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心不在焉(1 / 1)
“小八重!”吉田稔磨几乎从不生气的人,这时候也不由地怒由心生,“你怎么就这么能乱跑!你知不知道就冲你刚刚死都不说话的可疑样子,如果不是刚刚我动手慢了一点,我差点就杀了你!”
“我不是乱……我,我哪知道!”八重正想申辩自己不是乱跑而是一时慌乱跑错了路,可看到吉田稔磨那张从来没有见过的怒容的时候却忍不住又咽了回去,逞强一般地提起了自己最大的底气。虽然刚刚被吓得太狠而导致说话仍旧有些发软,可是原先那股子不讲理的气焰果然还是回来了,“我以为你是坏人才不敢说话的,谁让你突然拔刀……”
“……回家。”吉田稔磨没等她说完就把她从巷子里那堆被踹乱了的杂物中拎了出来,“没空跟你在这种大街上鬼扯这些,先回家再说……我警告你,如果在这里大喊大叫引来什么人的话,或许我们两个都会没命。”
八重刚想大声申辩些什么就被吉田稔磨几句话堵了回来,一下子就哑了火。
“听懂了?”
小姑娘点了点头。
“听懂了就乖乖跟我走,绝对,不要再乱跑。”
吉田稔磨特意强调了绝对二字。
一路上八重拽着吉田稔磨的衣服下摆,走得跌跌撞撞,不得不小跑才能跟得上青年的脚步。
而一向近乎于溺爱她的那个人此时不仅没有如一贯一样将手递给她,甚至就连稍微放慢一点脚步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自顾自地扶着腰间的刀,在前头走得愈发快了起来。
八重很快就发觉到吉田稔磨今晚的心情比他之前所有时候都糟糕,聪明的话就不该继续去惹他。
可她自己心情也算不得好。
先是发现自己的玩伴其实是会杀人的武士,突然一下子意识到他和自己在不同的世界。
再是被青梅竹马,几乎像亲兄长一样看着她长大的人用刀架住脖子,还被误会是故意跑到这里来捣乱的。
一是违背了和总司的约定擅自从家里跑出来,最后还似乎做了对对方相当不好的事情,二是不小心走丢到熟悉的祇园范围之外,不仅让自己陷入危险,更是在吉田稔磨的坏心情上火上浇油。
这两件事足够小朋友懊恼好一阵子的了。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先给吉田稔磨道个歉的,可他却走的那么快,一副无论什么话都不听的样子,硬生生地把八重的倔脾气激了上来。
——大家心情都不好,谁还比谁更牛气一点不成。
这时候的八重还不知道吉田稔磨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急躁,更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才表现得这样怒气冲冲。
虽然经历了这个晚上之后,京都动荡局势的水波已经算是濡湿了她的鞋袜,但她却仍旧什么都不明白。
没有任何人会向年仅十一岁的她解释前因后果,也没有任何人会告诉她,未来的京都和未来的他们都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些悄悄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死去的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那些与死去的人一直保有隐秘联系的人,她也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志向。
那些手持利刃以鬼为名而一往无前的人,她更加不会明白他们为何而战。
十一岁,正是人类对这个世界开始产生自主认知的年纪,正是只要跟她说了,她就可以很快明白并且接受的年纪。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说哪怕一句解释。
所以她不能明白总司为什么杀人,所以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吉田稔磨会这样震怒。
所以她才会在自己被所有人责怪之后,最后闹起了别扭。
她先短暂地松开了一下吉田稔磨的衣袖——他丝毫没有发现,仍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最后八重彻底松开了抓住他衣袖的手,停留在了原地,默默地看着吉田稔磨的身影消失在不远的前方拐角。
从头到尾都没有回过头,就仿佛自己被抛弃了一样。
如今的吉田稔磨充满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其实已经变不回当年那个会牵着她的手,配合着刚学会走路新鲜劲还没过拒绝大人抱着走的小鬼的脚步,放慢速度缩小步伐的吉田荣太郎了。
他说改名是因为长大了,却没有告诉她长大了之后,人就不会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小姑娘叹了口气,向着路边挪了两步,挨着墙根坐了下来。
吉田稔磨今晚心情很不好,八重的感觉其实一点也没错。
长州虽然从藩主到藩士都被驱逐出京,但却并不意味着攘夷大业就此终结,相反的,当攘夷活动从明面上搬到台面之下之后,反而在某些意义上更加方便了起来。
只要不被抓住行踪,长州方面就可以在幕府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准备好一切,从而一次性发起最后的反攻,用压倒性的优势来击退主张向外国人投诚甚至投降的幕府,重新将这个国家的未来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当然,这一切光凭几个在京内潜伏着的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在京中则必然需要很多位接应人。
现在京城中这样平稳却涌动着对攘夷派略微有利的暗流的局面,是从前长州藩担任京都守护的时候不懈努力之下的结果。
但这个结果却在今天被打破了——刚刚传来的消息,京中最能为他们提供方便的那位大人,今晚被暗杀了,而那位大人遇害的地点,则是他一直以来借宿的宿屋旁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如果说对于新见锦的遇害只是惋惜的话,那么新见锦的遇害地点则让他格外自责。
如果他今天没有在外面而是好好地呆在自己住的地方的话,或许最后事情会有所不同——虽然吉田稔磨作为吉田松阴的学生,一直以来都是以兵法谋略见长,剑术并不如何出众的,但如果他在场,至少可以帮助他逃脱。
即使逃脱之后不再留在壬生浪士队之中的新见锦对于攘夷大业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但是能够少牺牲一名同志也是好的。
虽然今晚前来报信的人劝过他不要在意,他自己也很清楚地认识到不能因此而过早地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深深陷入懊恼和自责中的吉田稔磨却仍旧无法释怀。
内心的抑郁无法排解,他甚至无法如同往常一样温柔地对待八重。
那孩子其实什么都不懂,又爱玩,平时没有人对她进行太多的约束导致了小鬼胆大包天,就算出现在了不该她出现的地方,她也绝对没有恶意,最多只是走错了而已,就算有错,也只是错在不该半夜偷跑——可她从前每次半夜偷跑夜游被他发现的时候,他也从未把她逮回来过,可以说,纵容她的人当中,他自己也算一个。
其实一整晚的所有不顺心都不能怪罪在八重头上,这些他都知道,可即使如此,却仍然忍不住要迁怒。
到最后,因为无法排解的自我嫌恶而迁怒别人,却因此而更加不知所措。最后搞得整个人都心烦意乱,等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走得太快,已经不是小朋友可以轻易跟上的速度了的时候再回头,只能看见身后空空荡荡的一片,被月光照射着的青石板路散着清清冷冷的光,路上连猫狗都没有,更别提哪里还有拽着他袖子的小鬼。
“小八重你……!”他当下立刻皱紧了眉头,刚想生气就发现这其实也不能全怪她,要论起来,反而是自己的责任最大,这才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这么大半夜的,她能跑到哪里去……”
青年眉头紧锁。
虽然现在已经是这小鬼平时就疯跑得格外熟悉的地方,但是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丢的,更不知道她到底现在有没有找得到回家的路。
一番简单的思考之后,吉田稔磨最后决定不管怎样先沿着来时路找找看——如果小鬼是因为自己走得太快了所以没跟上的话,现在应该就在之前走过的某一条路上。
不管怎么说,今晚让他懊恼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京都的夜晚不安全,他不能再让八重也出事。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子,如果因为他而遭难,只会让他更加无法原谅自己而已。
他按了按腰间的刀。
这个时间在街上独自行走,身上带刀是很危险的事情,如果被浪士队发现了的话很容易暴露身份,但却没有时间给他将刀放回家中再折返回来。
“看来只能小心点儿,顺便祈祷一下,就算碰上壬生狼也最好是匹落单的狼了。”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重新向着来时路迈开了步子。
而与此同时,八重在墙角蹲着,一只一只地数蚊子。
今年的蚊子却比往年更凶残许多,原本八月底就该彻底销声匿迹的玩意儿,眼下九月中旬了却仍旧飞的比谁都精神,蚊子哼大有盖过秋蝉的蝉鸣声的架势。
“切,都是今年天太热的错。”她挠了挠手背上不小心被蚊子找到破绽而咬出的新包,一脸不高兴,“好困好想回家,早知道就听总司的……”
说着就停了下来。
——早知道就听总司的,晚上不出来了。
这种话她说不出来,因为没有听话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其实错都在自己。
她心不在焉地顺手拍死一只正趴在自己脸上吸血的蚊子,心里无端烦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