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心入盲障(1 / 1)
打定主意后,舅母再来时我故意支开了玉晴,先与舅母闲话家常一番,最后闲闲的将话题引到了小舅舅年轻的时候。
“据说舅舅年轻的时候也曾游历四方,定是常常与您谈起塞外风光了。”
“哪儿啊,有一年他去了月氏,回来就抱怨喝不惯那里的茶,又说风吹得头疼,尽是些抱怨的话,唯一夸赞的是那里的民风,说是有咱们羌无早年的风采,淳朴自然,小伙子开朗豪爽,姑娘家也落落大方,不似如今的羌无跟着中原照搬礼仪,倒失了骨子里的风采。你说这都是些什么话,给人听到还了得,我跟着在旁劝了老半天。”
舅母不疑有它,只是兴致勃勃的讲给我听。
“这么说舅舅很看不上中原士大夫行径,想必也未曾去过中原吧?”
舅母脸上一僵。
“听说是去过的,但那是极早之前的事了,具体如何我也不甚了了。”
她话锋一转。
“这几天玉晴看着好多了,你不在家的那段她日日为你悬着心,等孩子出来后你可要多疼爱着她一些,少往那些个下九流的地方跑,没个缘由也别早早的就置上妾室,之前你总爱耗在麝云坊,你舅舅为此担心不小。要我说,那些地方的女子再绝色又有什么好,水性杨花,不是都说戏子无情么,不过白白诓了你钱财套了你的话去。”
“知道了。”我笑,“舅母和舅舅相敬如宾这么多年想必有一套心得,玉晴跟着您学好了,我就算想讨一两个小妾也不容易。”
“怎么外出了一趟倒变得能说会道了,这小油嘴。”舅母也笑,随即神色一黯。“虽然你舅舅妻室上只我一个,可子嗣也未免太单薄了。”
“舅舅都不在意这事,您又何苦钻牛角尖为难自己。”我不以为然,“舅舅敬重您,这也是您的福气。”
没想到舅母听了我这话神色反而更不自在。
“是啊,他对我确实敬重有加,这是好事……”她似在说给我听,又像在低声自语。
我猛然想起舅舅在西凉对我说过的话,他和舅母之所以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邵云霄,在舅母面前他可以不必掩饰对过往的思恋,因为邵云霄也是舅母最看重的人。
“旁的凌风不晓得,但论善知解意,舅舅身边也唯有您了,想必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舅舅都可以说给您听。”我决定投石问路,试试看舅母会作何反应。
“你这是什么意思?”舅母猛然看向我双眼,“你舅舅对你说了什么?”
未我开口她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忙站起来。
“出来这会子,也不知道小瑄有没有乖乖睡午觉,这么大的孩子就是让人有操不完的心,等你做了父亲自己就晓得了,我先回去看看,晚些太阳下去不热了你就和玉晴来我们那儿一处吃饭。”
“舅母,”我也站起来,单刀直入的说,“您这就走,是怕我问邵云霄的事情吗?”
舅母背对着我,她穿的杏黄色绫裙随着身体的颤抖发出细微的嗦嗦声,但她很快平静下来,转身对我和气的笑笑。
“你说的这是哪家姑娘,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说的,是中原邵氏之女邵云霄,是您的旧主,也是为了救舅舅一命而死的女人。”
若现在不说,给舅母缓神的机会后怕是再也打探不到了,我虽也觉得这般问太莽撞无礼了些,但既是出其不意总要冒风险。
没想到舅母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那一贯温柔可亲的眉眼在我的直言下似乎有些扭曲,她极力做出没有表情的样子,可看着却像是随时会冷笑出来似的。
“是啊,邵云霄,邵云霄。”她反复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口齿冰冷。我不由大奇,按照舅舅的说法,舅母是谈起邵云霄不该是这种口吻才对,难道是我太敏感了?
“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人,她也已经死了,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想问些什么?”
“您知道那位邵姑娘当年是为何被人追杀吗?”我定了定神,将思路转回原来的位置。
“她被追杀的事情吗,我不太清楚,当年我确实在邵府当差,但后来邵府的老太爷得罪了圣上害的全家被抄斩,至于原因,我一个婢女又哪里懂得,只是侥幸逃过一劫。当时邵云霄因为你舅舅的缘故不在府上,大家都传她和一个羌无人私奔了,我也以为她是逃走了。结果之后的机缘巧合又让我遇见了你舅舅,这才知道她的死讯,后来的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她话讲的又快又急,似有什么不能容忍的情绪在鞭策着一般。
“舅母……”我喃喃道,“您这是…您是在恨邵姑娘吗?”
她一惊。
“什么,我怎会恨她,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虽是做下人可她从未苛责过我,说是情逾姐妹也不为过,更何况她作古已久,我又是为何要恨她。”
“不,没什么,是我想岔了随口一问。”我垂下眼帘。
舅母却上前一步。
“是你舅舅让你这么问的?”
“舅舅?不,舅舅从未这么交代过,是我自己在西凉的时候得了点风声,好奇而已。”我愕然道。
“原来如此,”她似松了口气,“这事与你无关,已经过去良久,问我便罢了,可别再对你舅舅提起,毕竟旧交一场,旧事重提总令人不好受。”
“是,凌风知道轻重。”
她犹豫半响又道。
“往后这些事都别在你舅舅面前提,你想知道些什么只管来找我。”
“不,正如舅母所说,这些旧事本就与我无关,为了一己好奇心打听这些是凌风的不对,还忘舅母忘掉这些胡言乱语。”
她欲言又止,终还是点点头离开了。
待她走的远了,一直坐在侧房未出声的玉晴扶着腰走了出来。
“你都听见了?”我蹙眉。
“是,侯爷无故支开我,我有些担心所以才……”
“无妨,不过是舅舅年轻时的风流事。”我挥挥手,“一早发现你藏到那里了,本想叫你自去休息又怕你胡思乱想,索性由得听去。”
“是我多虑了,白给侯爷添麻烦。”她羞惭惭的道歉。
玉晴不是那多嘴的人,涉及长辈的秘闻更是不会多言语,我倒不怕她乱传。更何况眼下的情况她听也不过当成舅舅年轻时候的艳遇一桩罢了,没什么大碍。”
“侯爷往后还是别再舅母面前提这些了,免得大家不自然。”她悄声劝我。
“嗯。”我无意识的用手指在桌上画着无意义的图案。
“反正你也是我们家的人,说给你听也不打紧。舅舅年轻的时候和那个叫邵云霄的有过一段情,舅母当时是邵云霄的贴身婢女,结果最后却是她和舅舅走在了一起,也算是难得的姻缘了。”
玉晴本就聪慧,听了之前的话再经过我一点拨,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舅舅与我说,舅母与他一样痛心邵云霄之死,舅母自己刚才也说了一样意思的话,你听了这些可有想法?”
“……长辈的事,玉晴不敢妄下言断。”她有几分犹豫。
“哼,”我声音虽低话却清晰,“哪个真心敬爱主子的奴婢会当着外人面说自己和主子情逾姐妹的,这话主子自己说出来的确感人,当婢女的说出来却怎么看都像在故意拉低主子的身份。芸妈妈也是我娘的贴身婢女,一起长大的情分,我就从未听过她用全名称呼过母亲,舅母却直呼其名连个‘邵姑娘’都不用,怎么感觉都有点……”
玉晴低着头,却并未反驳我。
“舅舅到底是怎么想才会觉得舅母和他一样心心恋恋记挂着邵姑娘的?”我不解道。
“侯爷,这是舅舅家事,您就不要再想也别提了,免得令舅母尴尬。”
“我知道。”
这事可能和大局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我却无端端因为舅母的语气而感到不愉快。
“表哥表哥,你陪小瑄看金鱼去!”就在我还细细思索的时候小瑄忽然小鸟一样扑了进来。
摸摸她的头,看着她清澈无一丝阴霾的眼睛,我叹口气暂且压下了自己的疑虑。
当天晚上玉晴却对我说,她要一个人休息。
“这两天总睡不好,没得影响了侯爷。”
“胡说什么呢,”我皱眉,“你怀着孕比我辛苦千万倍,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侯爷就让我一个人自在休息去吧,不然就算侯爷不说我自己心里也介意,晚上愈发睡不好了。”她笑道。
“是不是要生了。”我关切道。
“哪儿那么快,前几天大夫来过说还要有一个月呢。”
“那你睡床上,我在旁边的榻上休息就好。”我坚持道,“不然那帮守夜的睡得跟死猪一样,你想要个什么还不方便。”
“那怎么使得,让春芽来陪我就好了,侯爷您哪里做得惯这些。”
“我说行就行,横竖不过一个月,都是为了孩子好。”
她见我这般执着也就不再反驳了,于是那晚我在她床边的榻上安枕。也许是心知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欠她的,总想着能在眼下对她好一点是一点。
我素来没有择席之症,那晚却有些睡不稳。又怕总是翻身让玉晴听了愈发多心,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如此这般,总有些半睡半醒的漂浮感。到了后半夜,我做了一个模糊的梦,梦里有一个看不清脸孔的女人,她站在萧索秋日的船头上轻轻唱着那阕小舅舅哼过的歌:
“孤舟徐徐随风行,且慢且吟垠,两岸春波晃碧柳,佳人犹在桥头。泪湿衫透,步履缓缓终违由,应悔否,不过蝴蝶泉边,红叶随流。纵使人在喧嚣,心留洲头,可曾有那长相厮守,独落得年消华融两样愁。”
船行缓缓,长空上有孤雁挥动翅膀过,那女人看起来寂寞如斯,她旁边还坐着一个着青衫的清俊男人,是小舅舅。
“这孩子长得真的好看,要是我们的孩子该多好。”她忽然看着我对小舅舅说道。
“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模样。”小舅舅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对那女人如此说,他眼光迷离,里面蕴有我从未见过的深情。
舅舅!我大声唤他。
他却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我欠云霄良多,此生万不能再负她了。”
似乎有人来到了我的身边。
“你要好好待玉晴,少往那些个下九流的地方跑,别去麝云坊了。”舅母认真对我道。
“舅母她,对舅舅用情很深啊。”玉晴也在一旁轻轻对我说。
我如遭雷轰,似乎在模模糊糊中抓住了真相的一角,身上不由冷汗涔涔。
“表哥,表哥带我去玩。”小瑄对我伸出双手,“表哥,我要举高高。”
“你带她去玩吧,我会好好照顾孩子的。”玉晴与笑嫣然,她虽然略有憔悴,抚摸腹部的时候眼中却有烟火般绚丽的虹光。
“不,玉晴,别这样,我不会让你死的,玉晴!”
我猛然坐起,顾不上去细想刚才的梦,忙起身去摸床上。
床上空空的。
我站在床前背却僵住了,有人在我身后点燃了火光,我看到影子被长长的倒映在被子凌乱而无一人的床上,枕头上还有一个凹形,我摸了摸那里,有微微的温度。
“吃惊吗?”有人在身后问我。
我的心重重跌入谷底,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我感觉如此无助而惶恐。想问不能问,想争而不敢争。
慢慢的转过身来看他,我语气出乎自己意料的刻板。
“皇上,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