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 61 章(1 / 1)
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温暖而安心地停留呢。天地之大都没有这样一个容身之所吗。
明天就是星期日,要去望弥撒,地点就在铁道那边。或许我可以去我舅舅家,小时候也经常会去他家住。
晚上我妈打来电话,说我奶奶病重,要我回去。我已经睡下了,就说明天吧。再然后就是我舅舅接的电话,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总之第二天我还在梦中的时候二丫就来催我赶快起,早点儿回去吧,我说这才几点,她说现在五点,我说哎呀五点着什么急,她说你赶紧的!她的语气已经非常不耐烦了,我在想,是啊,这是人家家,我还在这儿赖着干什么。她说你奶奶不行了,我没有想透这不行了是什么意思,认为她大概就像以往一样闹病了,何必这么大惊小怪。
可是二丫一直把我送到了家门口,这是第一次,不是我送她,是她送我。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大爷家门口我就舍不得她离开,我说你陪我进去吧,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死亡。
我还不习惯,我还不知道,我应该做出怎样的表现。
我姑姑披头散发地跪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奶奶的头发。我姐姐在一旁哭着。我大爷跪在地上。我爸站着。我妈没在。
二丫拉了拉我的手,紧紧攥了一下,请了个圣号说我一会儿来参加弥撒。
我姐看见我过来把我拥进怀里。我还不知道悲伤,不明白为何悲伤,只知道这种情况我应该哭,于是眼泪就出来了,越哭还越伤心,只是不知道在哭什么。
哭了一会儿,我妈进来了,她眼睛也是红的,这时候她表现出少有的镇定和大气,劝着大家说,先去吃点儿东西吧,一会儿准备准备办告解,神父就要来了。
看见我,她并没责怪,拿来一件深蓝色厚衣服给我,让我把身上草绿色的外套换了。
他们都在忙碌着,家里时不时会来一些街坊邻居,还有教友,他们并不悲伤,如同参加一个聚会一样面不改色,与人交流,言语里满是落落大方。他们说着,我奶奶是个好人,一辈子都没干过什么坏事,肯定会升天堂的,于是有不少人复合,就是就是,会升天堂的。
我一个人坐在我的单人床上,他们很好,没有进我这屋,给了我一个安静的空间。我看见桌上放着一大包拆了封但是没吃多少的饼干,是我妈一向都喜欢买的那种,量很大,味道很一般。
拿了一块儿,那么大一个圆圈,得掰碎了才能放进嘴里。不好吃。
又呆坐了很久,哄闹的人声褪去了,家里显得比以往都空荡,我走进他们那屋,呵!桌子上摆着那么多好吃的,有蛋糕,甚至还有切着肉的小菜!还有馄饨,油条~!我没想过这是给神父准备的,坐那儿就吃,真好吃。
没一会儿我妈进来了,看见我这样儿,居然又奇迹一样的没骂我,拿了块儿蛋糕塞我手里说自己呆我那屋去,神父要来了,准备准备,反省反省,一会儿妥当地办个告解。
后来我就听到那屋子里传出我姐的哭声,她哭着和神父说我奶奶还在的时候,她是如何不关心她,如何不孝敬。
再后来,所有人都集到我大爷那屋,那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我心里有点荣幸的感觉,大家肯来,很给面子。
我妈跟我和我姐说,一会儿一定要哭,哭大声点,我姑姑说,他俩都不会出声哭。
的确是啊,太难为我们了。
于是只能站在我奶奶床前默默流泪,最后还是我妈有本事,哭地惊天动地。我听了害怕,那哭声让我特别害怕,这世界已经够悲伤了,还嫌不够吗?那种哭声仿佛让我看到了地狱的火焰,不然为何这么惨烈?
晚上他们大人都不睡觉了,给我奶奶守夜。院子里灯火彻夜通明,屋子里我睡沙发,我姐睡床上。其实我可以睡我自己的床的,可是这个时候总希望有人陪伴。
我俩都睁着眼睛,谁也没有哭,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偶尔说上一两句不相关的话。
我妈时不时会进来,,和我姐说,看你老舅平时脏的,晚上睡觉老不洗脸,被子上都黑了一块儿。我姐扯了扯被子说,昂,还真是。
然后她就往屋子里洒了些圣水,让我们请圣号,就把灯关了说睡吧,睡不着就给你奶奶祈祷。
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伤心,不是被气氛所感染,而是真的伤心。
我很小的时候我奶奶脑筋就不好了,那时候带着我去买东西,幸亏有我,不然她连家都回不来了。她去打水,经常忘记带回来找的钱。我大爷也越来越不爱吃她做的饭了,不是山药没削皮,就是馒头忘搁碱。
其实更小的时候,我奶奶还是很好的一个奶奶。那时候她经常带着一只手表,挺精致的,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收拾屋子,把圣母像十字架都擦一遍,那时候她也抹雪花膏呢,早上屋子里总是香香的。她也会跟着一帮老太太坐着长途汽车去外地的大教堂里望弥撒,也会带着我出去遛弯儿,那时候她爱去另外一个老太太家串门儿,那是盛夏,她会给我买一根儿雪糕,叫我不要扔雪糕皮儿,正好给那老太太,她收集这些包装纸,把它们折叠成小块儿,然后穿成门帘,嘿嘿,五颜六色的,特别有趣。我也喜欢到这老太太家,每次去她都会给我点心或者饼干,可好吃了,那滋味儿特奇妙。
再后来她就越来越糊涂了,大夏天的非要把门关地严严实实的,我大爷忍无可忍,最后气得把门给卸下来了。那时候我大爷和我奶奶也经常吵架,比我爸和我妈吵的频率还高,每天都吵,无时无刻不吵。
再后来,我奶奶彻底不清醒了,我大爷也就不和他吵了,完完全全地伺候他。或许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又何谈吵。
总之,小时候那些时光,还记得。
我奶奶总会往院子里撒一把米,等着小家巧来吃。
我奶奶没事儿干就爱捧出一堆米,叫上我,拿镊子往出挑虫子。
还有一次,我,我姐姐,我奶奶,我们仨把家里一箱子的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都用纸给抱起来了,分成一毛两毛五毛的硬币条。
我说,哪来这么多硬币,我姐姐说,她小时候我奶奶就是帮人家看自行车的,收来的当然都是硬币。
她忽然就这么走了。
眼泪无声地又浸湿了枕头。
第二天的黎明,火葬场的车就停在了门口,进来好几个穿紫衣服的人,把我奶奶抬出来,放进一个小棺材里。
我是在看见那个棺材时才那么害怕的,怕地想哭,压抑地又哭不出来——那么小一个箱子,能装下一个人吗?如果真的装进去了,她岂不是要憋死?
•••她的指甲已经变成黑紫色的,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不是我奶奶•••那指甲的颜色那么恐怖,像厉鬼一样。
我好害怕,就算谁紧紧把我抱着,我也害怕,人与生俱来的,无法逃避的。
一路到了火葬场,沿途的风景大都凄迷,我们等着,这个也要排队。
无聊的时候就看见大厅里摆了好多精美的盒子,镶金嵌玉,价格不菲。我爸和我辜负研究着盒子的材质,我大爷拍拍盯着盒子看的我说那些都没用。我妈过来问我冷不,我姐又开始默默掉眼泪,我姑上去给她抹眼泪。
一阵又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传来,我想死亡真是一件可怕而可笑的事。只是那哭声太叵测,总让人能从中听出很多很深奥的东西。太丰富了,太沉重了。
后来我姐就抱着一个小布包袱,连个罐儿也没有。我看着那布包袱非常恍惚,我还不能接受一个人就变成了这么小一堆儿东西。我总觉得那个人还在呢,即使有了这个布包袱,她也一定还完整地存在着呢。
就这么没了?
我姑父联系的车队,把我奶奶送到了老家,那是一个山丘,上面葬着我爷爷。风沙很大,远处的高速路上不时地有车经过。
我记得我姨姥姥,也就是我五舅的养母去世的时候,也是把她送回了老家,那时候真个村子都惊动了,至于那个墓,对于我来讲深不可测,据说里面很大,装修很好,都铺着地板砖呢。
可是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墓,只不过是个土坑而已啊,不深,挖两下,就出来了。也没有惊动那么多人,甚至连我奶奶那些亲戚有的也因为天儿冷或是身体不好的原因都不愿意来。我大爷低三下四地和人家借了铁锹,把那个布包袱,装在那有用图钉拼成一个十字架形状的棺材里埋了。
折腾了这么久,理应要请大家吃饭的。车队的钱是我姑父出的,那请吃饭的钱就是我们家出。
开出一会儿,发现把我妈落那儿了,没办法又掉转头去接她。一片苍凉,没家像样的饭店,可又等不及回宣化,都饿够呛,于是找了个地方进去。这家二楼被我们占用了,看得出来这里应该不是接客的地方,有沙发有电视还有孩子的玩具,很显然这是老板住的地方。只是今天来这么多人,只好让我们在这儿吃。
吃够了喝够了,我和我姐在这里瞎转,这里装修地还真好,有欧式的白色回转楼梯,楼梯旁就是大窗户,我和我姐剪刀石头布,谁赢了,谁就上一步楼梯,还谁先到顶儿,玩儿地可欢实了。
冬日的阳光从干股的灰色树枝中投进来,我想,我们悲伤,但真的希望她回来吗?或许不。或者说,非常,不。
再回到我大爷家,炉子不再燃烧着,我爸捅了捅,试图让它热起来,我大爷说别闹它了,烧不烧都一样,反正就他自己。
天色慢慢阴沉下来,我姑父催促说,差不多该走了。
我姑姑拉着我手嘱咐我说,没事干多来陪陪我大爷。
我大爷抽出一根烟,我姐说,给我一根。
所有人都在场,我姐说,给我一根。
睡梦中还是坐在去火葬场车上无数枯死枝干倒退的刹那,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拉开窗帘,金灿的阳光一样洒满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