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评书(1 / 1)
一月余,西域持续了十多天的浓烟滚滚,无数小国都在焚烧尸身物品,封锁众多潭口,全线向更西部迁移,从胡葛山脉望下去,黄土泥夯起的房屋街道空空荡荡。
前锋将军时常派斥候查探,得知西域焚烧人数时,叹了口气:“寸草不生之役,不曾见血,却闻者胆寒。”
主帅霍涧早就对几年前征泽大将军的行军劣迹有所耳闻,而且这也是在陛下默许中的事,他明智地让麾下将军们住了嘴,然后按兵不动。
在这期间,穆帝陪着解大将军在胡葛山脉之中走了一遍,这种旮旯地方最容易有什么与世隔绝的小村,而这种小村又最容易出现特殊的土特产。
解大将军平生最爱收集土特产。
霍主帅依旧隔三差五就主动去给穆帝请个安,提着食盒偷偷摸摸过去时,祸害世人的解大将军正拿着几味少见的植株与虫蚁,撸起袖子,赤手空拳捯饬着什么。
她身后的穆帝正坐在地上,靠着一群灌木后面的枯树边,低头看着书卷,阳光透过昏暗的云照下丝丝缕缕,这苍然的山水之画,透着一种安逸的困倦。
霍涧小心翼翼靠过去,缩手缩脚给穆帝行了礼,也不敢在穆帝旁边,找了个低凹的地方跪坐下来,瞟去解休衷那边:“陛下,解大人还没完呐?”
穆帝卷了书页,往旁边一指:“那儿还有一囊袋东西。”
霍涧见了简直头皮发炸,心中顿时有了跟薛太傅一样的心理阴影——真要是让解大人这样的封了帝后,也是够叫天下人眼瞎的……
霍涧觉得与穆帝谈谈这个问题非常必要:“陛下有想过如何安置解大人么?”
“曾经有过,在没遇到她之前。”
霍涧犹豫着不敢问,边塞的风混着沙土扑在他戎甲上,而穆帝的声音忽然在这风沙中响起,像是悠悠的熏烟:“孤想过那个画面,她坐在帝宫里的小筏上,周围芙蕖盛开,身影溺在朝霞中,很安静,很开心。”
“恕臣直言,解大人她似乎不太可能这样……”霍涧想了很久,才找出一个稍微恰当的词,“天真烂漫。”
穆帝轻轻嗯了一声:“休衷是属鹰犬的,黎槐的绳子套在她脖子上二十余年了,她也只是安安分分的,但是只要握着绳子的人想要勒死她,她就会毫不犹豫砍断。于是,我就把她牵过来了,顺她的毛,让她学着飞。”
“陛下,不怕解大人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你是觉得,孤的疆土还不够大?”
霍涧惶恐低头:“微臣绝无此意!”
穆帝却笑了:“无妨。孤不怕,是因为孤的绳子,在她手上。”
霍涧将这段话消化了一阵,觉得自己没懂,于是找了个比较易懂的话题:“陛下您怎么那么钟情于解大人呢?”问完突然觉得自己僭越,尴尬道,“这个,陛下,臣嘴快……”
穆帝却轻声接过话:“也许母后也没有想到,她本意是让孤去质子府锤炼一颗坚韧隐忍的心。然而在锤炼之前,这颗心里却莽撞地住进了一个人。”
“所以陛下觉得……遗憾?”
“不,觉得幸运。”穆帝说,“因为锤炼而成后,再想让人住进去,就太难了。”
… …
解般的日子最近过得很平淡。
就连穆帝心心念念计较的亲吻,在解般眼里已经演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本能。就像她第一次学射箭,知道要两根手指捏着箭羽,于是下一次她拿箭都是用两根手指;再譬如她第一次把手弄脏了虞授衣就过来给她擦手,接下来每一次手脏了,只要虞授衣在旁边,她就伸手过去。
至于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这话要是问解大将军,就跟问别人刷牙洗脸有什么意义是一样的。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解休衷并不反感这种习惯本能。
十一月份时,西域十六小国中,十四个小国正式结盟,随后与回琉签署协议,请南方回琉国支援十五万大军,共同抗穆。
第一场战役就打响在胡葛山脉南面,双方投入兵力共达八万,死伤三万。
霍涧能身为主帅,两把刷子总是有的,但总这么耗着绝对不是长久之计。穆帝思虑片刻,随即吩咐:“孤要一万人,五千轻骑与五千重甲,深入回琉。”
霍涧在帅帐当场就甩袍跪下了:“陛下!您万金之躯实在不易冒险!”
“休衷会跟着孤。”穆帝淡淡道,“况且又不是去打仗。”
霍涧很坚定:“就算不是去打仗,陛下也不能轻易深入他国!”
“孤不想听你说话,滚。”
穆帝还是穆戍国主的时候,霍涧就不敢忤逆,此刻见陛下他懒得理人的样子,只能灰溜溜出来了。但是他在寒风中还没吹一会,穆帝也掀了帘子出来,瞥了他一眼:“这是你的帅帐,滚进去。”
霍涧:“……”
陛下在解大人身边待多了,近来越发难伺候了……
决定秘密前往回琉之前,穆帝决定做最后一件事。
感情的确是个得寸进尺的东西,当穆帝察觉到解大将军对日常亲近的看法似乎不同寻常时,郁闷了整个晚上,然后忍着心里的醋味,下了个令,让霍涧尝试去凑近解般。
霍主帅怨天尤地地过来了,听了陛下的命令简直吓跪。就算他对解大人的英姿曾经有那么点倾慕,但是倾慕的意思就是远远看着就好了,至于再凑近一点……这跟凑近一头吃人的狮子没区别啊!这也只有陛下能亲的下去好吗!
穆帝披着衣服,冷着脸看着他:“记住,就算休衷没有反抗你的意思,你也要适可而止,否则……孤就在你背后看着,知道么?”
前有狼后有虎,真是上辈子做多了孽才会被封了个伐西主帅。
夜黑风高,霍涧就任重道远地上路了,面对正在烤兔肉的解大将军,他僵硬地寒暄了几句。看在他是主帅的面子上,解般回答地也很有礼貌。随后霍涧用了两柱香的功夫接近了解般一尺的距离,又手指哆嗦地越靠越近……
解般本来是奇怪地看了他几眼,随着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几寸,穆帝先忍不住了,刚喝出一声:“霍涧!”解般同时抬起烤着兔肉的铁板,反手猛拍在了霍涧半张脸上。
穆帝顿时停了步子:“……”
干得漂亮。
这一下子就被上面火星子还冒的铁板兔肉砸到脸,霍涧嗷的一声就蹦开了,只觉得半张脸烧灼似的痛,眼睛都被烟熏出泪来,咝咝抽着气,泪流三千尺地看向了穆帝的方向,觉得自己能尽微薄之力为陛下受苦受累,那说好的奖励呢……
穆帝走了过来,举着铁板兔肉的解大将军担忧地看趴在地上起不来的霍主帅,直接将铁板递给了穆帝:“老子刚才手滑,不小心打到霍大人了,你先吃,我去拿个药。”
“嗯。”穆帝的声音很轻软。
霍涧泪流满面抬头看向穆帝……
陛下在笑。
卧槽陛下您能不能不要这么幸灾乐祸啊!!
霍主帅的英勇献身,让穆帝陛下了结一桩心事。
于是十一月甘九,一万兵马分成五支,依次沿着胡葛山脉西面横跨到南面。而穆帝与解大将军率兵其中两千,走的是偏向山脉内部的小路。
半路上,解般并不熟知朝廷的勾心斗角,不由发问:“虞兄,虽然这么问显得我很没脑子,唔,所以我是私下问你,你别说出去——主帅他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
虞授衣轻声给她解释:“休衷,你不觉得回琉国主,已经到了可以暴病身亡的年纪了么?”他伸出一只手,“他有五个儿子,却还没有太子。”
解般皱眉了一会:“挑拨离间要带一万人?”
“不是挑拨用的,是用作保护。”虞授衣说,“休衷,你我的命,都很值钱。”
解般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值钱?你是挺好看的。”没理会虞授衣的脸色,又问道:“你想怎么动手挑拨?杀几个人?还是放几封密信?”
虞授衣不动声色:“夺嫡之战么,想来没人比我更擅长了。”
沉默了一会,解般忽然对此来了兴趣:“我看过大穆的史传,据说有发生过一场夺嫡之战,置身其中有八人之多,你也掺过一脚?”
“嗯,不止一脚。”
“我听说如今的大穆皇帝曾经在夺嫡战中很勇猛嘛,你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
“你是他那党派的?你还知道什么?都跟兄弟说说!”
虞授衣面不改色默默望天:“我还知道就算在夺嫡战中,他都没有娶过妃子,十分的洁身自好……”
在斜跨胡葛山脉的几千里路上,解大将军整天没事干就听夺嫡之战的评书。在她两世中都是头一遭,解大将军尝试了一回听着故事入睡的滋味。
别说,挺舒服的,怪不得小孩子都喜欢。
就是解大将军的脑子不太好使,这勾心斗角太多,她听得有点糊涂,人物对不上号,于是虞授衣只能先停下来,耐心解释,把事情都说通了之后,再接下去讲。
但是总是被解般搅合,虞授衣一觉醒来,有时也忘了说到哪里。刚起头说了一句,解般就转头看着他,认真地打断:“不对,我上次听到五十六回樰妃嫁女了,你刚才说的是五十四回三子下毒……”
穆帝一生中,其实除了必要的下令,基本不常说话。而在平日里的言谈中,几乎十分之九都是跟解休衷说,这一次能完整说一套评书还日不间断,也是为追媳妇下了血本……
只是突然一下子说那么多话,穆帝也吃不消,有几天喉咙难受,轻哑地跟她商量:“休衷,今天,就讲半回行不行?”
解般勒马,回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后,忽然举剑高喝:“三军止息!”
行径的队伍停住了,只有旗帜猎猎作响,在解大将军的治军下,所有士兵自发列队原地歇息。解般翻身下马,走过去牵了虞授衣的马,扶了他下来,单手崩开水囊木塞,仰头灌了一口水,觉得入口味道尚可后,凑过去贴上虞授衣略干的嘴唇。
虞授衣眼睛微合,握紧了解休衷的手,享受耗费心思得到这一刻的来之不易。
随后解般挠了下头,也跟他商量:“虞兄我知道你需要休息,但是剧情实在太跌宕起伏了,你干脆……就跟我剧透一下。话说七十一回,魏家女焚香以身相诱二殿下,哦也就是现在的穆帝陛下了,那个,到底成功没有?”
虞授衣差点被呛住,声音立刻提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