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后续内容(1 / 1)
看着少年送来的粉色衣裙和沈覃命人定做的白色衣衫,白浅川颇为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将那身纯白色绣了无数精致纹样的衣衫收到了柜子里,转而拾起了轻飘飘的粉色衣裙。那件衣服式样并不繁复,白浅川却仍是一件一件用心穿着,待束好了裙带,又随手将及腰的长发挽了起来。照顾了白悦容这么多年,成为柳菲菲那么长时间,她对这些已是熟稔无比,但却是第一次心中怀了这样迷茫的情绪。
站在等身高的铜镜前,她细细打量着镜中那个人,然后将一方面具覆在脸上,遮住了烧伤的大半张脸。
当秦荒再次踏进汐梧园时,险些没有认出她。
她身着一袭淡粉衣裙,此时正坐在树下,眯着眼睛抬头看桃花。阳光透过枝桠照射在她的脸上,竟然有种久违的轻松快乐的感觉。秦荒突然就想起了曾经见过的在云霄山庄铺满了雪的庭院里喝茶的白浅川。
那时尚有一枝红梅为漫天的苍白带来生气,如今,连这灼灼盛开的桃花也难以夺取她的颜色。
以前总是担心她会化在雪里,如今看来倒像是要和这片桃花骨血相溶——这样也好,如此一来,她便再也不能离开了。
“你见到霜降了?”秦荒踱到她身边,随意道。
他认得穿在白浅川身上的粉色衣裙,也就不难推测出是谁送来了这些衣物。
白浅川没做声,秦荒只当她默认。
“你不恨他?”
白浅川拈去落在衣襟上的一枚花瓣,闻言反而有些奇怪地问道:“为什么要恨他?”
“三年前,不是他将你……”秦荒喉头动了动,“逼死”两个字还是没有说出口。
白浅川恍然。
“若说要恨,我最该恨的不是你吗?是你欺骗了云霄山庄,是你害死了庄主,也是你派霜降去围攻山庄,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你握在手中的一把刀,难道主人杀了人,我却要去责怪那把刀?”
秦荒哑然。他沉默很久方才说道:“我也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白浅川轻哼一声:“谁做事没个苦衷?即便是罪恶滔天之人伏法时也会痛哭流涕,怨天道不容,怨世人不公,将自己的责任推脱的一干二净,但这只是借口而已。”
她扭过头,似是不愿再见秦荒那张脸:“你原本可以不这样做的。”
哈。秦荒将脸埋在手中,笑出了声。到头来,她还是将所有的一切都怪罪在他的头上。
“我的苦衷……你愿意听吗?”声音低沉沙哑,秦荒凝视着白浅川乌黑的发顶,他想伸手轻抚一下那柔软的发,却在下一刻抑制住这股冲动,右手转而扣在自己心脏处。他觉得那里很疼。
“罢了,反正在你心中,这也只是借口而已。”他又何必将那些陈年往事说出来,怕也只能博得对方心中的嘲笑而已。
秦荒舒展了下身体,抬头闭目,阳光暖暖地洒在脸上,他放佛又成了三年前初遇时那个翩翩佳公子,一举一动尽是风流。他闭着眼睛道:“你既然能用三年的时间找到这里来,想必我的底细你也已经知晓了,也应该知道,我的名字不是秦荒,而是沈覃。”
白浅川不置可否。其实,她找到这里只用了两年,最开始的那一年,刚从燃成废墟的云霄山庄爬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恶化到极点,唯有一边乞讨为生一边尽力调理身体,一年之后才能勉强着手调查。
“这未免太不公平。”秦荒也好,沈覃也罢,他倚着树喃喃道,“我对你的了解还那么少。”
“浅川,”他又用了哄恋人般温柔多情的腔调,“把你的事也告诉我。”
白浅川转过头,用极其复杂的眼神扫了他一眼,随后叹了口气,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柳菲菲。”
沈覃对她露出一抹微笑:“可以告诉我柳菲菲的故事吗?”
柳菲菲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白浅川半阖着眼,敛了眼中的情绪。
这个世界以男子为尊,但某些情况下,还是女子的身份更为方便些。比如青楼。
家中若是有钱有势,就难免会沾上些不良习气。比如玩女人。
进了青楼,怎么能不喝酒,酒醉之后,怎么能不找个美人发泄一通,青楼就是这样供人消遣的地方。笑风尘作为宿阳排名第一的青楼更是如此。在这里聚集了宿阳城中绝大多数权贵,白浅川则凭借各种方式,以柳菲菲的身份,成了笑风尘的花魁。她所指定的客人,大多是与白家产业有关的人物,也不排除看起来可疑的陌生人。
美酒与美色的双重攻势下,套出话来简直轻而易举。然后在酒中溶解一颗无色无味的致幻药,那些人只是在她房间内昏睡一晚,还以为自己与美人春风几度。
柳菲菲套出需要的信息,白浅川则用来打压白家生意上的对手,数年来白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原因就在于此。
沈覃打断她:“可你那日将自己给了我……”他侧身握住白浅川的肩膀,急切地问道,“那时你就喜欢我了,是不是?”
白浅川心中一滞,好像心中埋藏埋藏最深最阴暗的秘密突然暴露在阳光下,她猛地甩开沈覃的手,冷冷道:“那样做只是为了保全柳菲菲这个身份,你既然已经察觉到柳菲菲的不对劲,我自然要做些什么来避免这个消息泄露出去,那只是……只是当时的妥协。”
“你慌了。”
沈覃不知何时站起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白浅川,唇边挂着一抹笑:“浅川,你在为自己找借口。那个时候的秦荒对你用毒的任何手段都难以防范,你那时,只要轻轻一抬手……”
他俯下身贴在白浅川耳边,柔声道,“你应该知道,只要轻轻一抬手,你就可以将我迷倒,甚至杀死,然后用你方才说的致幻药物迷惑我的记忆。”
“可是你没有,你把自己的身子给了我,你……喜欢我。”
不、不对,我那时只是为了保全柳菲菲,并非……并非……
她确实慌了。当时情况紧急,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其中一个方法,却遗忘了随身携带的香囊中的毒,而且直至今日被沈覃点破,她才察觉出当时行为的不合理。
已经晚了。
男人的唇舌附在她的耳边,温柔的声音利剑一样猛然刺入她的脑海中:“浅川,你喜欢我。”
不是,不是这样。
白浅川将心中的惊慌与恐惧强压下去,她扭头避开沈覃,瞬间又恢复了淡淡的语气:“你想太多了。”
你忘了将自己的手藏起来了,浅川。沈覃的视线落在她颤抖的双手上,
白浅川是一捧雪,柳菲菲是一滴血。而在阳光下,雪融了,血干了,留下来的,又是谁呢?
白浅川,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站在我面前呢?
“那一日,即便我不去救你,你也不会有事的,对么?”
“没错。崖下的地形我早已派人侦探清楚,崖壁中间有一处天然洞穴,只要在坠落过程中调整身形,找一个着力点就能借力跳入洞穴中。”
“竟是如此……那倒真是委屈你,受我拖累,陪我在崖下呆了整整三天,我如此自作多情,想必你那时……正暗暗在心里嘲笑着我的愚蠢吧。”
“哈。我本打算在白家随便哪个人的见证下落崖,过两日再自行回去,谁知中途竟闯出了你这么一个疯子。不顾自己的性命不说,还险些让我陪葬。”
这般的话才是出自他的真心吧。白浅川微微弯了唇角,似是累极了一般将自己整个身体靠在宽大的藤椅中,闭上眼睛。
“柳菲菲呢?她又是因何出现?”
“柳菲菲既为白家而生,白浅川为何不能为白家而死?”
“少爷快看,这画上的男子与您有几分像呢。”
当真是龙章凤姿的男子,下一刻似乎就要乘风而去,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
沈覃那时还不懂得这么多文绉绉的溢美之辞,只是觉得那画里的人好看,爬上椅子伸了手就要去摸那男子的衣角。他忘了自己手中还握着那块油酥糕,女婢也未来得及阻止,一个小小的油乎乎的手印赫然印在了男子随风掀起的袍角。
那晚他看到了自己母亲几近疯狂的模样。
明明只是小孩子毫无故意的过错而已,沈覃却遭受到了记忆中最重的责罚。
没有水,没有食物,那个女人将他锁在屋中整整三天,任他在房中哭闹不休到最后昏过去。若不是一名素来与他交好的侍女寻得时机从门缝下塞进来一张薄饼,他简直怀疑年幼的自己会饿死在那幅被他污了袍角的画像前。那是第一次,距死亡如此之近。
那日带他看画的女婢从此以后再没出现过。
每一夜,他美丽的母亲都持着一支蜡烛,站在黑暗的屋子内注视着那幅画像,目光时而温柔,时而狂乱,时而疯癫。每一晚都是如此。沈覃有时会恍惚觉得自己踏进了一个不会流转的凝固的夜晚,后来他才发现,陷在那个夜晚的人,只有他的母亲。青丝中渐渐生了白发,眼角处慢慢有了细纹,她看上去仍是美丽的,婷婷袅袅,天人之姿。这是他的,只活在梦境中的,母亲。
五岁之后,他就不曾对这个女人以母亲相称。
在他束发之后他的母亲告诉他画里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当他亲眼见到秦覃的时候,那张脸尽管被岁月与风沙磨砺得粗糙了,身形体态也不复年少风流,但秦覃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便是画上那人。而他并没有自己原本所想象的那般愤怒,脑中思绪转了又转,母亲与仇恨都莫名被抛到了一边,他唯一能想到的也仅仅是,就是这个人害我三天没有饭吃。
事后回想起来他也觉得可笑,留在心中最深处的不是他的绝情,不是母亲日日夜夜所受的苦痛,竟然只是儿时一点小小的怨念。
他和秦覃,当真只是陌路人而已。
所以他笑着迎上那人惊恐的表情,轻易地砍下了那个人的头颅,呈送到母亲面前,看那个美丽的女人癫狂地笑着,将那颗染了血的肮脏头颅捧到面前轻轻吻着。“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她对着自己的儿子咆哮,却把那颗头颅紧紧抱在怀里,仿若珍宝。
第二天他离开了未央宫,转而来到宿阳。他的目标是白凌霄——当年劝秦覃抛弃他母亲的那个人。他当时已经打定了主意,做完这件事,他与未央宫的宫主,再无相欠。
只是沈覃没想到白凌霄膝下的一双儿女中白悦容美丽如此。初见的那一刻,他确是动心了。尽力对她好去讨她的欢心,想看到她的笑容——这样想去珍惜一个人的心情,怎么会不是爱。
可是她回来了,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了解她,可以让她爱上自己。
眼底一片潋滟的光。
沈覃死死扼住女子纤细的脖颈,他俯下身,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药香,恨恨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做一个普通人呢?像悦容一样,会为了一件新衣服一样新发饰开心上一整天,为什么你就是不行呢!”
“所以啊,”白浅川几乎要窒息了,却丝毫没挣扎,反而硬是挤出一丝笑容说,“你选择的是她,不是我。”
“你!”沈覃气结,力道又加了几分,手下纤细的颈子几乎变了形状。耳闻她的呼吸渐趋微弱,沈覃松了手,居高临下俯视她。“至少你说对了一件事。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这样猝不及防莫名其妙袭来的感情,他认了,他想要得到她。
粗暴的动作显然弄痛了白浅川虚弱的身体,痛的发出第一声□□后她咬紧了自己的下唇,却不想单是这一声□□就激起了沈覃对那日两人水乳交融的回忆,那具青涩又柔软的身体——
他红了眼,再顾不得其他,只是用蛮力狠狠撕着身下人的衣衫,鹅黄的衣裙被他撕扯得七零八落,望着□□在眼前的苍白肌肤,沈覃直接就想吻上去,却忽然颈间一凉——
一把小巧的匕首正抵在他的脖子上。
沈覃笑弯了眼,他不去理那把匕首,反而抚着白浅川的面具温柔道:“我倒是忘了你最擅长这些。”他按着白浅川的后颈便要去亲吻她,匕首警告般向前递了一寸,割破了他的皮肤,颈边的衣物被渗出的鲜血染得通红。
铁了心要去亲吻眼前这个倔强的人,秦荒无视颈间的刺痛,同时禁锢着对方脖颈的手也用了些力道,硬是将唇凑到了那双已经惨白的两瓣唇上,细细厮磨。
“你不会杀我的,浅川,你还要留着我去陪悦容一生一世白头到老……为了她,你也不会杀了我的……”这话说得无耻至极,偏偏里面又夹杂着那么多难过和委屈,白浅川不知如何应对,她只知道目前这局面绝对不能继续下去。
她将匕首调转方向,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你做什么!”沈覃震怒,铁青着一张脸去抢白浅川手中的匕首,却只是逼得对方将匕首贴得自己脖颈更近。他终于不再动了。
白浅川冷冷盯着他的双眼,开口道:“你若是再靠近一分,我就自尽。”
沈覃从未如此渴求着一个人,渴求到全身上下都是难以抑制的疼痛——可是那个人却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只求让他不再靠近。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只要他再贴近一点点就能碰触到她披散的发丝——依稀记得,在笑风尘时,那发丝还带着昙花的香气。沈覃用最渴望最温柔也最绝望的目光望着白浅川,将伸出的手臂收回,一点一点退开。
“你想让我彻底忘了你是吗……那你就不要每夜进到我的梦里来!不要在我决定一心对悦容好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操纵别人的感情很有趣吗,你以为牺牲自己很伟大吗!白浅川,我真的已经受够了你的自以为是!”
“那就放开我啊,既然你受够了……放开我不就好了么?”
“我……放不下……”沈覃后退两步颓然地坐下,他掩着自己的脸笑出声来,声音苦涩得像是在黄连药汁里浸泡过,“不管怎样,我都放不下你啊……”
“白浅川,为什么你没有死呢……为什么你还要回来呢……”
不知何时,白浅川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他的心魔,潜伏在血液中,隐藏在骨肉里,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将他整个人吞吃殆尽,渣滓也不剩一点。
他欠她的,她欠他的,这一世只怕还不清,要用上下一世,下下世一起来偿还。爱也好,恨也好,他早已分不出了,他只知道,哪怕是要堕入无间地域,也要拉着这人一起,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将她牢牢困在自己身边。
是痴傻,亦是魔障。
他早就疯了。
“柳菲菲是一场梦,因为太过顺遂美好,所以当不得真。”沈覃的唇轻轻扫过她的耳廓,太过炽热的温度让她的心都开始慌乱,“你呢,浅川?”
“如今在我面前的你,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呢?”
白浅川沉默了很久。
白浅川,你和我始终是不一样的人,我选择的那条路,你恐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踏入一步。即便如此,还是想要将你绑在身边,死也要死在一起。
“细鸢,今日秦大哥也在外面忙吗?”白悦容放下手中刺绣,问身边随侍的女婢,也是在那场浩劫后唯一留在她身边的云霄山庄的人。
“小姐……”细鸢不忍告诉她真相,也不想用谎言蒙蔽她,迟疑后仍是轻声说道,“我听说姑爷这几日一直在庄内。”只是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看她罢了。
果然,白悦容的目光瞬间暗下来。细鸢心中暗暗叹气,既是心疼自家小姐,也是对秦荒的不满。不知道那汐梧园中藏了什么人,竟然能让秦荒将小姐晾在一边,
少年脸上略显稚嫩的线条每一寸都乖顺地贴服着,显出十分的忠诚与信任,但眼中流转的光泽却仍是不坦诚,明明暗暗,忍不住让人去细细思考在那温顺的外表下究竟蛰伏着怎样的情绪。
她还在思考少年的心事为何,一转身已不见了霜降的身影。霜降此时正鬼鬼祟祟地蛰伏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对着小白小声命令道:“小白,咬他!”
怎么看那手指都是对着沈覃所在的方向。
白浅川一惊,随即想到
“我只是为你感到不值啊。”少年委屈地撇撇嘴,“你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来,应该对他很是痴情吧,可他不仅早早娶了如花似玉的妻子,还对你不理不睬的,这样的负心汉,要小白去咬我都替小白不值呢!”
他涉世未深,见白浅川与沈覃之间气氛僵硬,又觉这几日沈覃也不怎么往娇妻那边行走,定是与这新来的女子有什么感情纠葛。
白浅川哪里知道霜降竟脑补出这样一出闹剧:她与沈覃认识在先并私定终身,谁知沈覃移情别恋,她一人受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却也只是被安置在一个院子里,连沈覃的面也见不上几次。
若是知道了,恐怕会当着少年的面笑出声来。
她和沈覃,岂是那么简单的纠缠着。
箫声飘忽,辩不得从何处而来,只是那哀怨的调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无端就伤了人心。
余音化作烟岚,袅袅的一大片,蓦地就散了。烟雾愈发浓厚,片刻后沈覃身边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白浅川,你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难以捉摸。”沈覃捞起她一缕发丝,只是握着,“你越是摆出一副淡定沉稳的样子,心中就越是紊乱不安。”就像那时她那么急于将白凌霄的书信递给他看,急着证明他们一行人的平安一样,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皮后面,沈覃感受着她的混乱与逞强,什么都没说。
他突然想起曾经背着白浅川走过的那条路,他们又累又饿伤痕累累,而那条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我看到了。”少年偏着头去看身边飘下来的桃花,声音毫无起伏。“姐姐死的那一晚,我看到沈覃到悬崖边见了姐姐。不仅有他,还有宫主。”
当时宫主下令严禁宫中人接近小雪,那日霜降是偷偷跑到悬崖边见她,当察觉到有人靠近时就藏到了一边的矮树丛中。那时宫主已有疯癫之兆,对待手下已经狠厉非常,霜降只是个孩子,自然担不起违抗命令的后果,只能躲在一边。结果,这对母子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挑起小雪憔悴的脸,绝色的女子对着沈覃笑道:“覃儿,你看,这就是企图勾引你的贱女人。”
沈覃那年还只有十一岁,只比霜降年长几年,而小雪已经十五岁,平日里也只是把沈覃当做弟弟般悉心照料,何来勾引一说,这一切只是那个疯女人一时兴起的说辞而已,可惜无人敢反驳,包括沈覃。
“覃儿,你想让她活下去吗?”沈娇微笑着对沈覃问道,一双纤纤玉手搭在他的肩膀。
尽管不是十分理解母亲话中含义,尚且年幼的沈覃念着小雪平日里对他的好,想着他受罚挨饿三天的三天中只有这一人冒着被严惩的危险为他送食物,他还是干脆地回答道:“是,这一切都是误会,覃儿希望宫主放了小雪。”
搭在他肩上的那双手猛地收紧,尖锐的指甲隔着层层衣物深深陷入沈覃稚嫩的肩膀。沈覃疼得呼吸一滞,仍是坚持说道:“求宫主放了小雪。”
她养出来的好儿子啊,竟然为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女人就敢如此违背自己的母亲!沈娇心中愤恨难平,面上却是一片温柔可亲,她弯下腰将,凑在沈覃的耳边,轻轻问道:“看来你当真喜欢这个丫头。好,我就给你一次机会。覃儿,我给你一个选择,告诉阿娘,你是选择你现在的地位和你所拥有的一切,还是这个丫头?”
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慢慢涌上惊恐和不安,沈娇笑着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将一把匕首塞到他的手中:“乖孩子,告诉阿娘,你选哪个?”
“你猜,他选了哪一个?”
白浅川没有回答,在她怜悯的目光中霜降闭了眼,在一片漆黑中仍清晰回想起那一晚姐姐是如何看着她一直用心照顾的少主亲手将绳索割断,感受着自己一点一点坠入深渊。
她那时该有多害怕多难过。
“他们告诉我姐姐在挣扎时磨断了绳子自己掉下了悬崖。分明是他沈覃见死不救,是他害死了姐姐,害死了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你说,我怎么能甘心!”
在那之后的无数个日夜无数次梦中惊醒,想起小雪坠落时茫然的表情时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血肉都在疼痛,但他还小,怎么可能敌得过那个人?所以他必须忍着,还要笑着叫那人大哥,就为蛰伏在他身边,等未来一个报仇的机会。
白浅川什么都没有说,轻轻环住了霜降。这个比她年幼很多却已经高出她半头的孩子全身僵硬,由她抱着,很久很久之后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住她,哽咽出声。
小白绕着他们两个,摇着尾巴慢慢转了个圈。
“我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呢?作为回报,也告诉我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好。”
白浅川沉吟了很久,才从记忆深处中挑出了一件埋藏了很久的往事。她的声音压得很轻,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我曾有一个妹妹,如果现在仍然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年纪。”
“她叫巧巧,小的时候经常缠着我带她扑蝴蝶。”
柔柔软软的小孩子,会踉跄着走到她身边用稚嫩的声音叫她姐姐,会缠着她一起扑蝴蝶,然后将最大最好看的一只捧到她的手里。她最偏爱的一个妹妹,她的珍宝。饥荒的那一年她失去了巧巧,心中暗暗发誓,再不让任何一个在乎的人惨遭劫难。如今看来,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她那时太在意黑暗中潜伏的饿狼,却忽略了身边就有一只蛰伏的猛虎。
霜降等了半柱香的功夫也没有等来下文,身边的小白已经打了好几个呵欠在他脚边睡得四脚朝天。他瞪大了眼睛,问道:“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
没有擦净的泪还滚在眼角,将落未落。霜降顾不得擦,只是严肃地思考着一件事:自己讲了这么悲惨的经历还哭了一场,对方却只用两句话就打发了他,是不是……有点亏啊……
“姐姐对于相公来说是很特别的人吧。”白悦容单手托着腮,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衣裙,眉目中还是少女的娇俏。“我还从没见过相公他如此在乎一个人。”
白浅川听出了少女话语中的苦闷,却不知如何去安慰。手从衣袖中探出了小小一截,最终还是在碰触到女子衣角前收了回去。
“姐姐,你一定很美吧,能不能……能不能摘下面具让我看看呢?”
“请你让我见柳姑娘一面,一面就好!”
似曾相识的声音与提到的那个名字蓦地冲进她的耳朵,白浅川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笑风尘一片靡靡灯影前,对着老鸨雪娘正说些什么。
是曾经那个纠缠不休的书生……好不容易才从冻到僵硬的脑袋里将这人的信息拽出来,将身体靠在冷硬的墙上,她摸出昨日剩下的半个馒头,小口啃起来。
“那时我与柳姑娘说好的,我会自己努力来争取想要的人,我、我已经中榜,也被封了官,我只是想问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彼时的落魄书生穿着精致华美的衣衫,手中捧着一个小小旧旧的同心结——说起来,那一晚她确实为摆脱这人的纠缠,用一个同心结敷衍了他。可如今同心结被他视若珍宝地捧在手里,生怕一阵风吹来就将它吹散了一般,那么用心地护着。
干硬的馒头划破了她的口腔,她便就着自己的血一口一口咽下去。
“哎呦我说大官人,您是贵人多忘事吧,柳菲菲早就不在楼子里了,我也想找到她,这么一颗摇钱树突然就没了我也心疼的很啊。”雪娘摆明了懒得招待这种无心照顾自家生意的人,却又碍于对方的身份不好赶人,说出来的话都透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书生愣了半刻,又在寒风与雪娘不待见的态度中硬扯出一个笑脸,说道:“那如果有一天柳姑娘回到楼里,麻烦你帮我传句话给她。”他顿了顿,话中突然就充满了无限温柔。
“我苏衍,会一直等她。”
白浅川拉紧了身上几乎不能蔽体的破烂衣物企图获得多一点温暖,手中的馒头却无论如何都送不到嘴里。她垂着头,不知为什么,很想哭。
一片黑影自上方笼罩下来,同时到来的还有那人温柔的声音:“这件衣服给你,你好像很冷的样子。”
不知何时,苏衍竟走到她身边来。打量了一下她手中带了霉斑的馒头,苏衍温和地从她手中拿走馒头然后温和地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但是,当他捧着热乎乎的肉包子回来时,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已然不见踪影,只有他那件厚实的冬衣叠的整整齐齐,摆放在她刚刚所在的位置。
停留在她回忆中的人很多,真正在乎的也只有那么几个而已,在那场浩劫之后,更是寥寥无几。但不管怎么说,都还是有些温暖的回忆在里面。就算想起来只有遗憾和难过,也仍是好的。
至少寒冷的时候,还可以靠着这些来取暖。
“今日……我今日将姐姐葬了。”
白浅川没有想到霜降急匆匆地跑到这里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出乎意料的内容,她愣了一下,才随口应了。若是霜降自己便能想得通透,不在执迷于过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霜降也不在乎她这样浅淡的反应,拉着她的手,急急说道:“明天,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里,我不会再想着报仇。你、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会好好保护你照顾你,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白浅川这次真的愣住了。过了很久,她将手从少年手中抽出来,看着少年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灰暗——
她笑了笑,说:“好,我答应你。”
“我身体不好,常年服药,又因承受不了药效夜夜呕血。”
“之后在云霄山庄残迹中醒来,腿摔断了,容貌也毁了,又逢旧疾发作,那段日子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日日靠行乞为生,也仅能让自己不被饿死。”
沈覃不语,空空茫茫的目光只放在她的裙裾。粉红色的柔软衣料盘踞在水面,一圈圈漫溢开,似一朵开败的莲。
而白浅川伏在石桌上,静静地说着。
“那时我独自蜷缩在黑暗中,只盼着能有一个人提着一盏灯来到我身边,给我温暖,给我光明。你来过,又走了。而最后来的那个人,我不认得他的脸。但是我知道,那不是你,沈覃。”
或许是那个在笑风尘楼前捧着同心结的傻书生,或许是那个夜半在桃花树上浅眠的少年。
——单单不可能是眼前这个人。
“说起来,我的皮肉,我的骨血,你沈覃又了解多少?”
“我是时候放过自己了,对不对?你也是时候放下我了。你执着的是白浅川也好,柳菲菲也好,他们都已经不在这人世了。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废人,一缕幽魂。”
“明日我要离开了。这世界这么大,总有一个人可以给我温暖的,不是吗?可是小容,她只有你,眼中也只能看到你。”
“是你欠她的。”
白浅川再次抬头时,眼前已经没了沈覃的影子。她痴痴笑着,开口轻声哼唱道: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呵。倒真的是,莫相识才好。
明明两个人初相遇时都包裹着厚厚一层伪装,经历了这许多才发现,两人竟然都是真心,可是他们中间不只隔着一个白悦容,还有云霄山庄数十条人命——养了她十几年的云霄山庄啊,就这样毁了。
明明就是她的错,若不是她在察觉到那人不对劲的情况下还自作主张默许他留在云霄山庄,也不会发生之后这些事,他们……也还能活得很好。
白浅川恨自己,也无法原谅沈覃。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抽身离开。
罢了,她累了,想回家了。
“姐姐你看,这是别人送给夫君的鹤颜,是西北最好的茶叶,听说每年也只产两三斤而已。听说姐姐也是爱茶之人,我特意向夫君讨来请姐姐尝一尝。”
白悦容素白的手指捻起艳红的茶丝,轻轻放在茶盏中,白玉的茶壶微倾,细细水流惹来了一片白雾。她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美得如同一幅画。如此美景当前,白浅川却走了个神——这样的女子,是我从小带大的妹妹呢。
白悦容命细鸢将茶奉上。白烟袅袅,如缕不绝。随着艳色的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香气越发浓郁,渐渐漫了一室。
“听说近来桃花开了,可惜我的院子里没有花树,赏不到那样的景致。姐姐的身量比我高些,桃花也是姐姐的院子里开的最好,可不可以帮我折一枝?”白悦容拉着她的衣袖,笑得天真可爱,恍惚中还是旧时她拉着自己的衣角撒娇的样子。
她从未拒绝过她的要求,何况只是折一枝桃花。
在饮下那杯白悦容亲手递过的茶后,她将逐渐冰冷的手拢在袖中,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她最讨厌的就是寒冷。可如今严寒透骨,霜雪欲凝于眼睫,似乎连她的心都要冻结起来一般。
那个熟悉的味道,从触到舌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晓是何物。早知要用在自己身上,那时将药性调制的温热些多好。
这样也好。只是,那个孩子怕是要伤心了。
在汐梧园里,桃花灼灼地开着,当真是一片极好的景致。白浅川有些感慨,自己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也未对这桃花加以关注,如今要离开了,反倒留恋起这样的风景。
小容会过得很好,沈覃会和她一起白头偕老,至于霜降……自己若是没有在昨天答应他的请求该有多好。
白浅川靠着树干,抬手遮着刺目的阳光。
“我这一世坏事做了不少,本来也没打算会有个好结果。”
她放下手,眯着眼睛,目光落在一旁沉默的男子身上。“可是我真的没想到,最后会死在她的手上。其实她想要我死又何必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沈覃安静地靠过来,让她倚在自己怀里。
“不要告诉她。”
“……好。”
“你会一直对她好。”
“……是。”
“咳咳!”白浅川掩住带血的唇角,男人沉闷的声音自她发顶传来,“不要走……”
她失笑,带血的指尖戳戳他的胸口:“别学小容撒娇。”
沈覃将她抱得更紧些,口中喃喃道:“我不管,你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
“我不会。”她声音中的笑意迅速淡下来,“自欺欺人很有意思吗?沈覃,你莫要忘了,若不是你,我们都不会到今天这步田地。”
她在男人怀中艰难地侧过脸,注视着那一枝跌落在地却依然灼灼盛开的桃花,缓缓道:“记得把那枝桃花,送给她……”
“若是你有心,就在上元节时,为白浅川上一柱香吧……”
这份恩情用了她一生一世来偿还,总算是有了个尽头。
下一世……也许……
……
寂静。
他拨开女子遮住半边脸的头发,摘下她的面具,轻轻地将唇印在那被火焚烧过后凹凸不平的皮肤上。
“白浅川,你真是个了不得的骗子啊……”
这场局终究还是他输了。她先抽身离开,却让他永世都忘不了她。
当看到沈覃手中握着桃花枝,自隔壁院子踱到自己这里时,白悦容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但是她想赌,赌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情。
若不是脖子上架了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她一定会跑到他面前。就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一定要站在他面前,死死地抱住他,让他的眼中只能映出自己的身影。这个男人,已成为她一生的执念,就算剥皮拆骨,也再难以从她的血肉中消除。
她受够了每日残留在他衣袂上的茶香,受够了他在与自己闲聊时突然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受够了他面对着自己却心不在焉的笑容!
那次故意摔倒也是因为她想知道,能勾得自己夫君歪了心思的,会是怎样的一张脸,怎么就能硬生生地将她身边最应疼她爱她的人抢走。
你是我的。
是我的。
谁也夺不走。
就算是……
就算是谁?她一直在害怕想起来的那个人,是谁?
……除了爹和浅川哥哥,世间没有第二个人叫她小容。如今,再不会有了。
她知道的。
“霜降,放开她。”
“不。”少年抬起头,他的容貌越来越像他的姐姐,一样的倔强的眉眼。“她死了,她也别想活着。”
沈覃看着眼前的少年,平静地说:“她不想这样。”
“你怎么能这样冷静地说出这种话!她死了,她死了你知道吗!就是这个贱人害死的!”少年激动之下,匕首在白悦容纤细的颈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沈覃冰冷的眼神从那道血痕上掠过,冷声道:“霜降,放开她。”
“你害死了她,沈覃。”霜降漠然道,“就像那时候你害死了姐姐。”
他扔了手中匕首,空出的指尖却止不住颤抖:“你说,她们都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能活着?”
再表现得如何冷硬,霜降归根结底还是个孩子,在乎的人一个一个被剥离自己身边,他却无处倾诉无处发泄,因为他在乎的那个人不希望他这样做。他愤愤地抹去眼角尚未溢出的苦涩液体,声音却仍是抑制不住地带了些委屈和怨恨,他问沈覃,你凭什么?你有什么好,能让她们这般待你?
你根本就不配。
“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放你这一次,沈覃。若是下次相见,哪怕同归于尽,我也定要取你性命!”
“沈覃,我还是会带她走。这一世,海角天涯,最好再不相见。”
“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喜欢上了。可是你呢,秦荒,你也是这样喜欢我的吗?”白悦容这样说着,泪落了下来。
少女时期年幼无知,爱上了就是轰轰烈烈不顾一切,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白悦容赌上了一切,只求眼前这人一颗真心。她输不起。只是,她现在真的赢了吗?
她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白皙的指尖微微颤抖着蜷起——是冷还是怕,白悦容也说不清。
“秦荒,还是沈覃,你连名字都不曾告诉过我,你真的爱过我吗?”
连哭的时候,她都是美丽而惹人怜惜的。落几滴泪,含怨地看你几眼,眼风微微扫过就能让天下任何一个男人心动。他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心中想的却是数年前她听闻云霄山庄惨遭灭门时如受伤的小兽般哭泣时对着他又抓又挠,一口白牙狠狠咬在他的脖子上。
他将怀中的女子拥得更紧些。她已经不是悦容了,她是他的结发妻子,再不是七年前相遇时那个不通世故的少女。
也许他失去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不怪你,都怪我们。”沈覃嗅着她身上淡雅的胭脂香,目光却落在不知何处的远方。
“我们把你宠坏了……”
天地间已没有白浅川这人了。
他还能计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