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尾声)(1 / 1)
大雨倾盆,肆卷大地,秋日最后的吟唱终于被这一场雨水洗去。
唐筠看着在地上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的穆清河不禁叹息,虽然从某种方面来说他是自作自受,唐筠还是忍不住撑了一把伞来到友人身旁。
“你这又是何必。"
穆清河目光空空地看着崖下的云雾,衣上发上皆是泥水,平时潇洒风流荡然无存,他没有理会唐筠的话。
“他说他恨我,”穆清河喃喃到,接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唐筠的手被他拽得生疼,穆清河坐在地上看着他,目光里染了一丝疯狂。
“他说他恨我,"他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对这句话饶有兴致,“哈,难道我就不......"穆清河没能将这句话说完,雨水,也许还夹杂着什么别的液体,将他的眼前糊成一片。
何曾几时,那个人会在偷偷用那双浅色眸子看他,还自以为未被发现。
那个人会在他叫他风儿时故作镇定,脸上却一直红到了耳根。
那个人会在别人弄脏他的铠甲时变成一只炸了毛的狐狸。
那个人做事一眼一板,会在被要求叫清河时别扭地移开木光。
如今,那个人竟说恨他,而他......又怎么可能恨得了他......
“ 唐筠,"半晌,穆清河缓缓道,“我好像明白自己的心了。"
元和五年,狐族皇子胡风坠入山崖,至此,狐族绝迹。
元和七年,数次大战后,中原平南定北,确立领主地位,与周边各国签立和平条约,自此百年太平。
元和八年,皇上崩,三皇子继位,改国号兴和。
街道上车水马龙过客不断,近日里这小地方发展颇快,小酒馆的生意也蒸蒸日上。老板娘云袖看着外面满座的客人和忙得满头大汗的店员,心里喜悦之余也不得不拿起茶壶帮着给各桌添置酒水。
“客官慢用。"她垂眸将酒杯添满,正欲到下一桌,手腕却忽然被抓住。
“你是......"低沉稳重的嗓音让云袖抬起头来,而眼前的人却让她脸色大变。
犹豫再三,还是道:“客官,我们并不相识吧。"
“的确,"男子愣了愣。他衣着不凡,应是哪里的公子,却自有一种历经沧桑的男子气概而不似纨绔子弟。他说这话时眼里的神色又黯淡了几分,完全没有这个年龄之人应有的灵气,“你的眼睛是黑色的。"
说罢,他喝了一口酒,抬眼一笑:“不知姑娘可愿与在下共饮两杯?"
他这一笑倒是显出了些许风流之意,但云袖不知就怎觉他这一笑未浸入眼里,她无端地生出了许多怒意。
随意聊了几句,男子看起来却也兴致厌厌,不时走神地看着街道对岸的楼阁。
“这里不是狐族旧居吗,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男子忽然开口询问。
云袖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过了一会儿才答:“公子是外来人吧,这里早在狐族离去后就成了人类的地盘,近年多有富贾看中了这块宝地,纷纷移居至此,倒也是引得不少人跟着过来,渐渐便繁华起来。"她的声音有些不易被发觉地颤抖。
“你说'人类'"男子嘀咕了一句,"倒也是新奇的称呼。"
“这也没什么,此处原本就是狐族旧土,也有不少人装佯未狐族遗民来吸引外地的客官赏光。一些狐族的说法倒还零零散散被延用着。"
“只怕是学不得要领。"
云袖把到嘴边的'的确'二字吞回肚中,道:“想着狐族人也好不可怜,在世时被人类排挤,真正没了又被人模仿。不过说到底,我们也多多少少捞着点好处,这还得感谢那位穆将军呢。"
男子看着她,嘴角的笑容煞是无奈:“怎么,你也以为是他亲手歼灭的狐族吗?"
云袖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你可知,这世上之事并不如你所想那般单纯,尤其是皇宫之中。"
“客官难道与那穆将军是旧识,怎么这般了解?"
男子抬头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忽然苦笑着底头饮了口酒。
“姑娘这几年来过得可还安好?"
“您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我皆识出对方身份,又何必再费心掩饰下去。我虽不知你如何改变了眼睛的颜色,可你的确是那个出逃的侍女,狐族最后的血脉没错。"
云袖看了他片刻,冷笑着问到:“穆将军如何看出是我?"
“南征北战得多了,看人也便明白了一二。"
“那么此次你又要来抓我不成?"
“当初我放了姑娘,自然不会再分尽心思将你抓回......我,找你许久,便只是想来看你过得是否安逸......"
啪地一声,云袖忽然捶到桌上,酒杯被震得桄榔作响,引得不少人侧目。
“穆清河,你现在来说这个做什么。你这是在忏悔吗,那我告诉你,除非你有能力让我狐族人复生,否则你一生也别想偿还得干净。"她的眼里闪动着泪花,语气咄咄逼人,“当年,枉娘娘对你百般信任,有意撮合你和风皇子。而皇子更是对你......”
穆清河平生第一次不敢看一个女子的眼睛,他低下头掩饰自己有些干涩的眼:“他对我......我知道姑娘对我痛恨不已,可我还是想厚着脸皮问一句......姑娘有一身随处可去的本领,当年,在那悬崖之下,可有收起那人的尸首?"
云袖不自在地撇过眼:“便是有,也是血肉模糊了。"
穆清河颤抖着声音:“敢问葬在何处?他或许是不想见我的吧,但我却止不住地想要去见他。我已做完了要做的事,生无所念,只愿与他相伴,守着他的遗骨,终老一生。"
云袖怔怔地看着他,想要嘲讽,却发现心头满是苦涩。
眼前这个男子,已经过岁月残酷的洗礼,时光将他的棱角磨得更为分明,以前行止上的潇洒被被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稳和失意取代。人们传说中的穆将军带领千军平定边境,所向披靡,春风得意,谁知他战后拒绝皇上的封赏,执意辞官,人们道他淡泊名利,已隐居山林。又有谁知他现在坐在酒馆里颓然地喝酒,如同个失恋男子。
“生无所念啊,"云袖轻喃,她长叹了一口气,“罢了。"
竹林之间,净雅小楼,沙沙的削木生回荡。手指转动着人偶形的木块,粉尘随着刀的滑落在空中飞扬,游丝般飘在半空。男子黑色的长发斜盘成髻,发丝松松垮垮搭在肩上。
门口传来鞋底踏在木板上吱吱的声响。他回过头去看来人:“云袖,你今天怎么……”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照清了他猛然呆滞表情。
一时间屋内只有沉重呼吸声。两相望,却无语凝噎,任微风吹起宽袖。
他看了看来人,又沉默不语地低头削着手上的木偶。
“风……”字节哽咽在穆清河的喉咙里。
胡风用刻刀雕画木偶的唇缝,很深的一条缝隙,他却又划深了些,直到刀尖受到了阻碍向上弹去,险些划到他的手指。
穆清河张了张嘴。他一直竭力克制着心头的狂喜与不安,只怕稍一动作就会失去控制。
胡风的眉目在微光下显得柔和平静,身穿便衣的他整个生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风儿……”
“你认错人了。”
穆清河一愣,胡风平静的让他感到陌生:“不可能。”
“你瞧,你迟疑了,连你自己都有所怀疑,凭什么认定我是他。”
“我的确叫胡风,但大约不知你认识的那一个了。”
胡风他头看他,嘴角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他的脸颊上有一道浅白色的痕迹。
穆清河心头发酸,固执地看着他。
“你若不想走,也可坐下来喝一杯茶。”
穆清河果真坐下倒了杯茶水细细饮起来。
茶水渐渐使穆清河镇定了些。他其实早在三日前就从云袖那里得知了胡风未亡的消息,只是喜悦震惊过后是无限的不安,他要如何在面对这个人。
“风儿,我曾自认能言,没想到如今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很可笑吧,嗯?”
穆清河的的眼睛明晃晃的,胡风不自觉地撇过了眼。
又是一片死寂。
“可否再喝一杯?”穆清河摇了摇手中的杯子。
胡风看着手中的木偶点了点头。
一连几天,穆清河都来造访胡风的小楼,每天都饮三杯茶。一杯茶他常常要喝上一个时辰。两人并不多言。胡风也渐渐习惯在别人的注视下雕刻。
听到门咔嚓关上的声音,胡风手上的活猛然停住。这人每天都悄声无息地来,又这般悄声无息地走。
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浮现起愁容。
他哪里又做得到云淡风轻?只不过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年,该冲走的便被时光冲走了,剩下的那些被一直隐埋着罢了。
窗旁有细微的声响,胡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又回来了吗?心头疑惑一闪而过,胡风笑笑,心头不知为何发酸。他怎么可能从窗那来呢。大概院里的野猫又来偷食了。
胡风发呆了一阵,只听窗口处忽然发出巨响,他骤然神色一凛,身体向后仰去,堪堪躲过身后刺来的一剑。
剑锋在他刚才所在的地方振动着发出寒光。
方才破窗而入的人不言一语,又向胡风攻来。
胡风已放弃练武多年,行动上多有生疏。那人的剑锋直指他身上各处要害呼啸刺去,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
胡风一直躲闪,勉强退到柜旁,他突然用左脚向那人的剑上踢去,那人显然没想到胡风会忽然还击,并且直直将脚往剑尖上送,一时被踢了个踉跄。
胡风趁机从柜中抽出剑来迎战。熟悉的重量与熟悉的冰冷,胡风心头闪过茫然,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出入战场的自己。
对手此时显然想速战速决,他显然发现了胡风左脚是假肢,行动不再凶猛,而是开始灵活起来。
木楼的地板被踩得吱吱乱颤,剑锋扫过,被胡风闪开,桌上的物品却被扫落一地,瓷器失落成片。
胡风的武功着实退步了许多,而来着绝非凡人。胡风迅速在打斗中打量来者心中安安计较。
他大约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相貌不扬,倒也不掩饰面目,想必是有必能杀他的决心。
世人皆以为他死了,忽然冒出来这么个冷面杀手倒也真是奇怪。
难道是穆清河……
思绪恍惚了一下,男子便见机在胡风肩上留下一道伤口。温热的液体夹杂着血腥味流出,真的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只是想要宁静的活着,也不行吗。
胡风冷笑起来,这声音刺骨冰冷,带有隐隐的伤痛。对方显然被下了一跳。
男子仿佛想要往后跳去,他的头发和衣袂上下翻飞,却好像有一股距离阻挡,让他向后不得。
胡风木讷着脸,用剑向他砍去……
这一刻,众响毕绝,屋内重归平静
胡风看到自己剑上的血双目忽然变得空洞……
地上的人捂着身上的伤口,血不断从他指间溢出,面上痉挛般的抽搐。
这样的人胡风不知残忍地杀过多少个,但这一次,他下意识地想起,这是穆……要守护的人
他痛苦地将手捂在脸上,胡珀弥留之际的话语还留在他的脑海。
都没有错,他和穆清河的初衷都没有错,只是什么时候呢,变成了如此局面。他们皆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民众,可到头来,引起的不过是无尽的杀戮,无尽的伤害。
“你为何要杀我?”他嘶哑着声音。
“穆将军派我来的……”地上的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自来。
胡风看着地上的人有些惊慌的脸,又将剑举起。
男子猛地闭上眼,身旁传来的巨响让他全身一震。胡风的剑就插在他的脸旁几寸处。
“我不信你。”几乎不可闻的声音。
“你快走吧。”
地上的人难以置信地望了一眼这个饶他不死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一跃而下。
当穆清河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小楼时,只看到屋内的一片狼藉,和那个人坐在桌旁的背影。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他很快发现了那个人右肩上还渗血的伤口,心疼和一种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的念头顿时溢满了他的胸口。
他快步走到胡风身旁,抓起他的手。
“怎么不还不包扎一下。”手里传来冰冷的温度让他皱了皱眉。
胡风任他抓着,却不转过脸来。
“穆清河,”胡风几日来第一次称呼穆清河的名字,不禁使穆清河心头跳漏一拍,“你不要再来了。”
穆清河的眼微微睁大,他这几日以为胡风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他在战场拼搏多年,这几日难得品尝到宁静的生活,就算知道他和胡风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样,每天可以静静地看着他朝思暮想的人,也让他感受到微弱却延绵不绝的甜意。
“我要说不呢。”穆清河喃喃道,他握住手紧手不然胡风抽走“这几天你我都装作无事,今天索性说个明白。”
胡风直觉自己不想听他说下去,穆清河却死死按着他的手。
“我不想让你回忆起往事,但这一次,可否让我自私一次。”穆清河看不清胡风的脸色,“我若说,四年前狐族之人不是我杀的,你信还是不信。”
穆清河感觉胡风的手猛然一僵。他的手心微微出汗,然后穆清河看到他的头微弱地上下摆动了一下。
“四年前,你还记得我没有回答吧。我沉默,只是因为惊讶纪世华会这般对你说。至于最后……我的确有杀你之意……我知道多说我的难处已经无意,反而更显矫揉造作。”
“但你可知,当时我看到你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时,我便已经后悔了。如今,你笑我也罢,恨我也罢,我穆清河定不会再离开……”
胡风忽然起身,转向穆清河。
缺了一条腿的桌子被他的动作带的颤动不已。
“你要将我逼疯吗?”四年来,他第一次用自己浅色的眼看着对方漆黑的眸子。
“我并不恨你,穆清河。这三年来,我想了很多,你没有欠我。你我二人从不曾向对方袒露什么,保证什么。你我相救,不过是因为结盟与报恩。如今时过境迁,我胡风也不再……”
“你敢不敢承认,你在意我?你为何不敢追随自己的心?”
胡风嗤笑:“我没有。”
“那我问你,库、罗、多、德,究竟是何意。”他一字一顿地吐着,就像当初胡风对他诉说一般。
胡风愣住了,这狐族最古老的爱语从眼前的人口里对他说出无疑是一种诱惑。穆清河的发丝被风扫动,胡风曾经痴迷的那双眼里溢满了温柔。
胡风动了动手,似是要反握住穆清河,谁知他却在穆清河放松之际猛然抽出手。
剑啪地一声搭在穆清河脖上。屋内忽然狂风四起,吹得胡风的头发四处翻飞,遮住了他的脸颊。
穆清河觉得这风像利刀一样,窗纸上割破,墙壁上留下划痕,气流四窜,整个屋子仿佛只有两人站立之处才安然无恙。
“这风……”
“是我的力量,”胡风面色阴沉,嘴角扭成一个古怪的弧度,“在那天坠崖是发现的。所以你看到了,我是个怪物而已,即使如此你还要……”
胡风剩下的话语被穆清河含入了嘴中,没有深入,只是轻轻在唇上厮磨,穆清河仿佛在安抚一只发了怒的狐狸。
胡风挣扎着,握剑的手臂弯成别扭的角度。穆清河节节紧逼,他禁锢着胡风,以惊人的力量阻止他向后躲避。穆清河一向温雅的动作中渐渐带着狂热,仿佛面临最终判决的人,此刻已经什么都不再顾及。
几丝黑发从剑刃滑落,伴随一点鲜血滴到胡风的手上。
终于……砰地一声,什么掉落在地。
急风渐渐平息,夜风从残破的窗纸中透来,树梢下的月辉落到两人的衣摆上。
“你分明在意我。”
胡风有些不知所措:“穆清河,你……”
他眼里含着笑意,在清辉下格外温柔:“分明我有情你有意,我们已不只是生死之交,以后叫我清河便是。”
“风儿别在固执了……好吗?”
他最后两字问得恳切小心,胡风的心跟着颤抖了一下。
月亮上梢下梢有几许,月亮阴晴圆缺又有几许。
人世漂泊,若得一人相伴……何其有幸。
屋内不知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无声的妥协。
“清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