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逆光镜(五)(1 / 1)
“嗳呦,这书是你这小哥儿扔的?可砸痛了老婆子我了。”突然听见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薛北辰心里一惊,这花园里可从来没进来过外人,这是从哪又冒出来了个老婆婆?
正诧异着,一个人冒了出来,正站在他眼前不到一步的距离。
“啊!”虽然胆子不小,但窗户下面突然冒出来个从没见过的人,还是吓了他一跳。
只见那老妪矮矮胖胖的,外面穿了件五颜六色的花布衫,满头银发乱乱的绾成一个显得有些可笑的髻,还拄着一根两端开了裂的木头拐杖,另一只手中正拿着他刚刚扔出窗外的那本《中庸》。
“嗳呦,这本书啊,可真不是个好东西,”那花衣裳的老婆婆装模作样的把手中那本书翻过来翻过去“砸了我老婆子的头不说,还把一群人整的疯疯傻傻的。”说着就要把那书撕成两半。
“婆婆,这书撕不得!”薛北辰见状,赶紧劈手去夺,结果那老妪向后一闪,他什么也没抓着“撕了这书,我爹爹不知道又要怎么罚我了。”
“好吧,老身不撕就是了。咦,你不就是那个治好了村头老王家当家的的公子么?”老婆婆笑嘻嘻地看着他“现在大家都夸你,都说你小小年纪,医术却这么好。”
“唉,可是我父亲就因为这事生我气呢,”薛北辰听她又提起这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滋味“他一心就想着让我金榜题名,出仕做官,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呢。”
“你就为这事心烦呢?”那老婆婆看着他,还是一脸笑嘻嘻的表情。
“是啊。”薛北辰闷声应道。
“嘻,你这小孩儿可真有意思的很,你活这一辈子,是为了你自己活的还是为了你爹爹活的。你考试考出个官儿来,那乌纱帽儿是加到你爹爹头上的?”老婆婆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啊,我看连你自己都看不清你自己。”
“婆婆,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办?”薛北辰觉得这老婆婆好像不是等闲之辈,赶忙问道。
“你问我这老婆子,我老婆子老了,不中用啦,你还是好生问问你自己吧……”那老婆婆转了转眼珠子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薛北辰手上“不过呢,我倒可以送你个东西,就当是我这老辈儿送给你这小辈儿的见面礼了。”
薛北辰低头一看,手中多了一面不大的铜镜,触感冰凉,那镜面微凸,光素平滑,镜背中心置三弦纹纽,可穿系。
双重圆座纽的外围纹饰由地纹和主纹组成。地纹以细线条的羽翅纹衬映出粗宽的五个山字形主纹,五个山字均为倾斜状,围绕纽座分列,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相互联系的图案,布局巧妙不可言。
再抬头一看,花园里,哪还有刚才那老婆婆的影子。
“这老婆婆可真怪,我又不是小姑娘家,送我面镜子干什么……”心里纳罕着,薛北辰阖上了窗子,坐回书桌前,将手中的铜镜反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几遍,也没看出来与别的铜镜有什么不同的。
突然看见镜面不显眼的地方刻着两个字“逆光”。
“难道是说……要逆着阳光看……”他想了想,走到一处背光的角落,出神地看着光滑的镜面发呆。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镜面就起了变化,有丝丝缕缕好似铜锈的东西从镜子的周缘慢慢蔓延到中心,原本照人清晰的面上,已经渐渐的映不出自己的面容。
他好奇地盯着那面铜镜,只见那镜子上出现了一个孩童的背影,那孩童像他小时候一样,端坐在私塾里,念诵着科举必考的儒家经典。
薛北辰看着那孩子清晨上课,正午下课,午觉也来不及睡就又开始温习功课。看着他被私塾先生和自己的双亲教导训斥。看着他在自己不喜欢的篇章诗文中挣扎。
更令他惊奇的是,镜子里的那个孩子也像他一样,背着父母偷偷钻研医书,也在空闲时一个人跑到药堂去看那些郎中为别人诊病。
他心里不由地好奇那孩子的模样,只可惜他只能看见这镜中人的背影。
那个小小孩童已经长成了弱冠之年的男子,薛北辰看着他背负着全家的希望和父亲的嘱托走上科举考场,看着他将墨义、帖经、策问、诗赋、经义一题挨着一题地做完。
登科及第后,与那春风得意的男子一同到杏园去赴探花宴,雁塔题名。跟着那男子一起去参加吏部的选试,却见他次次落选,不得不去担任节度使的幕僚。
看郁郁不得志的他从此再未研习过医书,每日辛苦奔波于官场钱途,却也时时受到他人的排挤和冷落,仕途屡屡受阻,连薛北辰也能感觉到那个人一点都不快乐。
时光飞速而逝,镜中人已是垂暮之年,贫病终日欺枯骨,他看着书架上积满灰尘的医书叹息一声,用双手取出桌下锦盒中的一面镜子,颤抖着在铜镜刻画着什么。
而他手中的那面镜子,与薛北辰此时手中的青铜镜竟是一模一样的。
“好巧。”薛北辰在心中叫道,忽见那镜中人回过头来,与自己目光相接。
“哐当--”手中的铜镜一下子跌落在地上,薛北辰呆呆的站在原地。
铜镜中的那个老人的面容,赫然就是几十年之后的自己。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铜镜,犹豫的翻过来,只见原本光滑平素的镜面上不知何时刻满了工整的小楷。
“吾本志在从医,自幼时即醉心于古今医典,虽生于富贵之家,却无意官场仕途。奈何双亲一心皆系于吾身,期吾登科及第以兴家业,谋天下,则列祖列宗皆可受无量功德也。今世之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多教弟子诵四书,念五经,赋诗文,构小策,投卷附会,以求出身之道。医药之术,鲜有人论,论之于明,则易为人所鄙。吾迫于世事人心,弃医从政,煞费苦心,争得一官半职。然数逢排挤,其中之苦楚,岂言语之可尽耶?年过七旬,回首前尘,始知富贵本非我囊中之物,不可求也,甚悔年少时弃医从政,未从吾之本心。若可得逆转,吾必不弃悬壶济世之业,救民之伤痛。悔之晚矣,悲哉!”
薛北辰愣愣的看着铜镜上渐渐消去的字迹。逆光,原是逆转时光之意。逆光镜中的老人,应当就是自己的前世了。
清爽的风吹开还未关紧的木窗,长身而立的男子将铜镜轻轻放在桌上,眸中显露出的,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