后还和宫中的人关系暧昧,“与太医令程据等乱彰内外”。
太医令程据是晋朝有名的一个佞人。第一章提到此人曾在咸宁四年(公元278年)向武帝献了一件雉头裘,恰逢武帝提倡节俭,正苦于没有反面教材,程据自己撞枪口,被武帝痛斥。
太医院的太医都是先成为各地方名医,再被搜罗进宫的,程据进太医院时恐怕已经不年轻,更何况从咸宁四年到元康年间,中间隔了二十年,程据搞不好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牙齿缺落的糟老头。说正当盛年的贾皇后与这么一个糟老头私通淫乱,未免太妄污古人。
不过虽是无稽之谈,此谣言却并非毫无价值,它从侧面反映了元康年间的贾皇后求子心切。
贾皇后是司马衷嫡妻,她生下的儿子就是嫡长子,到时候贾皇后废黜太子司马遹,立自己儿子为嗣,名正言顺,没人敢不服。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贾皇后前后生育四次,都是女儿,分别封为河东、临海、始平公主,最后一个小女儿夭折,追谥为“哀献皇女”。
西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绝育,为求子嗣,陈皇后求医问药花费数千万。贾皇后的情况虽与陈皇后不同,但是晋朝人不懂生儿生女取决于染色体组合,当时的医学又类同于玄学,贾皇后少不得会让太医进呈种种所谓的偏方秘药,有些药还可能取材怪异、见不得人。所以程据每次见贾皇后总是鬼鬼祟祟的,给人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谣言遂起。
从表面上看,求子心切可以构成贾皇后秽乱宫廷的动机,其实不然。
在贾皇后之前相传秽乱宫廷的皇后,有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且不说这些也只是传说而已,就算传说属实,也都事出有因。陈阿娇本来就不育,后来又失武帝欢心不得侍寝,所以有可能求助外人;赵飞燕本身也是不育,她与妹妹赵合德虽然始终得到成帝宠爱,但是汉成帝荒淫过度,身体每况愈下,到后来必须借助春药才能行房事,生育能力也大有疑问,赵飞燕求嗣心切,出下策借精求子,也是可能的。
贾皇后则根本没有借精求子的必要。司马衷生有太子司马遹、贾皇后生有四位公主,这证明二人都没有生理问题。贾皇后独擅后宫,司马衷是任她摆布的木偶,两人结婚二十年生有四女,虽然不是高产,司马衷已经足够勤奋。
司马衷脑子庸聩,身体未见孱弱。元康年间司马衷正当壮年,夫妻俩通力合作,已成功出产四位公主,完全可以再接再厉,生产出皇子来,贾皇后何必要冒杀身之祸引人入宫?
三、晋世宁
说贾皇后载人入宫会有杀身之祸,这并非危言耸听。虽然说元康年间贾氏专权,但是晋朝贾氏专权与西汉吕氏专权、霍氏专权,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吕后是汉惠帝之母,在当政期间她也得到那些开国老臣的支持,帝国最强大的军队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刘氏子弟在她的打击之下,要么臣服要么身死,完全丧失反击之力;而霍光专权之时,刘氏宗室的力量已经很弱,霍光的亲信占据了朝堂上上下下,军权也尽在霍光的儿子、女婿手中,霍光辅佐两帝,汉昭帝充分信任霍光,汉宣帝则从民间入主未央宫,在霍光生前,他就是一傀儡摆设,因此霍光才能尽情施展,打下汉宣中兴的基础。
可知吕氏与霍氏的专权是有朝臣与宗室拥护的,无论这拥护是真心还是违心,吕氏与霍氏都能对这两股势力指挥如意,没人敢于违命与敷衍,而贾氏无法做到这一点,无论是朝臣还是宗室,都对贾氏若即若离。
先说朝臣。朝臣都出自势家大户,晋朝皇权衰弱,势家大户空前膨胀,别说贾后,即使是武帝也要忌惮三分,所以武帝在世时一味的纵容公卿,不敢得罪。皇帝尚且如此,何况有窃国嫌疑的权臣与外戚?
在武帝死后的历次政变之中,大部分朝臣保持着他们一贯的风格,冷眼旁观,让你们去闹,自己只要等一切尘埃落定后,随大流跟着跪拜就行了。他们根本没有参与政治斗争的动力,所以乐得逍遥,平时都忙着装清高讲玄言,忙着骄奢淫逸,忙着嗑药服五石散。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里叹息说:“晋少贞臣”,这话一针见血。
朝臣们知道,无论是谁当政,都不敢为难他们这些势家大户,反而会想方设法笼络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