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白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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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般极少入梦,她经常熬到深夜才疲累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光。
混沌不知身何处,她负手行走在远仲王府,驻足抬颌,从墙头折下一枝白梅,端详片刻,她十分肯定,自己是在梦中。因为这棵白梅树死于大黎皖和初年,新黎帝登基的那一年,这白梅树跟着它的主人都衰死了,不知什么原因,那个夏日蝉鸣格外聒耳。
树还犹在时,有个照顾它的女人,因年事已高,远仲王府上下都称呼她梅嬷,她年轻时被称作梅随侍,随着远仲王征战四方,地位斐然,于是便随了远仲王的姓氏,全名解弄梅。
解般作为远仲王府的少主人,是知道梅嬷的,也通过她知道了一些远仲王的过往。
其中最特别的,是一桩情债。
大黎擎鸿九年,四处征伐的狂热之风刚掀起,当朝黎鸿帝还正值壮年,对穆戍国亲征,而攻克回琉国的军务就交给了麾下的兵马大元帅。
四年后兵马大元帅战死沙场,还没来得及等到朝堂任命新元帅的任令下来,武德大将军解远意以仁德待士和彪悍战功被拥戴为大元帅一职。
然而上天仿佛也看不惯解远意一生的顺风顺水,在她青春年少而前途无量之时,给她了一次最痛苦的打击。
史上“殊徽之战”是远仲王人生的一道巨坎,然而,这巨坎之中,是漫山遍野的白梅花。
大黎精兵二十五万都折在这殊徽平原,就连解远意本人也辗转敌营,那几个月是回琉国最为戒严的时期。察觉不可能靠自己一人能力脱出后,解远意隐姓埋名,进入回琉边城的一间教坊做了位琴师。
解远意一生金戈戎马,也潇洒写意,擅音律也是她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多少俊才为她成名的一曲《汨罗杀》而倾倒,这倾倒之中就有回琉国的洛王,九都博刹。
那个寒冬教坊中白梅盛开,紫衣琴师抚弦轻弹,两鬓的发编起,拢作一束垂在脑后,侧脸平静仿佛悠远时光,那一双手,握伯浊,翻兵书,拈棋子,也奏得出仙乐。
九都博刹就是在这一刻被打动。
世人有个通病,都喜欢给几国的王公贵族弄上几个排名,而回琉国的洛王,在当时能排进怀春少女们梦中情人的前三,由此可以看出,不管洛王他私下是如何,起码表面工作做得相当不错,是个翩翩风度的美男子。
解远意初遇洛王时,那白梅树下披着雪貂披风的男子折梅而来,微微一笑:
“回琉洛王,倾慕阁下琴音久矣,今踏白梅一见。”
理所当然的,解远意根本不理他,大黎追她解大元帅的人能排八条街。
可惜此刻颇有些虎落平阳的味道,洛王很坚定开始以音律为敲门砖,天天上门打扰解琴师。一次解远意翻着曲谱道:“殿下可曾勘《撰殊途》?”
洛王答:“有过。”
“殊途何解?”
“爱不得,看不破,聚不合,离不散。”
“能奏?”
“不能。”
“心若明镜,有之自可奏出。”
“然我并非无心。”
这一番话挥洒自如,仿佛是一个人独语,又似两个绝世棋手的过招龙蛇,没有停顿,也没有任何思索,直到洛王一声“并非无心”落下,才堪堪止住了。
屋内两股不相上下的气息忽然烟消云散,时间也流动,洛王微微撇头,手中在认真调弦,似乎已然忘了刚刚自己说过的话,而解远意则望向门外,神情平淡。
“空口无凭,怎可相信。”她依旧望门外飞花,面上一派清闲,“白梅屋景色好,落花却扰人,殿下可愿为解某解忧?”
青春年少的解远意,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自然也喜欢这类捉弄人的小把戏。很久之后她收养的女儿解般就远远不及她这份风花雪月。若当年洛王追的是解般,她估计就一句:“哦,那你先跪着。”等别人还兴高采烈地跪下时,她一把剑就直接捅个透心凉。
如诸多话本子一般,洛王真的做到了这些苛刻的条件,一天又一天,解远意午夜时分再未被落梅欻欻声吵醒,浅眠的她也得以在冬日围炉睡个好觉,她不知道洛王是怎么做的,也许他一夜不睡在接落花,又或者他拿布将整棵树包住了,谁知道呢。
终于在一天晚上,解远意心里想着,明天是个好天气,适合浪迹天涯。
然而这一宿的落花声响连绵不绝,竟是无人前来。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这可怕的习惯曾给了她一种浪迹天涯的勇气,但一旦断了,这勇气也就化作残酒,只浇得人心冰冷。
清晨洛王空手而来,只带给她一句话:“我并非无心,但明镜如心,也要看人。”
解远意怒而远走。
解远意太骄傲,直到洛王再一次去教坊没有看见她后,这才慌了,翻山越岭地找来找去,终于在更偏远的一处小城客栈找到了正在抱剑沉睡的解远意。洛王想了想,往自己手腕上系了根红绳,然后将另一端放在她旁边,自己再跑到角落里蹲着。
解远意醒来后,一眼瞥见脚边红绳,冷笑一声,踩着就过去了。
洛王在角落里委屈得不得了,自作孽不可活。
战事连绵,待黎鸿帝基本打残了穆戍后,回过头来预备啃下回琉。解远意很快和黎帝取得了联系,但如何偷出回琉边疆和大黎汇合,实在难度太大。
洛王不管解远意她是不是大黎人,只要有让她高兴的法子,他就胳膊肘往外拐。
解远意不得已与虎谋皮,虽然这只虎看起来很像猫。
后来这只猫为了她,真的被剔掉了他作为虎的爪子和牙齿。
“听说你父王要撸了你的洛王之位,因怀疑你与大黎私通?”
“不算冤枉。”
琴音一流泄过,解远意颔首奏起撰殊途,音色竟是铿锵,洛王背对她与琴,屋内烛火光影照不亮他的面容,只听他的声音参杂于琴中:“可是为我奏起?”
解远意仿佛沉浸曲中:“你已一无所有,本帅为何要给你这样的人奏曲?”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解大元帅。”
“嗯?”
“两国势同水火,我若随你,必定如现在……如你说的一无所有,这取决在你。”洛王轻声说,“我并非无心啊,解远意。”
两相无言,枯枝残月,庭院铺霜,夜里凉风徐徐,吹起洛王的长发,摇摇曳曳又垂落背后,曲正激烈忽止,骤然寂静惊落飞鸦,解远意双手覆于琴上,沉默良久后蓦然开口:“你要是真一无所有,本帅还跟你说这么多?”
洛王声音空泛孤单:“你刚才还说……”
“我若什么都不说,任你转身走人,亲眼看你去死,那你才一无所有。”
回国之路上下打点好,真正临行的那一刻,解远意忽然从屋内拿出了一件蚕丝软甲,靠近衣襟的地方绣了一朵白梅花。她拿在手中半晌,看着洛王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一口气憋着没出,着实说不出什么离别情深的话,直到马车将要开动,她才抡起这件软甲一把摔在洛王脸上,然后转头就走。
就算如此,洛王还是荡漾了半天,追了马车很长的路,直到解远意掀开帘子,架起一把弓对准他的马连射两箭,洛王才不得已停下。
据说公子芥的话本子中,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誓言。山盟海誓也将化作泡沫,更别提那几片白梅描绘的细细情谊。
六年后,回琉国大败,除去大片赔偿,还被要求押送一位质子进入大黎帝都。
九都博刹几乎是抢着将这个其他人唯恐不及的东西纳入囊中。
解弄梅就是这个时候遇见了回琉国曾经的洛王。
那时所有人都不再那么年轻,九都博刹也不例外,然而他依旧风度翩翩,笑容含着温暖,弄梅见到他的那一刻,都不想告诉他那个事实。
这是宫廷秘辛,因为解远意在回琉国生活足有两三年,黎鸿帝年龄渐大,多年的征伐操劳令他变得更加暴躁多疑。因为怀疑解远意与回琉国还有私密联系,终于在一个雨夜下令,将解大元帅押入刑营,灌下秘蛊。
执行密令的内侍监几乎整夜不停重复地说这一句话:“忠贞大黎,屠尽回琉!”
一代元帅在那个雨夜凄厉地吼叫,所有人都沉默地守住门关,不放任何人进去,事实上也没有人过来。惨烈的咆哮声持续了整整一夜,翌日的黎明,还不明所以的弄梅被带来,看见的只是远仲王浑身的血和空无的眼瞳,她负手而立,冷冷说:“你是谁?”
依旧是远仲王啊,她的背脊未折半分,却剔去了活生生的血肉。
“她不会忘记我的,即便我一无所有。”
那个像孩子一样的男人忽然手无足措起来,他有些情怯地摸着软甲上面的白梅,摩挲着它因为岁月而磨断的线头、黄旧的颜色。
“我应该学些针线,你会么?会绣花?我跟你学,将这白梅补一补。”
弄梅看着他,转身从柜子中拿出了针线,挑出了最洁净的白色:“我可以教你,但这有什么用呢?”
博刹已经接过,学着她的样子,认真地穿针引线,听到她的话,仿若未闻。
“洛王殿下,有什么意义呢?失去的已经失去,你再补,也恢复不到年前的梅白色,也续不上断去的针脚,自欺欺人也罢,你又能欺到谁的心上?”
博刹没有说话。
他近乎固执地低着头,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捻着线头,努力从狭长的针眼里穿过。
弄梅没有催促他,也没有替代他穿针,她静静坐在那里,看着那个英俊清秀的男人嘴角含笑,用历经风霜的双手笨拙地一针一线缝补着那朵婉约的白梅。
等他见到元帅,这场弥漫着白梅香味的梦就要醒了,那就让他在这场梦中多待一会,这一分一秒,都是他的幸福。
这时节虽冷,也冷出了一番风情,都城的白梅庭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园鹊桥,漫天素白间,久别的人终于跨越数年重逢。
自回琉递了降书,大元帅解远意劳苦功高,回朝即被封二字并肩王,封号“远仲”,繁琐的军务与朝政疴患洪水一般冲她涌来,但这份沉重枷锁并没有锁住她的少年傲骨。那一刻她自花树交叠间负手走来,官服深紫,腰佩金鱼袋,衣角白梅盛开,如数年前的风华。
“你离开吧,元帅真的,她真的……”说忘记的话实在太残忍,弄梅嗬出一口寒气,在沉默中忽然抬剑,横在博刹面前。
博刹按住她的剑:“我才不信。”
他拨开白梅树走出,如初见,就像是晨曦原野中的归鸟,醉倒在那一刻她指尖宫商。
多年后的再次邂逅,解远意抬头,眼眸是淡淡虚无,微挑了下眉梢。
博刹目若点漆,凝视着她,却不知从何开口,他见礼后就暗暗捏住了自己的袖子,像个青涩的儿郎一样欲言又止……直到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相遇教坊白梅屋,他踱步而来,淋花摘牌说:“回琉洛王,倾慕阁下琴音久矣,今踏白梅一见。”
他再一次这么说了。
解远意的眼神骤然冷却,她毫不犹豫拔剑,伯浊泼洒出一片清冷白光。
“元帅住手!”这一瞬间的弄梅,整个心肺都只用来嘶吼出这样一句话。
但没有快过解远意的剑。
弄梅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腔颤抖着,亲眼看着血污慢慢浸透地上大片的白梅,无头的尸体倒了下去,沉重地砸在她心上,震得她眼前世界都眩晕。
她艰难地背过身去,不去看那滚落在地的头颅,不去看那一抹飞蛾扑火的笑容,昨夜这个男人还执拗地像根木头,熬夜补好那一朵白梅,然后将那软甲抱在心口,低头含蓄又涩然地笑。
如沙,如风,湮灭,远去。
白梅飘洒,恍若冬雪。
解远意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小片露出衣襟的软甲,角落中绣着线头脱落的白梅花,她忽然跪下去用手触摸,良久没有说话。
她眼中似有诧异,像是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遇见熟悉的一草一木。
“元帅记起来了么?”弄梅低声问她。
“不记得。”解远意说,“只是……很难过。”
“为什么难过?”
“不知道。”
一生果决的远仲王,第一次不明白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优柔寡断,她撑着剑,慢慢坐在这个陌生的尸体身边,心里很堵,然而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
沧海也会干涸,桑田也会龟裂,这世上的一切,都躲避不了已盖棺定论的光阴。
“殊途何解?”
“得不到之爱,勘不破之情,聚不合之恋,离不散之昧。”
遥远的地方隐约有轻柔的声音,却被狂风揉碎在漫漫长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