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弦起韶华(1 / 1)
我中了赫连肆星那一掌后,只觉得血气翻涌,虽吐出了淤血可丹田却阵冷阵热,皮下似乎有无数细小的虫豸爬过血管,我知全身真气已经开始乱走,更是激发了三时虫。但眼下顾不得了,赫连肆星察觉出我的不妥,不再避让求退,反而招招狠辣。
既然事态已经到了这等地步,那么至少要速战速决的杀了我,更何况我受伤后脸色不佳一望即知,怕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若换成我是他,一定也会这么做。
我勉强抵挡着他的进攻,想撑到救兵来此,可赫连肆星不给任何间隙,掌风直逼得我节节后退,他武功本就只略逊一筹,眼下我重伤在身他自是占尽上风。没几下又是一拳叠出,力气之大令我被撞将开去,砰的一声击在巷口墙上。
我连连咳嗽不已,摇摇晃晃站起来,被击中的肩骨似乎裂开了。大颗的冷汗砸落在石板面上,形成奇异的符号。
“怎么停下来了。”我问赫连肆星。
“晚一刻早一刻都无甚区别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到救兵的。”
“我知你不会。”话语未落,我又是一阵抖心抖肺的咳嗽,差一点要顺着墙坐下去。”
“站着死和坐着死本就无甚区别,你又何必在意古人的迂腐之言。”
我不仅没坐下,听了这话反而强撑着上前一步。
“自然了,待你杀了我,我只会是躺着的。”
“想不到魏光澈真的没在你身边安插高手,眼下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待他看到你冰凉的尸体,会作何反应呢?”他神情复杂,“可惜我不能在此久留,否则还真想一看。”
“士为知己者死,正是因为皇上信任于我,因此我的身后才没有别人。你不是应该高兴么,杀了我,你这一次输的也不算太惨。”
“输就是输了,赫连肆星并非输不起之人,只是我输不要紧,可怜带累西凉千万百姓。你知道身为一个好统帅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并非算策无遗,而是永远着眼下一刻最有利的方向,非但不能后悔,也不能有任何彷徨。”
“就这一点来说,你已经是一名好的统帅了。”我身后的衣服被汗水层层浸湿,吸附在脊梁上。“死在你的手上,说出去也不算我无能。”
我刻意向前再迈进一步,将两人的距离尽可能缩短。本来扯下他面纱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是赢了的,可随即的情况让我明白,死人又何谓输赢呢,我低估的赫连肆星的魄力和决心,他有着青竹一样的韧劲,绝不会被任何低迷的现状所惑,只会冷静客观的分析出眼下利弊。所以当发现中计后他并没有急于进院向方凯齐解释,在发现我受伤颇重后更是当机立断定要杀了我,而没有被身后可能的追兵影响到分毫。
我应该庆幸他是这样果决坚毅的性格。
夜晚冷风吹过,有发丝拂过脸,阻碍了我的视线,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身后檐上的徐山一定是看得极明白。他若得手,才是我今生最大是胜算。
就在我背后那阴冷的凶险就要破空而出之时,赫连肆星黝黑的瞳仁忽然出现了变化,他以掩耳不及之势一把将我拽开,那力气似是要将手臂从我身上生生扯断。随着我膝盖撞击到青石地面的咔嚓声,一根没有尾翎的玄黑箭擦着赫连肆星的手臂过去,大半箭身没如墙中。
我好不容易重又站起,大口喘着气,手心里密密全是汗,不由自嘲,果然身为人都是怕死的。
赫连肆星面色少有的凝重的起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低低的说。
我笑了起来,边笑边咳嗽。他蹙眉问:
“你笑什么?”
“我笑有什么奇怪,你居然在杀我之前又救了我一命,这岂不是足够可笑么。”
赫连肆星那西域人特征明显的深陷眼眶中,双眸如同寒星,但下一个瞬间他眼中的杀气终还是淡了。
“救你并非我本意,等下若还有箭射来,我怕要拿你当挡箭牌了。”
“我以为,凭你的冷静会眼睁睁看着我被一箭穿心。”
“纵然你是西凉的大敌,可我也不能看着你死于偷袭的肖小之手。”他微微皱眉,捂住手臂。
纷乱的脚步从不远处传来,我拽着赫连肆星一闪进入巷,几个转弯之后藏身进了一所朱门内,门后有一口枯井,白日我曾特地来此观察过地势。因着眼下事态紧急,也就不迟疑的带着他纵身而下。
齐踝的污泥令我感觉浑身都汗津津的,一度微冷的躯体陡然又热了起来。
我咬牙不言,赫连肆星曾见过我这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叹息一声,握过我的手腕用内力帮我周转体内气息。
待我好些了也就不客气的拂开他的手。
“看来我的判断还是对的,用不着杀你,你这病恹恹的样子也是活不长了。”他不忘冷嘲热讽。
在救下一个人之后,就很难再对他出杀手,同样,在被别人救过之后,至少也很难做到当场翻脸,我用衣袖擦擦嘴角后道:
“你若真的想除掉我,是否自己动手其实都不重要不是么?你这种人最看重结果,而非过程,既然如此,何必出手救我,可见人心都有软弱的一面。”
赫连肆星似乎并未听进去,他上下打量我,忽而一笑:
“羌无杜衡公子的容颜不知被多少人夸赞过,我却每次见你只觉狼狈二字。”
“本就是以讹传讹的虚名。”
“倒非如此,除你世上也无人敢称‘杜衡’了。”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一旦消失,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轻了很多。
“现在扯这些没用的,等你彻底成了个瞎子,可就再没机会杀我了。”
“或许吧,”他耸耸肩,也不生气,“我曾经因为自己的眼疾绝望过,只觉得老天不公,有一阵子我每天都会仔细打量自己屋后的那朵石楠花,明明我的眼睛就要和夕阳一样落下,它却活得生机勃勃。于是我就想,等哪天我定要将这花连根毁了,这样见与不见,也就无甚区别。”
他笑得有一抹恶作剧的意味。
“可是呢,天天看着那朵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心思就变了,下雨天关心它是不是被雨滴打落,晴天又担心太阳过于毒辣。也许是正因为我当初怀着恶意去观察,日子久了就不能不关心了。”
“最后你拔出了那株石楠?”
“没有,”他摇摇头,“是它自己过了花季之后就凋谢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从含苞待放到热烈的盛开,再渐渐残败,居然可以如此完整。等到来年春天它当然还会继续开花,可那时我就已经不恨了。为什么要毁坏美好的事物呢,明明心里的喜悦欢愉都是它们带来的,若全部破坏殆尽,我才是真的永远陷入了黑暗。”
他叹了口气。
“你一个大男人虽不如我的石楠可爱,可就这么杀了你,似乎还是可惜。”
我瞧着他渐次苍白下去的脸,也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拿出一瓶药丸,倒出一粒给他服下。
“那箭的毒果然厉害,只沾了这么一点就能至此,”他缓和了半响,“只是你居然有解药……”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赫连肆星睁大眼睛看着我,满脸不可思议。
“正如你所想,那是我的人,”我收回瓶子,“只是擦破皮还能救上一救,若真被刺中深处,十瓶解药也救你不及。”
“我竟然现在才发现,你根本就是个疯子。”他哈哈大笑,“你若不救我,我也能死的甘心,好小子,明知身后有利刃相对竟然还可以面不改色。”
“你以为只有你一人擅用弓箭么,礼尚往来,我们就算扯平了。”
周围已经没有杂声了,我们也就附着枯井内壁爬出井口。赫连肆星似乎想说些什么,犹豫再三却什么也没说,身影很快消失于夜色之中。
我站在茫茫的黑夜之中,忽然就倒下了。
因为中了赫连肆星那一掌,在调养好之前是无法强行取出三时虫的,所以太医只能用草药进行强行压制。受伤后我本是体内寒气大盛,但若一味进补则至血热,三时虫随时可能醒来,如此一来恢复不免异常缓慢,待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十五日后了,而那时我已经被移至回了燮城之中。
醒来的时候魏光澈正握着我的手,眼睛中血丝密布,印象中惯是冷峻的眉眼短短十几日就有了风霜侵蚀的痕迹,如久磨的玉石。他看着我,关于那一天的事却什么都没有问,与他四目相视,他眼中只有伤痕,我从不知道一个凝望可以看出那许多的过往,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是合格的君主,只要他有心,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我一贯的解释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罢了。
言良许久没见到我,再次相见却是我垂垂一息的样子,他自幼就跟在我身边,我虽自觉待他并不如何,可他见到我醒来后却是忍不住流了泪,边擦边说:
“少爷,侯爷见谅,小的知道侯爷不喜见人流泪,可小人,小人忍不住。”
我确实讨厌看到别人哭哭啼啼的样子,可言良这样,我倒也不怪他。
春芽端着铜盆进来的时候见到这一幕,就一行礼道:
“侯爷醒来是天大的喜事,言良是一时情不自禁,还请侯爷不要怪罪于他。”
我本无气的,却因着看见她而莫名多出两分气,再听她如此自以为是的话,又添了三分。正待发作,见言良已经止住哭,一脸惶惶,忽然想起言良是心仪这丫头的,不由叹了口气。
“都退下去吧。”
言良睁着泪眼本还想再说,却终究被春芽攀住衣袖拽了出去。贴身小厮都是惯会见风使舵,哪怕言良是一直跟着我这种失意的主人,往常还是很有几分机灵劲的,但如今……也罢了,他不可能伺候我一世,自己找的人,再不合适,总归心仪。
因我醒来之故不少人都前来探望,这大抵也是碍于魏光澈,多数对我擅自离守一事只字未提,陈将军只着人来问了问,听闻这还是陈夫人一片好意转圜,将军自己是对我动了真怒。
他统帅三军,我犯下如此重的军法却没得到任何惩罚,实令他尴尬。我本奇怪,即使不为别的,仅为将士一心,也该命我对他自请降罪大家才颜面好看。可转念一想,看来这一役之后魏光澈是不打算再重用陈硕了,原本心怀河川万里的野心帝王如何会欣赏这种只擅防守的大将。陈硕是生不逢时,若是性格相对温和的先帝,也许会更欣赏他。不过,先帝在位时间并不长,众人谈论到的时候也只说先帝好琴韵,擅词曲,却没人真心赞过他的治国之道。
霍南山被秘密派往了柔然,我不知魏光澈是何意,但想到他此前说的那些相关的话,又觉得此事定然不易。除了每日定要过来陪我那一段时间,魏光澈是真很忙。他本想将我的床榻搬进他的房里,因着我的病旁人纷纷劝阻,毕竟不是在宫中,也就罢了。
其实他来陪我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去说什么,多是聊一些中原或西凉的风土人情。我往往沉默着,为免又说错话惹恼了他,索性闭目养神来的轻松。但我也有极想问他的事,我想知道徐山现在在哪里。
虽然因着阿棕的缘故我多少有些不愿再与他相见,可另一方面我又实在怕他死了。会发现他是阿棕兄长的原因非常简单,只因阿棕说过小时候总被哥哥背在身上,虽不记得长相,却对他哥哥后颈脖处那抹形似铜钱的红痕有印象。这一段无心之言却被我如此利用,即便是我也会觉得心下不忍。
魏光澈若知道他射出的那一箭必然不会容他活着,我在命他前去的时候就很明白,而且我也根本没安排过其他人,若我死了,阿棕的消息会和我一起埋进土里。徐山猜到了吗?是否猜到都是没有用的,只要我确实知道阿棕的消息,就是能压制住他的利器。或许他是明白这一点,不甘被我利用才偷偷潜走的?
只是纵然如我这样怪癖的性子,也明白草原上自由的赤脚大夫要比一生都用于复仇的侠客来得幸福。而徐山,他能从我这里学到破军十八式,就不是什么平和的性子,中原的事情阿棕或许都忘记了,可徐山不会,人总要靠着希望而活,他的希望既然并非高官厚禄,所作所为就只能是为了仇恨。
也许阿棕自己是想见到兄长的,但见不到是最好的结局,正如胡不归所说,只当家人都已经死了,那么记忆里有的永远只是水汽氤氲的莲乡,回忆起来也只是单纯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