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铜骑士(1 / 1)
伊万-布拉金斯基诞生在群雄割据的中世纪,那个时候法/兰/克刚刚分家。他初生时的名字叫基/辅/罗/斯,那是他的缔造者们赋予他的,从此以后那就是他的名字。那时人们的眼界都很小,近东已经算是偏远的地方,这个还懵懂的孩子就居住在这里,西/欧的宫廷里那些过于复杂的权力倾轧和中/欧平原上横冲直撞的杀伐,暂时都还没找上这个弱小的、像一片白纸一样的小孩来。因此他也是孤独的。
他站在忙着吞并、征服和分裂的人们外围,多年以来一直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于是弗朗西斯他们也就不注意他,他们怀着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影影绰绰勾勒出这个孩子有一头白金色的头发。
白金色啊?弗朗西斯想象了一下,挥挥手,一个新诞生的小国家,不重要吧。于是他和他的邻居们又去忙他们热火朝天的事了。
将近过了一个世纪,伊万的一点事情才又传到弗朗西斯他们的耳朵里。他带着所有家人跳进第/聂/伯/河受洗的事情一度成为茶话会上换取夫人们惊叹的话题。伊万本以为这样会让这些邻居们多注意一点自己,然而几声娇/嫩的感叹声飘过河流山川到他这里,只剩下一点余音在风中吹散了。风穿过伊万白金色的短发,然后再无其他。
欧/洲的中世纪依然在继续,并且迎来了它的盛期。英明的君主几乎同时出现在各个地方,王国的心脏跳动的更加有力,骑士团一批又一批地开赴圣地,异国的夕阳下飘起染血的战旗。慷慨激昂的战歌下,遍布着战争带来的疾病、流/血和死亡。而莫/斯/科大公国在这个时候建立了。伊万的家,也搬到了这个新的城市,并且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这里。
这个时候他似乎习惯了站在欧罗巴的外围,然而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期望。
很快这件事就由不得他选择,异族人的铁骑横扫了他的家,他被马背上的金帐和西方不容置疑地隔开了。他讨厌这个东方来的异族人,讨厌了整整200年,在许多家人都无奈地决定逆来顺受的时候,他依然记得。
“我的名字是莫/斯/科大公国,才不是什么钦察汗国!”外表上十三四岁的年纪,还在孩子与少年的分界线上,清脆的声音掷地有声,被风吹到大地的各处。那个异族人终于露出惊恐的神情来,终于在两百年磨砺的剑光中,跌下马背。
赶走了异族的统/治者,伊万依然想要加入西方。他满怀欣喜地看着那位末代公主从马车上迈下纤细的脚,款款向他走来,温柔而庄重地为他系上绣着双头鹰的披风。兴奋的心情在少年的胸腔中鼓噪着,或许可以称之为雀跃。“我是第三个罗/马,”他用手抚摸着披风,喃喃地说,“并且也将是永远的。我将继承索菲娅的故乡,成为西方的栋梁。”
然而再次事与愿违。罗/马将索菲娅赐予他并不是表达接纳的礼物,而是仅仅为了换来一堵墙。所有人都害怕坚船利炮的奥斯曼土/耳/其,住在东面的伊万这个时候终于该发挥作用,来替他们抵挡进攻。伊万知道真相后,错愕中头一次带着一点点的心灰意冷。
然而索菲娅却对他说:“既然害怕被欺负却又没有朋友,那么就把自己变成一个别人都欺负不动的大个子吧。”伊万好像被点醒了一样,他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广阔而无人问津的东方。
那个异族人暂时消失了,东方草原上甚至都难觅他的踪影,却难以保证他不会回来。而一旦他回来,没有高山也没有大河的伊万根本无力抵挡。于是少年拿起了刀,在这个他尚还安全、还有能力自保的时候,他要把目之所及都变成他的王国。
索菲娅说得对,伊万想,只要足够辽阔,就不会感到不安全和不满足了。
每一天、每一年都在打仗的日子来临了。有的时候他是抵抗者,后来更多的时候他是入侵者。他的家不断在变大,战争的间隙他站在辽阔的旷野中央,吹过面颊的风都寂静得没有声音,他似乎真的感觉到了一丝安全感。确实没有人再来欺负他了。目之所及都是他的土地,再也没有别人了。少年扔下刀,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
而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文学和艺术的光辉从费里西安诺的掌心升起,照耀欧/洲大地。那光芒宛如一个新的太阳,驱散中世纪战争与流/血的浓黑。神的意义被重新解读,33岁的基督换回婴儿的笑脸,黑衣的圣母面颊上开始有玫瑰色的光辉——人性被重新唤起。这些伊万都不知道。他用自己东征西讨来的广袤土地,把自己和他们隔开了。他只知道,伊凡四世在克里姆林宫加冕,“沙皇”的权柄覆盖整个俄/罗/斯大地。
欧罗巴的一切都在由老旧迅速地走向新生,然而时间在伊万身上脚步似乎格外悠闲。1/5/⑥/4在费里西安诺家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年份,一死一生标志着文艺复兴基本结束,近代科学开始奠基。晚些时候亚瑟-柯克兰用不流/血的革命换来了封/建制度的崩解,他引以为后续数个世纪的光荣。新航路的开辟联结起割裂的文明,安东尼奥和他的伊比利亚兄弟扬帆远航书写海洋诗篇。但东边的人们依然沉浸在王朝轮替的历史循环中,伊万也跟着整个东方一起深深浸/淫在中世纪的幻梦里。
直到他认识那个名为彼得的孩子。
那时小小的彼得皇子还要举起胳膊才能抓/住伊万的手,他走在伊万身边,仰起头问他:“沙/皇/俄/国,您真的觉得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吗?”
伊万没有回答他,于是小彼得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听说西/欧有些国家比我们还要好,可教士们却说他们生活在魔鬼的包围之中。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呢?”
“我也不知道。”伊万平静地敷衍,目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石铺的路面在夕阳的照耀下金灿灿的,晃得人眼睛发花。
“真扫兴。那我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嗯,好啊。”
似乎感觉到了伊万的不耐,小皇子并没有继续纠缠不休。两个人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孩童清亮的嗓音忽然又在伊万的左侧响起:“我打算带上50个宫廷侍卫,到西/欧游历一番,如果西/欧真的比我们好,我就见到什么学什么,一切都从头学起。”
伊万噗嗤地笑了一声。小皇子在原地停住,伊万不得不也跟他停下。“沙/皇/俄/国,”小男孩仰起脸看着身旁的少年,深色的大眼睛盛满了一派坚定,“到时候您会跟我去吗?”
“好啊,我和您一起去。”伊万笑了笑,“不过现在您不能再磨蹭了。天就要黑了。”
“嗯,那就这么定了。”小孩子迈开轻快的步伐,愉快地说。夕阳把天边照耀的一片灿烂,光辉刺得他们都有些睁不开眼。伊万和小彼得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那是一个半大少年和一个小孩子手拉手的背影。
小彼得发下这般宏愿的第二年,他的父亲沙皇阿列克谢病逝,很快即位的长子又病逝,偌大的皇宫里独独留下两个男孩。他们背后的长亲一下子都开始蠢/蠢/欲/动,宫廷里平静的表象很快被撕碎。
彼得的哥哥伊万皇子先天不足,但却因此被渴望权力的姐姐索菲亚大力支持。索菲娅笼络了射击军的一批将领,军权在手的她让彼得的母亲、纳雷什金娜皇太后根本没有招架之力。皇太后的众多亲信甚至家属都成了射击军的刀下亡/魂,幼小的彼得在还没有充分认识世界之前,就先活在了夜以继日的恐惧中。沙/皇/俄/国不打算介入皇家的争权夺势之中,他很有技巧地两边不得罪,但在看到瑟瑟发抖的彼得以后,终于还是动了些恻隐之心。
在局势基本稳定、索菲娅大获全胜以后,伊万向皇太后提议将彼得送到莫/斯/科郊外,远离宫廷纷争。皇太后迫于无奈接受提议,仓促地带着儿子离开莫/斯/科。而这一举动却被索菲娅公主误以为是伊万支持她的表现,从此开始对伊万大抛橄榄枝,伊万想反正他还要在这个宫廷里待下去,和实权掌控者搞好关系没什么坏处,因此大大方方地接下了。
闲暇之时,他派人多留意被“流放”在外的彼得,竟然得知他整日沉浸在打仗游戏中。随时间推移,彼得的游戏越发不可收拾,伊万从那一份份申请正规武器和编制的文书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那时索菲娅就在他身边,看了彼得的要求欣喜道:“哎呀,这可再好不过了,就让这小子天天玩去吧!快快,把他的要求都批准,千万不要让他想着回莫/斯/科!”
伊万忍不住看了索菲娅公主一眼,公主却并没领会他的意思,仍然沉浸在得意之中。于是伊万也不打算多说,按照公主说的去做了。很快,武器、人员和教官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彼得的面前,正是由伊万引领而来。
“伊万!”彼得很高兴看到从前在莫斯科的朋友,“现在见您一面真是难得啊。怎么样,莫斯科的一切都还好吧?”
“一切都很好,沙皇陛下。”伊万从马上下来,回答说。在彼得准备越过他去视察他的装备和人员的时候,伊万拉住了他的胳膊,“沙皇陛下,您还准不准备回到莫/斯/科呢?”
彼得受到惊吓一般愣了一下,从伊万手中抽回手臂。“会回去的,”他脸上属于孩童的飞扬跳脱消失不见,“我一定会回去的。”
他的诺言很快实现了。他回到了莫/斯/科,姐姐索菲亚因此感到压力与日俱增。不仅因为彼得那支越来越不像是游戏的童子军,同时也因为她在这个弟弟身上,看到越来越多自己不具备的东西。
索菲亚惶恐了,伊万注意到了。于是在一个深夜,尖锐的警报突然响起,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传来——射击军拿起了武器!
美梦正酣的沙皇彼得被“砰”地一声巨响惊醒,他急忙从床上弹起来,看到伊万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您快走,”伊万手中的风灯里火光失了控地摇曳,照得他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射击军起事了,皇宫不安全!”
彼得还没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一边穿衣服一边喊:“那我们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先找地方避难,我可以护送您!来吧。”话音未落,伊万就抓/住了他的手,一把拖着还没系好扣子的少年冲出了卧室。他能感觉到彼得的手心在剧烈地出汗,皮肤一片冰凉,身后传来的呼吸声也十分急促紧张。伊万握紧了他的手,两人连夜从皇宫的侧门逃出去。
把彼得扶上马背的一刻,伊万感觉到他的腿都在发抖。他知道马背上的少年在想些什么——一切都太相似了,他不可能不想起九年前索菲娅大肆屠戮他母亲的亲信那件事。同样是射击军,同样是不知何时会发生的冲突,血腥和暴力填满了他的大脑,多年未曾骚扰彼得的恐惧在今夜再次将他裹紧——
伊万在他身后翻身上马,有力的手臂牢牢扣住少年的腰身,抓紧了缰绳往圣三一教堂奔去。在极近的距离里,他听到身前的少年渐渐平复了呼吸。
那一晚没有人睡得安稳。射击军叛乱的消息很快传开,彼得的大量支持者涌/向圣三一教堂,随后又有索菲娅的使者前来澄清叛乱消息是虚假的,双方在教堂争执开来。彼得坐在教堂尽头的长凳上,冷眼旁观。
忽然,人群中有人说:“大牧首来了!”这时彼得才从椅子上站起来。
莫斯科大牧首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从人群中穿过,来到彼得面前。彼得问:“您带来什么消息?”
大牧首说:“公主派遣我来劝说您回去。”
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来自射击军的和彼得支持者的都有。彼得挥手让他们都安静,又问:“好的,我知道了。今夜是一个误会。那么,您还有其他要对我说的吗?”
大牧首在人群的沉默中,后退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朗声说:“沙皇陛下,是主立您为全俄/罗/斯的皇帝!”
教堂里这次没有人再说话了。伊万站在彼得的身旁,离他最近的位置,他看到在大牧首表示向彼得效忠之后,黑发少年眼中疯长起的藤蔓一般的东西。
这一把推得值得了,他在心里悄悄地想。
大牧首的表态让许多贵/族改变了立场,彼得日积月累的威望终于达到了质变的点,让他的锋芒瞬间盖过索菲娅。不久,大势已去的索菲亚进入修道院,远离宫廷。
掌握大权以后,彼得利用新建起的海军取得了对土/耳/其的胜利,换来了伊万苦苦追求了许久的西方的关注。随后,他真的组织起一个考察团,远赴西/欧拜师学艺。这次他临行前,将国内的诸多事宜交付给伊万,而分毫没提让他跟随——大概他已经不记得幼时和伊万的谈话了。
彼得的考察非常成功,西/欧果如他所预料,远远胜过封闭的俄/国。他带着满腹知识和思考回到故乡,迎接他的却是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索菲娅在修道院里依然无法放弃权欲,这一次是她真的挑动了射击军的叛乱;然而坐镇莫/斯/科的伊万也毫不手软,采取了对等的血腥措施,等到彼得闻风赶来时,叛军领袖的头颅已经被伊万钉在矛尖上示众。
“沙皇彼得没有死,今日他从西/欧回来,”彼得踩着未干的鲜血踏上皇宫的阶梯时,他听见伊万在高处昭告全国,“自今日起,凡背叛他者,凡违反他政令、质疑他决定者,即等同背叛俄/罗/斯!”
彼得仰头,他看见伊万的眼中如同紫色的涅/瓦/河翻涌着波涛,他在其中看见光芒似剑,神彩如日月,白金色少年的炽烈的渴望,透过层层人群直接落进他的心底。他从中读出了几个世纪都没能摆脱少年形态的伊万迫切地渴望着变强,他忽然醒悟,或许伊万选择他,正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过希望。
——“如果西/欧真的比我们好,我就见到什么学什么,一切都从头学起。”
——“好啊,我和您一起去。”
直到这个时候,沙皇彼得才意识到,当年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向他的国家做了怎样的期待,而他的国家又许诺给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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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皇彼得真的将他在西/欧所学习到的东西运用到俄/国的现实中,他兴办学校和手工业工场,要求人们减掉大胡子,要求无继承权的贵/族子弟必须靠学习另谋出路,要求一切贵/族停止养尊处优,用服兵役的方式为国效力终生……一道道政令如急行军一般下达,仿佛在向什么人证明着什么,又仿佛拼命地在追求什么。
伊万在他身后做最忠实的仆人,同时也是最一往无前的先锋。面对这些强硬的措施他表现出了最大的支持和顺服,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彼得身上的希望,想要强大的愿望压倒了一切。这种愿望催动他全身的血液炽/热地流淌,仿佛运载着永不枯竭的能量,夜以继日地狂奔,跟过去许多年丢掉的时间赛跑。
在那段时间里,他以一种近乎狂热的热情跟随彼得改造国家。他的内心深处已经相信这就是他的弥赛亚,这个刚强勇毅的青铜骑士,将带领他走出泥沼,奔向光明的前方。后来的日子里伊万回忆起来,发现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时候,他比在彼得身边还要充满激情。那时的指点江山的豪气,改造一切、破旧立新的决心,在此后的生命中全无任何时候可以比拟。那是他血液最热的时刻,是他为了一个理想,不惜一切的年代。
彼得的儿子阿列克谢,作为国内反对改革的一个典型,身为皇太子叛逃奥/地/利,企图以叛乱形式终止改革的推行。
在面临自己最终命运的时刻,皇太子指着白金色短发的青年,绝望地控诉——“你们都疯了!都疯了!伊万,我是他的儿子,他鬼迷心窍才会同意您来杀我!”
伊万对他的指控仅仅回以一个不屑的轻笑,漂亮的紫色眼睛中没有一丝温度。“并不是我要杀您,皇太子殿下。只怪您看不清,新生的俄/国,不得不淘汰老旧的那一个了。”
阿列克谢捂住眼睛。“你们不会成功的。绝对不会的。”他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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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的诅咒直到彼得死前,都没能应验。一切进行得十分完美,彼得走时伊万已经从一个半大少年,完全长成了青年人的样子。西/欧那些在彼得出生时还在有意无意无视伊万-布拉金斯基的人,如今没有一个人不承认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在彼得52岁时的冬天,莫/斯/科陷在浓稠的黑夜中,沙皇的生命在他以超人的精力操劳了几十年以后,终于像桌上的蜡烛一样走到了尽头。在临走前,他终于能毫无遗憾地说:“沙/皇/俄/国,我在我活着的时候,为您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事情。”
而伊万轻吻了一下老人的额头,说:“我信您即上帝赐我之光。”
于是1/7/2/5年2月,沙皇彼得在以他名字命名的城市陷入永眠。葬礼的那一天,伊万觉得胸中的一团炽/热在冰冷的寒风中仿佛要将心脏撕裂,凛冽的风刮得他眼角生疼。
高傲的骏马,你奔向何方?
你将在哪里停蹄?
啊!威武强悍的命运之王,
你就如此在深渊之底,
在高峰之巅,用铁索勒激起俄/罗/斯腾跃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