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雪里(1 / 1)
赵德芳看着琪瑞一脸的气愤神色,实在不像个侍卫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怎么啦?”
“那个庞统!”
“啊?”
“王爷,您看他倨傲的样子,不就是刚刚封了镇关大将军嘛!要不是王爷当初把他送到边关……”琪瑞停住口,偷眼看见赵德芳的脸变得严肃。
“属下失言。”
“他不是倨傲,他大概是在……”赵德芳抿了抿嘴唇,没说完,拉紧了肩上的貂裘毛领,“走吧。”
“啊,什么……”琪瑞连忙跟上赵德芳的脚步。
腊月里踏雪寻梅真是再好不过,更何况又是在南清宫的梅园中。一年多都没翻墙了,屁股还真有点痒。
“庞将军今日怎么肯屈尊到我南清宫中来?”赵德芳看着庞统认真赏花的样子,一身劲装,与娇艳的梅花搭配在一起,实在是……不协调。
“呃,我看梅花有没有开,这可是我几年前种的。”冷冰冰的语气,真的在认真研究花瓣。
“既然如此,那本王就不打扰将军了。”说罢,身后竟然没有了声音。
庞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转身,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他今天是来看花的,又不是看人。
身后真就没有声音了,难道……
庞统猛地回头。
雪后空气清新,微风吹来,房檐上的积雪簌簌地在空中飞舞,哪里还有赵德芳的身影。
庞统咬了咬嘴唇,一跺脚,沿着长廊寻去。
来到赵德芳惯居的屋子,里面静悄悄,人声都没有。
熟悉的药香,闻之欲醉。庞统慢慢往里踱步,书桌旁的躺椅上也没有踪影,内室的毛毡帘子一动不动,庞统犹豫了一下,伸手掀开帘子。
赵德芳在里面。在床前的躺椅上,眼睛微闭,面容安静,好像是睡着了。
庞统屏住呼吸,走上前去。
近前才看到他眉头微皱,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庞统的心中又是一阵恼怒。秋天的时候病成那个样子,居然都不告诉自己,不是明明派了暗探在军中吗?
庞统叹了一口气。蹲下身,伸手把赵德芳胸前的厚毯往胸前拉了拉。
然后鼓起嘴,等着他醒来。过了一会,暗自嘀咕,没道理睡这么久啊。低眉轻轻伸手进毯子中,摸到赵德芳的手腕,搭上脉,静神听了好久。
赵德芳却被惊醒,睁眼就看到自从回京后就一直对自己斜着眼睛的庞统,正张大嘴巴盯着自己,心中一阵慌乱,一张口就是:
“对不起,当时你们正在对敌,我不能添乱。”
青年慢慢闭上了张大了嘴巴。
“早上……那会太困倦了,所以没有陪你赏梅。”
青年咬紧嘴唇,嘴唇渐渐失去血色。
“我……”
青年的脸上布满泪水,毫不掩饰。
“你……”
“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知道什么?嗯?”赵德芳坐起身,扳着青年的肩膀,急急问道。
青年强忍停不住的泪水,可他腿上的厚毯却已经湿透。
“娘亲……当年就是得的这个病,后来……后来……”
赵德芳慢慢松开手,松了了一口气,道:“你娘亲当年是在秦城,那里不比京城,所以才会……我在这里,每日都有太医过来,不会有事的。只是秋冬两季辛苦一些。”
“不,不。”青年坚决地说道,“你们都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知道的。”
“其实,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为什么要去边境。我不要建功立业,只要我爱的人都好好的活着。”
“庆儿,你这么想,真是……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他叫着他的乳名,却还是不得不狠心。
“为什么?”青年收起泪水。
“你庞家家大业大,一年前崔明冲的死并没有冲击庞家根基,因为毕竟只是外姓,你父亲依然在掌控朝局,炙手可热。你二哥庞昱天性文弱,就算才能卓著,以后最多不过是以大学士致仕。你若不能立下战功,保你庞家功德圆满后全身而退。待到有一日你父亲真的势微,你作为庞家三子,终究是要出来做官的。到时候……”
赵德芳掀开毯子,站起身来,背对着庞统,道,“到时候,你就不只是……”
“到时候,我就不可能远离东京安心挣下功业,势必要在朝堂之中与王爷你一较高下。而在这里,没有输赢,没有退路,只有一次次的较量拉锯。是吗?”
庞统也站起身来。
赵德芳闭上眼睛。
“所以,我去从军,虽是一时兴起,却也是我唯一的出路,是吗?”
“是我们。”依旧是温和的声音。
庞统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到躺椅上棉被的褶皱犹在,像是拖沓的心事。
“可是,我害怕……”
是我的错,我记得十六岁的你说自己天不拍地不拍,十八岁的你说任何敌人都打不倒你,十九岁的你在一方斗室内中跟我说——害怕,是我的错。
赵德芳皱紧眉头,从未有过的迷茫。
“王爷,该用药了。”琪瑞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看到庞统,脸上僵硬了一下。
“先拿下去吧。”赵德芳疲倦地说道。
“这……王爷……”
“喝药吧。”
是庞统清脆的声音。
赵德芳转过头,琪瑞已经不在,青年端着药碗,热气氤氲在脸上,烟雾袅袅中赵德芳才发现,仅是一年的时光,眼前这个青年已经褪去临行前脸上略微的婴儿肥,面容开始如刀锋刻就,眉宇间机锋隐隐闪现。
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仍然未变——那热情中的探究、探究中的慵懒,慵懒中天真如稚童的羞涩。
赵德芳重又坐定,接过药碗,慢慢喝着。明明是满嘴苦味,却感觉不到。因为不明白庞统是怎么就转变过来了。
庞统蹲在躺椅边,揉搓着毛毯的边角,心里不知道在转悠什么。
“在想什么?”赵德芳放下碗,直接问道。
“我要尽快回边关。”庞统站起身来,严肃地说道。
“额,那很好。”赵德芳以为是刚才自己的一番话起了作用。刚要说回去之后要好好当差。
却见得庞统问道:
“王爷,你知不知道天山?”
“天山,知道啊。”
“天上雪莲呢?”
“也知道……”
“嗯……”庞统若有所思。
“呃,好像听说能起死回生吧,不过,也只是传说,而且,很难弄到吧,很危险吧。”见他不说话,赵德芳没话找话地补充道。
“嗯……是啊,你说真的是传说吗?”庞统自语道。
“你要干什么?”赵德芳突然明白了什么。
“没要干什么啊。”
“那你……”
“没什么啦,不如我跟你说说我是怎么暴露身份的吧?”庞统兴奋地说道,拿出给小妹飞燕讲故事的架势。
“哦,对啊,说起来,怎么一年没到就被发现了呢?还有,说是在岐门关大战中被发现的,你有没有受伤呢?”赵德芳是真的好奇,派去的暗探已经在全力保护他的身份,尽量要在合适的时候才公布他庞家三子的身份。
“哎,那当然是其他人都太菜了呀,我就轻轻松松的出类拔萃了啊,说起来,这大宋的兵力真是不行啊,王爷你作为八贤王实在是应该多管管啊……”
……
看到又变成话唠的庞统。
真好。
窗外,细雪又开始慢慢飘起来,将这天地间的一切掩埋。冷风吹拂,吹不到这一方天地,吹来远处孩童的笑闹声。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