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二案】抽丝剥茧(1 / 1)
当日下午,窦掌柜的女儿女婿依言到县衙领尸。这是上午金无疾答应过他们的,他们夫妇二人一早便想将父亲的尸首领回去安葬,只是身为钦差的金无疾开口,直言他想亲自勘验一遍窦掌柜的尸首,谭夫人碍于他钦差的名头,才不得不答应下来。
只是,谭夫人只怕做梦也想不到,金无疾所言的“勘验”,竟是将窦掌柜的尸首直接放到火坑上蒸了!
金无疾这么一蒸,窦掌柜的尸首已是面目全非。除了狰狞可怖的脸庞,这个“窦云”的身子亦是旧伤累累,刀痕遍布,堪比那些经年累月在战场上打滚的将士。究竟,“窦云”那张伤痕斑驳的脸庞之下,是原来的那个“窦云”,还是已经换了个人?
这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想的问题。只可惜,没有答案。
对此,米仵作表示很苦恼很忧郁。明明是钦差大人捣鼓出来的烂摊子,最后收拾残局的重任却还是落在了他这个小仵作头上。他得想办法将窦掌柜的容貌稍作修饰,以免被谭夫人瞧出一丝半点尸首被毁的痕迹。否则,纵使金无疾有皇上撑腰,金无疾乃至浙县衙门的麻烦也是不小。
金无疾的家仆长寿负责将他盗出来的尸首运回停尸房去。尸体运走了,也就没热闹可瞧了,金无疾一句“大伙儿各自忙去吧”,众人便带着满腹的疑窦作鸟兽散。
便在这时,守门的衙役来报,谭公子和谭夫人上门来领尸了。
金无疾道:“劳烦墨大人请他们到内堂稍候,本官马上过去。”
他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身上不仅有浓浓的酸醋气味,还隐隐沾有一股尸臭,只是,此时没有时间让他慢慢来了,在发现窦云换过脸之后,他的怀疑又进一步得到了证实,现在只要再从谭夫人口中得到几个他想知道的事儿,他此行真正调查的案子才算有所进展。
皇上亲自下旨命他南下,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追捕无常双煞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贼。
他要追捕的,是十年前从刑部天牢中逃脱的高子崖!
金无疾匆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便由平安推着往内堂而去。进门时,只见谭夫人和夫婿与墨县令分坐主客之座,墨县令悠然自得的品茶,谭公子的双眼溜溜地转,正四下打量着衙门内堂,谭夫人则是眉眼低垂,依旧一副憔悴哀恸的模样。
见金无疾进来,谭氏夫妇立即神色恭敬的给他见礼,墨县令则让出主位,十分识趣地道:“金大人想必有要事与谭公子谭夫人相商,下官就不打扰金大人了,告退。”
墨县令微微一揖,端着茶壶和杯子径直出了门,还十分体贴的命守在门外的衙役将大门给带上。
大门合上,墨县令便转身往后院走去。他将自个儿的院子让给了金无疾,便只能搬到小舟姐弟的院子暂住。身为本案嫌疑人的高富帅也被钦差大人勒令不得离开,暂时窝在了那儿。
事情似乎渐渐朝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墨县令的目光微微一沉。
往后院去的路上得经过停尸房,他远远便看见停尸房的大门敞开,米仵作和金无疾的家仆长寿正在摆弄着窦掌柜的尸首。
他收回视线,继续沿着回廊往前走。却不料,在转过一处月洞门时,他的肩膀突然被人从后头轻轻拍了一下。
他心下一惊,猛地回过头去。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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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将尸体扛进停尸房,往硬板床上摆好后,便默默的站在一旁。米仵作叨叨絮絮的同他说着话,一边从柜子里翻出许多瓶瓶罐罐,将那些药粉药酒往一只大碗里掺和,调和成药膏,小心翼翼地往伤痕累累的尸首抹药膏。
只是,任凭米仵作说得眉飞色舞,长寿却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米仵作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唱独角戏,他呐呐的闭了嘴,“如果你有事便先走吧,这里我一个人来便行了。”
长寿点点头,沉默的地走出停尸房。
他慢吞吞的往金无疾的院子走去,午后的微风一阵阵拂过,四周的槐树枝叶婆娑摇曳,沙沙有声。
骤然间,他却刹住了脚步,目光狠戾的朝那一丛丛槐树之间望去,口中低喝道:“什么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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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县令走后,内堂便只剩下金无疾主仆与谭氏夫妇四人。金无疾也不浪费时间不兜圈子了,直接开口便问:“谭夫人,令尊年轻时可曾从军?”
谭夫人不料金无疾一上来便问如此奇怪的问题,不由得一怔,摇了摇头:“家父经商多年,早年在京城贩卖米粮,十年前在浙县落脚,转而经营客栈,从未从军。”
“令尊何当年决定远走他乡,是否十分仓促?”
谭夫人讶然地点了点头,“是,家父当年走得甚急,日夜兼程的赶路。如今想来……”她顿了一顿,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就像在……逃难一般。”
金无疾双眼一眯,“逃难?令尊曾与人结怨么?”
谭夫人咬了咬唇,不语。
金无疾替她回答:“不是就像在逃难,他真的在逃难。因为他当年曾将差点儿逃出生天的淮阳王小郡主逮住,送回了刑部大牢,令得小郡主最终没能逃过一死,所以,当他知道淮阳王的得力部下高子崖越狱之后,他怕高子崖来找他报仇,不得不逃命……是吗?”
在一旁静静听着的谭公子一脸震惊地望着夫人,谭夫人羞愧地垂下了头。
十年前,淮阳王一家三口被关入天牢,也不知道淮阳王用了什么方法,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小郡主送出了天牢。小郡主本能就此逃出生天,却不料她竟在天牢外撞上了窦云。
当年的窦云也不是什么贩卖米粮的商人,他只是个米粮铺的伙计。当时他正好给天牢送米,无意间撞见了一个身穿囚衣、拼命奔跑的女孩儿。他并不知道这个女孩儿是谁,他只是为了换取赏金,便狠下心将女孩儿捉了,送回天牢去。
他如愿得到了一大笔赏钱,直到淮阳王行刑当日,他才知道,原来是他一手将淮阳王的小郡主送进了鬼门关……
虽然淮阳王罪大恶极,但窦云如此对待一个小女孩儿,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谭夫人知道,他的父亲为了这件事儿一直十分羞愧,这些年来,他乐善好施,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为了减轻一点内心的罪恶感。
一阵沉默,谭夫人低声喃喃道:“爹爹负疚了整整十年,从未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死,这是……报应吗?”
金无疾沉声道:“是不是报应本官不知道,不过,谭夫人,令尊也许早在十年前便已经不在人世了。”
“什么?”谭夫人倏的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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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县令望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原本满是警戒的眼神一瞬变得十分柔和,懒洋洋地笑道:“闺女啊,老爹年纪大了,经不起吓,下回你吓你师父去。”
思思却丝毫没有半分顽笑的意思,她紧紧绷着眉头,神情罕有的严肃,“老爹,咱们谈谈好么?”
“好呀。”墨县令一副家有儿女初长成的模样,笑眯眯地道:“闺女,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公子,想嫁人了?别害臊,你只管说,老爹替你做主。”
“窦云是谁?”
墨县令一脸莫名其妙,“闺女你是不是睡糊涂了?窦云就是云来客栈的掌柜……”
“老爹!”思思打断他的话头,凝声道:“我已经长大了,当年的那些事你和师父就别再瞒着我了。”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下一句话几乎说不出口:“你坦白告诉我,那个窦云,也是当年害过……淮阳王的人,对不对?”
淮阳王,曾经多么熟悉的三个字,如今说来,她却只觉恍如隔世。
墨县令渐渐收起了嬉皮笑脸,清隽的脸庞沉静如水,眼角的皱纹蜿蜒出一抹沧桑,他淡淡地望着她,轻声道:“孩子,你在怀疑什么?”
思思紧抿着唇,倔犟而固执地望着他。
“你在怀疑,你的老爹和师父就是凶手,对不对?”墨县令的嘴边扬起浅浅的苦笑。
思思觉得心中乱成一团,又隐隐作痛,“我……我只是害怕……”
“别怕,不是我们干的。”墨县令伸出手,温柔而慈祥的拍了拍思思的头,“我和你师父只想好好的保护你,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谁报仇。”
他的眸光渐渐暗了下来,“‘窦云’确实是我们的仇人没错,不,应该说,真正的窦云是,但是,他已经早就死了,现在的‘窦云’是冒充顶替的,其实,他就是你的……段寒叔叔。”
思思惊愕地捂住了嘴,眼角猛地涌出了泪水,无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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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金无疾的院子中,白色的槐花亦是一簇簇无声的落下。
长寿冷眼看着缓缓从槐树后走出,那一身雪白的俊美男子,粗哑的嗓音透着一股轻蔑:“何方妖孽,竟敢擅闯人界!”
白籍真的目光却比他更加冷冽,“你又是为何而来,是不是为了……望月上仙?”
在踏进金无疾的院子之时,白籍真立马察觉到一股淡淡的仙气,其道行却与当初在饭馆碰上的小仙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他也不再是当时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籍真了,在他有恢复了千年修为的大狐妖面前,长寿那区区的仙力根本不足一哂。
这一回,他不会再让对方有机会逃走。
听到“望月上仙”这四个字的刹那,长寿先是一怔,旋即震惊道:“你怎么会知道望月上仙的?”
一千年前,望月上仙盗走了仙界至宝昆仑镜,被重责贬下凡间,经历百世轮回,这件事儿仙界无人不知。只不过仙界素来无情,而时间更是无情,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名字也早已渐渐被仙界所遗忘,便是他自己,也不过是从资历极老的先辈口中听到过些许关于望月上仙的事儿……
却不料,如今,这个名字竟从一个来历不明、探不出深浅的妖物口中说出来,这叫长寿如何不惊!
“你不必管我如何知道,你只需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便行了。”
长寿冷笑,“把我仙界的事儿告诉你一个妖物?做梦!”
白籍真不以为忤,神色淡淡的扬起一只手,捏了一个诀。
哦,说的无用,便要动手了?这些愚蠢的妖物!长寿嘴边的冷笑渐渐扩大,他虽认不得那个术法,但他自负惯了,在仙界也算是罕有敌手的他,心中压根不相信眼前这个妖物能使出什么厉害的术法,只轻蔑一笑,随手结了个结界抵挡。
然而,那个术法轻而易举的穿过了他设下的屏障,狠狠地袭向他。
中了术法的那一瞬间,他勃然变了脸色。
那是仙界失传已久的吐真术!
他惊得心胆俱裂,几乎就想拔腿就逃。可是,白籍真不过是轻轻巧巧的使了个定身术,便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长寿羞愤欲绝。
白籍真那低沉清冽的嗓音已轻轻在耳边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长寿咬着牙,却无法阻止他的嘴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我叫流焰。”
“你到凡间在做什么?”
“守……守护金无疾。”他浑身开始颤抖。
白籍真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紧接着问道:“金无疾是仙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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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无疾将他的验尸结果告诉了谭夫人,当然,他略去了验尸手法没说。
听到换脸这等奇闻时,谭夫人与谭公子就像听见了天方夜谭一般,满脸的不可置信。谭夫人颤声道:“是谁……冒充了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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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寒……叔叔……”
思思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无比艰难地念出这个久违的名字。
她恍惚记起,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身材魁梧的青年总会从衣袖里变出好吃的糖葫芦或是糖人儿,献宝似的递到那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娃儿面前,逗着她笑呵呵地道:“来,叫一声段寒叔叔,这个好吃的就给你……”
“我一直以为段寒叔叔在天牢里,被刑部的人拷打……死了……”
墨县令摇了摇头,低叹道:“没有,他也逃出来了,代替他死在天牢的,是真正的窦云。”他按住思思的双肩,“孩子,对不起,老爹没能来得及让你和你段寒叔叔相认……”
思思用力地摇着头,哽咽道:“老爹,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连累了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孩子,别哭……”墨县令幽幽地长叹一声。
那一句别哭将思思的心防瞬间全部瓦解,她扑进墨县令的怀里,无可抑制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