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熏笼玉枕无颜色(1 / 1)
隆庆十年逐渐走向了尽头,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新的篇章也即将开启。
和妃定定地站在庭院里,天上飘落了朵朵厚重的雪花,带来丝丝的寒意,她拢了拢身上的紫貂皮斗篷,幽幽道:“今天已经是二十四了,新年不宜行刑,她最多也就熬到二十九。”
“到了二十九,五皇子的仇也能报了。”琳妃低低地回道,眸子里充满了静静的期待。
和妃望着漆黑的天空,仿佛出现了五皇子稚嫩可爱的脸庞和一双圆圆的漆黑的眼睛,她捂住心口,低低地笑,然而笑中却带着一点凄凉的泪,“儿啊,母妃终于可以帮你报仇了。你就再等等,过几天啊,你玉娘娘就去地下陪你了。”
“没准她去地下陪五皇子的时候,已经不是玉娘娘,而是闵娘娘了。”琳妃以绣帕掩了掩唇,也抬首望了望天。
隆庆十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皇帝以博陵侯谋逆罪论处,废博陵侯、闵孝璋及博陵侯夫人为庶人,并处以死刑,闵氏上下族人二百四十八口,男子满十五岁者处死,十五岁以下流放岭南,女子满十五岁者流放崖州,未满十五岁者充入掖庭为奴。
隆庆十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玉厄夫人赐自尽。
赐玉厄夫人自尽的手谕在二十六日就下来了,襄城王得了消息,连夜带着王妃入宫求情。襄城王和王妃在仪元殿前求了多时,皇帝却不肯松口。
让皇帝烦忧的也不止是襄城王,宓秀宫里的玉厄夫人也不肯自尽。饶是万千象劝说了多时,玉厄夫人也坚持称要见皇帝最后一面。
舒贵妃当时恰好陪在皇帝身边磨墨,她的玉手皓腕不停地转动着,也不忍心看着一向傲气的玉厄夫人在苦苦的等待中失望。于是道:“皇上不如去瞧瞧玉厄夫人吧,她也不容易。如今她没了兄长族人,也够可怜见儿的。”
经舒贵妃这么一说,皇帝也想起了从前玉厄夫人的好,顿时也有些心软,“既然这样,朕就去看她一眼,好圆了她的一个念想。”
皇帝停下了笔,吩咐着万千象,“杨婕妤和颖嫔都是玉厄夫人的人,这些年跟着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做下些错事。朕决定处死了玉厄夫人,至于杨婕妤和颖嫔,就交给皇后去发落吧。”
皇帝往殿外走了几步,正打算去宓秀宫看看玉厄夫人,念起舒贵妃还在身侧,遂温和笑道:“嫣然,玉厄夫人她素来不喜欢你,朕就不带你一齐去了。你先回关雎宫好好休息吧,清儿或许正吵着要见你呢。”
舒贵妃点头,如玉的容颜浮起幸福的笑颜,“皇上说得正是,臣妾这就回宫去看看清儿。”
遣走了舒贵妃,皇帝遥遥地看着宓秀宫的宫宇,对着万千象道:“去请琳妃过来。”
万千象打了一个千儿,派了个腿脚快的小内监去永福宫请琳妃娘娘过来。虽然事发仓促,但琳妃仪容整齐地出现在皇帝面前时,仍是得到了皇帝赞赏的眼光。
琳妃屈膝,低头恭婉道:“皇上召臣妾来有什么吩咐呢?”
皇帝捻着手中的翡翠佛珠,目光悠长如水,“朕想让你陪朕去看看玉厄夫人。”
琳妃心口一紧,她轻轻弯了弯唇角,“皇上仁慈,玉厄夫人虽然母家犯了重罪,但好歹是伺候过皇上的人,臣妾这就陪皇上走一趟。”
皇帝走到了宓秀宫前,眼神微微有些许的诧异,原本门庭若市的宓秀宫此时积满了厚重的落叶,门环上更落满了灰尘,显得荒败冷清,仿佛成了另一座去锦宫。
琳妃走上前推开了门,落下了好大一片的灰尘,直呛得她咳嗽不已。她与皇帝并肩步入庭院,玉厄夫人早已穿着华服端坐在庭院内,高高梳就的追月髻,正中簪着一支碧玺青鸾衔滴珠步摇,媚人的眼凌厉地望过来,颇有昔年俯视六宫的宠妃气度,叫琳妃不由生了一丝畏惧,念及此刻玉厄夫人乃将死之人,这畏惧也就消逝了。
玉厄夫人幽幽望向皇帝,保养得宜的脸庞上浮现了怨念与不甘,“终于来了。我等了这么久,皇上终于肯见我一面了。”
皇帝定定地注视着玉厄夫人,终是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朕待你也不薄,可你却不识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朕的皇嗣下手,你心中何想?”
玉厄夫人杏眼含泪,望着皇帝哀哀道:“皇上可还记得,臣妾初初生下玄济的时候,皇上曾经说过他天庭饱满,是个有福气的长相。玄济满周岁的时候,皇上还说过论起臣妾的身家位分,在嫔妃中第一尊贵,倘若皇后无子,那臣妾是最好的太后人选。皇上,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琳妃瞬间感到一阵寒意,她震惊地看着皇帝,不可置信皇帝会如此轻易地允下这般盛大的承诺。
皇帝别过眸,“素筠。”
这个名字许久不再提起,显得这样的生疏冷淡。想起寻常,皇帝都是唤她的位分和封号,大约也只有死前才会留给她这样的念想了。玉厄夫人不禁凄凉地一笑,原来自己的一生,也不过如此了。
“素筠,当时朕初登大宝,不谙帝王之术,朝堂上又多依仗你哥哥。朕对你,和你们闵家也是很看重的,只可惜......”皇帝长叹了一口气,颇见愠怒与失望,“朕怎么也想不到,对你们闵家的宠爱竟然会让你们铸就此等大错!你的确很好,只可惜,你的母族和你自己断了所有的后路!”
玉厄夫人无法相信皇帝如此浅薄的解释,她更愿意相信皇帝是为了笼络闵家才会许下这样肤浅的诺言。而她,竟然让自己的高傲和无知蒙蔽了头脑,去相信皇帝是真的想立玄济为太子。
玉厄夫人憋着心中的一口气,恨恨道:“皇上如今怎么说都好,只怕这些话也对着舒贵妃说过!臣妾就看着,看着舒贵妃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
皇帝骤然大怒,上前捏紧了玉厄夫人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自己犯下的罪孽,自己去和阎王爷说清楚,何必扯上贵妃!”
皇帝不愿再和玉厄夫人讲半句言语,甩了袖袍便走出了宓秀宫。琳妃轻轻上前,泠然道:“帝王薄情,你早该看出这个理儿了。只可惜,你和你哥哥犯下的错都会加诸在襄城王的身上,有着这样的母族,他与帝位是彻底无缘了。”
玉厄夫人的眸子仿佛要溢出血丝般,恨恨地盯着琳妃,骤然起身,“朱成璧!你别以为没了玄济,你的玄淩就能登上九五之尊了!别忘了霍婕妤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琳妃嗤笑,摩挲着绯红的指甲,悠悠抬眉,“皇上今年也快四十了,且不说还能不能有小皇子出世,如今宫中的妃嫔大多门楣较低,论资历论门楣,本宫又怕谁呢?若你想说舒贵妃,那便罢了吧。她是异族之女,满朝大臣哪里会容许一个异族血统的皇子登基为帝呢?”
琳妃望了望四周,又笑得极其妩媚,“你知道闵家为什么会倒台吗?你记得你的好侄子最看重的幕僚朱常煦吗?他是本宫的弟弟,是皇上的人,皇上早就想拔除你们闵家了,本宫也不过是帮皇上一把罢了。”
玉厄夫人不可置信地倒退了几步,指着琳妃悲怆地说:“是你!原来是你!可叹我和皇后处心积虑地对付舒贵妃,对付和妃,对付霍婕妤,可最可怖的人竟然是你!”
琳妃拢了拢身上的玄狐袍子,“当日你栽赃舒贵妃下毒,被我半路撞见,其实我早就看出你的意图,只是更希望你能成功,这样我就能一箭双雕。除了舒贵妃,又让你失宠。不过,”琳妃话锋一转,笑吟吟地看着她,“你知道皇后为什么不保你了吗?因为她知道是你害她此生不能生育,所以她怎么又会留你一条命呢?”
玉厄夫人恨琳妃恨到入骨,她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似是发疯了一般大笑,“朱成璧啊朱成璧,你以为你赢了是吗?本宫告诉你,你会输,会输得一塌涂地!你以为你会得到一切,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她扯着琳妃的袍子,眼红欲滴,“本宫在这座宓秀宫里,看着曾经的珍宝万千,可如今这与牢笼又有何异?本宫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可最后还不是落得了这样的下场?朱成璧!你不会如意!本宫哪怕是死,也要在天上看着你哭,看着你对天哭,对地哭,看着所有人都离你而去!”
琳妃一把推开了玉厄夫人,玉厄夫人不防摔倒在地,扬起了好大的一片尘土。琳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漠而妩媚,“本宫自己选的路,本宫不会后悔。”
玉厄夫人凄然一笑,“就算你斗赢了我,斗赢了皇后,斗赢了舒贵妃,也总会有人来扳倒你!因为紫奥城里没有永远的赢家!我等着!”
她从袖袍中抽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迅速地插入了自己的胸口,温热的血在那一刻喷溅出来,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形成了点点的暗红,仿佛是一朵朵开到极致妖艳的梅花。琳妃有些恍惚,似乎有那么一两点血喷到了她的脸上,她麻木地伸手拂去了脸上的污渍。
玉厄夫人,连死都充满了将门的气节。
琳妃望着玉厄夫人的尸体,总觉得方才她的话是一个极具魅惑的魔咒,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
像一只在荒野上觅食的秃鹰看到了食物,盘旋着,以它锐利的眼,等待着猎物的死亡。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