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西风卷旗(1 / 1)
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正趴在凉椅上。一想起身,后背就感到皮肉拉紧的剧痛,幸好骨头似乎没事。
“春花遥落何人家,九曲源外蝶纷纷,公子执扇堪若……”有歌声从外间传来,还是熟悉的嗓音。
烦躁不堪,我顺手捞起一旁的茶碗砸到了地上,哗啦一声,外间的歌声总算停了。
“哟,有段日子不见,凌风的脾气见长啊。”一个着桃红色衣裙的身影闪了进来,桃红本是艳丽的颜色,穿在这个女人身上却是相得益彰,只衬得她肤色更为白腻,一双娇滴滴的桃花眼,顾盼之间似有无限秋波。
“霞纱啊,你怎么来了。”霞纱也是麝云坊的红人,每次我们去都是她陪着仁渊的,大家也算是相熟。
“还不是楚少爷破费了银子接我们来的,莲珊姐姐也在外面呢,怕你眼下这狼狈样儿相见了尴尬,让我这皮糙肉厚的先来受公子几句冷语出出气。”霞纱掩唇而笑。
“你们也把我想的气性忒大了,”我苦笑道,挣扎了半天终于起了来,可大概是挨打之后就未进颗粒的缘故,已是有些头重脚轻的。
“看来还是楚公子的柔脂膏效果出众,后背打成那样昏迷了三天醒来就可以走动了。”
“我昏迷了三天?”
“是啊,楚公子说他不耐烦在这京城边荒凉处一个人守着个血糊糊的臭男人,这才让我们姐俩过来相陪。”
我干笑两声,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竹帘一挑仁渊也进了来。
“爷,”霞纱对着我谈笑无忌,见了仁渊倒规矩起来,“我先出去了。”
仁渊点点头,霞纱又对我笑笑,这才离开。
我不由看了仁渊一眼,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带着点恶意的玩笑意味,眼神清明,脸上微微泛着酒色,哪里有半点哭过的迹象。
“你那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仁渊一扬眉道。
我可不想照实说出自己的幻觉来被他笑死。
“怎么,这才三四天你就耐不住寂寞急巴巴的把人从麝云坊接来啦。”
“这是老太太消夏用的地方,要不是怕你死在面前连我也脱不了关系,谁高兴来这。”他撑了个懒腰,“亏你倒跟没人事一样睡死了几日。”
“你若真舍不得霞纱,干嘛不娶回去当妾室算了,反正你也不差这一个。”
“啧,这种烟花女子,娶回去一旦从了良可就没滋没味的很了,妙就妙在身上那股风尘劲儿。”
“行了,这方面算你是行家,”站了半响我还是坐了回去,“皇上那边你是怎么帮我搪塞过去的?”
“何用搪塞,”仁渊微微扬起一侧的嘴角,“算你命大,崔丞相的女儿前儿进了宫,一进去就被封为皇贵妃,你想皇后那一家如何能甘心,朝臣们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崔氏一门坐大,这两天闹得正热乎,说起来你爹觉得有辱门风着人打你几十棍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我面上依旧笑着,心下却是冰凉一片,想说些什么不至于冷了场面,却是情急间什么也说不出口。
“怎么了?三宫六院何等的正常,更别说本就宫位悬虚,你该不会以为这种事情皇上也要先找你商量吧。”
“怎会。”我勉强道。
仁渊看着我,彼此一时都沉默了,半响后仁渊才说:
“你眼下虽没什么心思,我还是提醒一声为好,西凉那边似乎有些不太妙,重臣们这几日都聚在军机处,日夜商讨,提拔崔家大概也有平稳眼下朝政的关系。”
西凉?我霍的一下站了起来,顾不得后背的疼忙问:
“西凉怎么了,小舅舅不是还在西凉么?”
仁渊扶住我。
“还在,别担心,西凉只是有些不轨之意,毕竟真打起来输赢都不好说,一时半会还是安定的。周大人不会有事,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文官,何况真要扣押来使说起来西凉就先输了理。”
西凉人甚是血性,脾气来了哪里还会管什么理,明知仁渊是在说些安慰的话,我还是机械的答他:
“说的也是。”
“楚公子,这就让他们给拿进来?”是莲珊的声音。
“你又何苦把莲珊给搅合进来。”。
“是她自己跟过来的,说是不放心你。”仁渊也似无奈,“这样也好,我想过了,若说你在挨打后又得知皇上要納皇贵妃,因此才不顾身体一赌气到我这儿来作乐,事后听说了周大人的事情这才忙着赶回去,勉强也说的通,也像是你会做的事。
给你用了柔脂膏,七七八八恢复着看起来也没原先那般严重,若有莲珊在,这个说法的可信度就更高了,她既然愿意何乐而不为。只不过,到底便宜了卫尚高。”
“我如何提前得知皇上納妃这种事。”
“许方然却是知道,就当是他泄露的。”莲珊盈盈进了来,身后跟着几个拿着食盒的婢女。“他已经答应我了,来,先吃点东西定定心。”
“我不吃,”心情烦躁不已,明知她是一片好意却仍发了脾气,说话间也不分轻重。“你许了他什么他会答应你这种事情,欺君大罪可是会脑袋搬家的,到底明不明白!”
“我能许他的横竖就那些东西,你不也知道么,”她凄然一笑,“放心吧,他跟了皇上那么久,若无把握也不会应承我。你昏迷了这几日,再发脾气哪里还能支撑得住,这是今早让他们去五湖园采办来的果点,你平素爱吃的。”
在莲珊转身欲走的瞬间,我握住她素白的手,低声道:
“抱歉。”
“知你不好受,周大人的事情总会有转机的,自己别先乱了阵脚。”她反倒安慰起我来。
我紧紧拽住她的手不放,就像抓住那一缕自己都不明白在何处的救赎一般,魏光澈,小舅舅,卫家,崔丞相……这就是我牺牲全部后眼下所有的一切,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现状吗?
“等你吃完了我就陪你回去,”莲珊好言道,“好歹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别再违背心意搭理许方然了,总有其它办法可想的。”
她默然,还是仁渊过来打圆场。
“好了凌风,先吃东西,等你把皇上那应付过去想给莲珊赔罪还不容易。”他又劝我,“慢慢的求着皇上,得空了也好照应你舅舅那一家,现在周家人丁单薄,还得你振作起来给他们撑腰啊。”
是,小舅舅只有一房原配妻子黄氏,膝下也只得一女而已,既然因为我已经和父亲产生了隙嫌,恐怕是指望不上别人在这种时候施以援手了。
随意吃了些东西,感觉身上渐渐有了力气,我便急着回去,霞纱见状道:
“毕竟皮肉伤没好全,太阳还高悬着,这么急着赶回去热毒逼心可怎么办呢?”
“你少管了。”仁渊不耐烦的说完,随着我登上了马车。
进宫之前我先去了趟周府。
“你送她们回麝云坊吧,一会儿我自己雇车去宫里。”
仁渊还没说话,莲珊已道:
“不必担心别人,顾好自己要紧。”
点点头,看着马车从眼前消失后,我转头重又看了门匾上周府那两个大字。
“凌风,到舅舅家来尽管随意些就好。”印象中还有他抱着我走过这里时说的话,那时小舅舅还很年轻,阳光如仙灵般在他亲切的笑容上跳跃着,我曾无数次的想过,要是能生活在周府,生活在舅舅的身边,那该有多好。
随着小厮走进府邸,打理齐整干净的外堂总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虽然威严的大宅,屋内的摆设,隐约飘散的墨香,屋后那丛小小竹林和石狮子,无一不彰显着这户人家的读书人气质,但到底开始有了败落的迹象。
我的手指拂过那台子上摆着的雨过天晴细颈瓶,这瓶子本来是一对,后来被舅母不小心打碎了其中一个,舅舅似乎不甚在意,也没再重新放置新玩意,眼下一边孤零零的空着,多了几分萧索的气息。
舅母黄氏的出生简直可以用骇人听闻来形容,不仅仅是出生平常那么简单,她原是随父母逃难来京的流民,因为没有过关的通牒被挡在了城门脚下,正好遇上去青延寺踏青归来的小舅舅,就这么被带回了周府。
不久黄氏的父母病逝了,小舅舅随即摆酒席将黄氏明媒正娶并写进了周氏族谱,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娶亲的时候小舅舅已经二十有五,别说外公外婆,连我的母亲也已去世,不少权贵看重小舅舅的才华愿意结亲均被他婉拒,在娶黄氏之前众人都以为名门周氏剩下的最后一人是眼高于顶,想凭联姻将开始走向权利边缘的周氏给拽回来。
没想到小舅舅的婚姻并没有任何势力的意味,反倒像亲手了结自己的仕途一般,往后八年都当着无甚滋味的太史令一职,每日只沉浸在翻查古书撰写典籍的生活里。
据说小舅舅年轻时策马曾赢了当时忽兰国派到羌无为先帝庆贺生辰的王子,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是如何做到耐下性子,这些年里只将自己关在书笼之中的呢?
“凌风,你来了。”舅母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只是到底看上去有些憔悴。
小时候我总纳罕舅母这般平常的长相是如何吸引舅舅破除门户之见娶她的,但长大后反倒觉得理所当然。有些人,即便一句话不说,她的神态也会让你觉得很舒服,很自在,美人到处都有,但一个能让人一直感到相处起来完全契合的人却是难寻。舅母有的就是那种能让喧嚣平复,岁月静好的温柔气质。
“表哥!”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小小身影一头扎进我怀里,后背的伤又开始一抽一抽疼得厉害起来。
“不许这么没规矩。”舅母对我歉意的笑着,拉开年方六岁的女儿。
舅舅就只得这么一个孩子,这么想着我心里的某一处也有了些柔软,顾及着伤势到底没抱她,而是握过那小小的手,尽量和气的问:
“小瑄近日乖不乖啊?”
“当然乖来,表哥,你上次说过要带我去游湖的。”
“最近日头太大,表哥怕晒黑了小瑄的脸,长大了嫁不出去可怎么办。”我逗她。
谁知小姑娘信心十足的将头一扬。
“不怕,反正小瑄以后要跟表哥结婚。”
“你这孩子,尽爱胡说,看你以后想起来羞是不羞。”舅母忍俊不禁,眉头间的忧虑也似松了几分,唤奶奶上前将女儿抱回房里。
周瑄不愿离开,气得小脸鼓鼓的,看着她我有些好笑,又有些遗憾。到底这孩子还是像她母亲的多,并没有继承周家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清雅容貌,看不出太多小舅舅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