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1 / 1)
夕阳残照,掩映中的云凝阁宛如坠入了梦一般的辉煌中。竹窗前的几枝奚落的青竹,格外显得娇弱无力,任由傍晚的风摇晃着,如脚底没了根般,跟着风东南西北,毫无反抗。
于冰晨痴凝窗边,任晚风拂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仍是活着的有思想的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慢慢的,连夕阳也羞于见人的时候,风也跟着一阵凉于一阵,空中亮起了几颗耀眼的明星,夜在不经意中悄悄而来,所有白日的喧嚣也被夜一点一点的吞噬着。青竹的“沙沙”声,此时就更为寂寞,更为无助了。
于冰晨突然觉得身上一暖,方觉自己又失了神。浅秋轻声道:“窗口风凉,披上这个,虽说暖和些,可还是不要站久了的才好,免得染上风寒,又要活端端的受罪了!”
于冰晨淡淡的笑道:“没事的……”
“今日小姐你为了我与二小姐、三小姐撕破了脸,我已经深感愧疚。我若是再不能好好照顾小姐,我真的没有脸面对小姐你了!”浅秋说着说着忍不住泪水滚滚,白天被打的脸依旧红肿得厉害,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淤紫了,两行清泪就这样肆无忌惮地从上面滑过。
于冰晨心中一阵怅然,望着浅秋,轻语道:“浅秋,让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如今尴尬的境地,着实让你在府里受了许多不该有的委屈!”
浅秋闻言,竟抱着于冰晨嚎嚎大哭起来,“小姐……小姐……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我不但保护不了小姐,还让小姐受了委屈……小姐……”
于冰晨已极力学着让内心的感受不显于面,极力压制心中的悲凉与忧伤。自幼丧母,父亲又是可有可无,十七个春秋,足以让她了解这个人人望而敬之的学士府,足以让她必须比别人先于成人,也足以让她谙晓人情世故。她望着浅秋泪流如注,心中大恸,颗颗如珠般的泪就这样毫无声息地滴落下来。
良久,良久,于冰晨强制住,平静道:“好了,哭也哭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也引着我哭了!你脸上的药估计也没了,自己去重新上些,这样才能好得快。”
“小姐,你也要上点药才行!”浅秋含泪望着于冰晨,不肯离开。
“听话,我没事的。要是再不上药的话,你这张脸可就要花了,以后看谁还敢娶你过门!”她打趣起来。
浅秋扯了扯嘴角,“小姐,这种时候还拿我开玩笑!”随后,她用衣袖胡乱的抹了抹脸,又道:“那我先上好了,再拿药给您抹上吧!”
于冰晨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阵痛哭,于冰晨心里也着实松快了不少。她望了望窗外刚刚升起的一弯明月,几缕薄云细绕其周围,如幻如梦,似真非真。时候似乎还早,她走到书桌旁,展开一张宣纸,开始沉静在自己的世界中了。无论是屋外还是屋内,唯有烛光下的孤影相伴相依,一切寂静地让人那么孤独和落寞。
“小姐可睡下了?”一阵男音打破了寂静,也惊醒了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于冰晨。每每,她想忘记一切的时候,总会被人不知痛痒的拉回现实。
“回大少爷,小姐正在房中作画!”浅秋小声回道。
很快,房门“吱吱”几声,就被人从门外推了开来,一个身着荷色带有兰花暗纹的锦袍的人走了进来。此人身材顷长,一身儒雅之气,正是于冰晨的大哥于子昭。于子昭四年前考中了状元,如今颇受朝廷重用,可谓是年少有为。且为人极是谦和,又温文如玉,故而他在京中官家后辈中颇富名气。
“五妹,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么?”于子昭温声问道。
于冰晨执笔蘸了蘸墨,正要落笔,谁知墨水一下子滴了下来,好好的一幅画,顷刻间毁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微微笑道:“好好的一幅墨菊图,只差最后这么几笔,却生生让我给弄花了。倒真是可惜,让大哥见笑了!”
从小到大于子昭是几个姐姐、兄长中,对于冰晨算是最关心、最疼爱的一个。于子昭定定地看着于冰晨那双淡如水轻如烟,不显任何情绪的眼眸。她虽然嘴上在笑,可眼里却不见丝毫的暖意,反而让人觉得凝聚着几缕忧郁。
于子昭的目光又落到了于冰晨的脸上,五根指印依然清晰可见,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心疼和愧疚。他故作轻松的笑了起来,“区区一幅墨菊图算得了什么,怎么会难得了五妹?五妹作画颇有心得我可是知道的,所以一副墨菊图而已,没有必要放在心上,改日再画幅更好的,到时我可是要查验的!”
于冰晨轻轻地笑着,眉目间仍是冷淡,在烛光的映衬之中,显得她更加的安静,更加的落寞。她开口道:“大哥也就只会拿我取乐子罢了!明知道冰晨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拿来打发时间,却偏偏还要如此故意为难!”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眼于子昭,便自顾自的收拾书桌来。
于子昭并没有接话。他走近于冰晨跟前,用指腹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脸颊,眼眸中一片怜惜,温言道:“下手竟是这样的重!”
于冰晨别过脸,缓缓地走到窗前,忍不住道:“痛又如何?来了,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承受了!”她转过身,轻蹙着眉,“大哥,都知道了吧?”虽是询问,却也是肯定。
依于冰清和于冰雪两姐妹的性子,恐怕学士府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知的了。等传到于振阳耳中的时候,恐怕就变成她的不安分,爱惹事端,这种事早已不是第一次。在这样偌大是学士府中,于冰晨说的话没有分量,所以她从不愿多言辩驳,因而这种黑锅早就背得习以为常。
“知道了,怎么会不知道?她们两姐妹这次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平日里姐妹之间有些龃龉也就算了,现在倒学会动起手来打人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于子昭坐在桌边,言语之中很是气愤。
但对于冰晨而言,于子昭的这些话又有何意义?侮辱和疼痛都她已经受了,如今于子昭再说这样的话未免显得过于刻意。这些,她早已经变得漠然甚至麻木。
大哥于子昭是对她好,也时常有空背着府里的人来看看她,但也只是面子上的功夫做得比别人好罢了。他身为府里的嫡长子,方方面面自然要做得更好,才能在府中立稳脚。难道他心里真的完全向着自己,维护者自己?若真是如此,什么叫“有些龃龉也就算了”?这些她于冰晨看得很清楚,那层微不足道的纸不捅破也罢!
“算了,大哥!”她端了杯茶水,几片零星的碎茶叶浮动在温热的清水中,散发出一股阴郁的美。“大哥难得来一趟,先喝口水吧!”
于子昭放下手中的茶杯,犹豫半晌方道:“大哥知你受了委屈,这样的局面一时半刻大哥也自知无力回转。大哥的难处不用多说,五妹聪慧自是能够明白。虽有常言道,吃亏是福。但大哥并不希望五妹任何时候都要忍气吞声,如此,在大哥不能周全的时候,只有靠五妹自己照顾好自己,做大哥的也才会心安一些!”
“事已至此,也已经过去了,明知于事无益,大哥和我就不要再提了。”于冰晨望着越来越明的皎月,露出淡淡疏离地笑容。“时候不早了,大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于子昭起身握了握于冰晨的手,一双消瘦冰凉的手。“大哥没能护好你,自知无颜多说。但是大哥真的……”
于冰晨摇头,淡然笑道:“大哥何来此言?我是你的妹妹,难道她们就不是了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做都会有一方会受委屈,如此还不如冰晨来受过,更何况……”
“五妹!”于子昭不禁心疼的哑声呼唤,微缩的双眉,看上去却是那么的不真切。“五妹……我知你心中万分的难过……你若愿意,大哥的肩膀随时是你的依靠。”
于冰晨慢慢抽出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冰晨甚是感念大哥这么多年一直以来的悉心招抚,如今冰晨大了也懂事了,自己的事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去处理。只是,往日里因为冰晨的无知,倒给大哥带来了诸多不便,冰晨还要请大哥哥多多包涵才是!”
“五妹——快别这么说了!”于子昭了然,拍了拍于冰晨有些消瘦的肩膀,缓缓叹道:“你是我妹妹,你本该拥有同冰清她们那样的生活,可……却不曾想让你平端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楚……做大哥的,能做的也只有多来看看你,陪陪你。其他的,凡事还望五妹都开往看开了想……”
于子昭中心突然蓄满了难言的情绪。“你说的……的确没错!手心手背都是亲,舍弃任何一个,大哥的心都会同等的痛。你既已将这层道理看的如此透彻,大哥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能如此安慰自己,大哥虽是欣慰,却着实心疼你孤苦伶仃。冰清与冰雪长你两岁,因从小娇生惯养,却不如你懂事乖巧。大哥不愿见你们姐妹间时常冲突,冰清和冰雪我会好好管束。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哥愿替她们向你道歉,还望你看在大哥的面子上,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心里怄气!”
于冰晨笑了笑,却笑得心中绞痛难当。手心手背都是肉,真是遇到事了,恐怕他们也都只会护着手心里的,哪里还会顾及到手背。而她这个“手背”恐怕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定会借机摆脱掉。
她依旧含笑,眼中却多了一层难以掩饰的凄凉。“大哥能对冰晨如此推心置腹地劝慰,冰晨感念万分定会学着宽心,也不会跟谁怄气。倒是一切还望大哥不要太过挂怀,冰晨与姐姐们的事,冰晨自会多多忍让,以后少进院子就好。冰晨知道,真要取舍还是手心里的好……天色不早了,大哥请便吧,冰晨也想早些休息了!”
于子昭点了点头,见于冰晨面有倦色,微微有些踌躇,末了还是出了云凝阁。
一路上,他心中很是不好受,他明白了于冰晨“还是手心里的好”那句话,只是没想到于冰晨竟然说得那么云淡风轻,异常平静。这十余年来,他是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长大的。儿时的她,每每受到委屈没人哭诉时,只要他一来,她就会泪流不止扑到他怀中。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于子昭在心中不断地反问自己,于冰晨就很少在他面前哭诉了,久而久之,似乎他都忘了于冰晨满脸泪痕斑斑的样子。今天于冰晨说的那些话,看似不着边际,可是句句都在想他暗示着,她的事他不需劳心费神了。
秋夜更深露重,才出了云凝阁,于子昭便发觉衣角带上了凉薄的雾水。隐隐地,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刚满十岁,一次因为贪玩忘了时间,没有完成父亲于振阳布置的功课。也怪于子昭倒霉,恰巧碰到于振阳当天在朝中受气,满心是火,回来不分轻重将他关到了柴房,不准吃喝。当时,他生母回了娘家,身边可近的人,惧于于振阳,没有一个敢给他求情的。晚间,柴房有阴又冷。于子昭又饥又渴,一个人在柴房里竟伤心地嚎嚎大哭起来。但是没过多久,于冰晨的娘便偷偷地摸到了柴房,给他送了两个馒头。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馒头可以这么可口,这么香……也许介于这样的缘故,他才会对于冰晨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怜惜和不忍……
走至芙蓉湖边,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几只水鸟,扑棱棱一阵惊叫,于子昭吓出一身冷汗,故而发觉自己原来失了神,走错了回去的路。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那个被树枝遮掩住的小阁楼,星点似的光忽明忽灭,好似一口气就可以催断了它的命,显得如此微弱和孤零。
他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