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话 无冢魂(1 / 1)
拾壹.
1
小街上一条隐蔽的弄堂里,有家寿衣店。
门口站着一个老婆婆,看上去年过七旬。
她拄着一把精致的龙头檀木拐杖,稀疏的几缕白发插着一根银簪,鼻梁偏右边些有颗毛豆大的肉痣。
她不常说话,脸上却一直挂着慈祥而神秘的笑容。
因为是寿衣店,生意自然不好,可却等到夜深还未打烊。
店里微弱的柔光在幽深黑暗的弄堂里点亮,伴随明月的清灰,透出一丝冷寂。
老婆婆仍然坐在店门口,倚着雕花的木门,不时向外张望。
她好像在等什么人。
果不其然,在子时刚到的那一刻,黑暗的空气里显现出一个人的轮廓。
被皎洁的月光倾洒,可以看清那个是女鬼,穿着青色纱衣,却有些凌乱,很多地方都有被撕裂的痕迹。
她慢慢走着,往寿衣店走来。
月光下,她的脸也清晰了。
面孔狰狞,很恐怖,是常人难以接受的恐怖!
光瞧着那双瞪得滚圆滚圆的眼珠就可以将人吓死,更别说她脸上还多长了好几只这样的眼睛!
它们在滚动。四五只眼珠子一齐看向寿衣店。
破裂的衣服没有遮住她的肩,任那些尸斑、腐肉、经脉、白骨都显露在外面。
整个露在外面的还有女鬼的手臂和一条大腿。
手臂上缠了很多荆棘藤蔓,割破她的皮,陷入肉中,勒住骨头。
雪白的大腿上不停地爬着一条条小虫子,虫子用它们鲜红的大嘴撕咬女鬼的肉。
但女鬼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她踏在地上的脚,一只穿了布鞋,一只只剩下了白骨!
走到寿衣店前,全身被橘黄色灯光笼罩,门口的老婆婆对她和蔼地笑了笑。
“你是巽巳婆婆吧?”
女鬼声音沙哑,语气却很温柔。
“是的,我等你很久了。”
“婆婆,我有事相求……”
“我知道,我知道,来,进屋来说。”
巽巳起身带女鬼进了寿衣店内用杂物隐藏住的小门,里面又是一间黑暗的小房间。
“你叫沈芸对吧?”
巽巳扶女鬼坐到椅子上,问她道。
“……是的!”女鬼显然有些惊讶,脸上所有眼珠都盯着巽巳,“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哈哈……”
巽巳笑着,脸上皱出了更多皱纹,她用自己苍老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沈芸的手背,“你放心,明天我会帮你,你今晚就在我这里避一避难。”
“避难?避什么难?”
“你只要藏在这里不出声就没关系了。”
说着,巽巳拄起龙头拐杖,向店里走去,重新用杂物掩住小门。
她再次坐到店门口,又开始等待什么,并且坚信她等的一定会来。
2
铜铃声由远到近在黑夜里回荡。
每一声都那么空灵梦幻,仿佛不是在这个世界发出的。
分不清那个行走的是人是影,月华下只有一张惨白的脸若隐若现。
他腰间的铜铃颤动着,指引前方的路。
来到一家店铺,门上两盏鲜红的大灯笼照出一块破旧的招牌,招牌上模模糊糊有三个字——寿衣店。
“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个女鬼?”
早早就端坐着等无惑的巽巳婆婆站起来,神情漠然,“女鬼?年轻人,你开什么玩笑,女鬼来过我岂不是要吓死了?”
巽巳婆婆很矮,并且弯腰驼背,看起来没有可疑之处。
无惑迅速扫一眼屋里,除了花圈和白色的寿衣,还有一个巨大的放杂物的柜子外,没有别的门扉或通道。
“难道是铜铃指错路了?”
他边想着,边再次打量一番。
沈芸在这时候按捺不住将门露出一条缝隙。
她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当看到无惑向自己这边看出来时,连忙后退几步,躲入床下。
铜铃响了,无惑感应到女鬼的存在,同时发现了杂物堆后的小门。
正当要冲过去破灭而入,竟被巽巳的龙头拐杖拦住,“年轻人,你这是干嘛,若要寿衣祭品,这里便有。”
无惑此时才发觉眼下这个老太婆不一般,单凭一直手,就能有足够大的力气瞬间抵住自己前进,并且,这拐杖看上去分量不小!
巽巳也一早就感受到无惑身上覆满死亡气息,皮肤冰冷还没有体温。
她白天掐指一算,就把这活死人的到来算准了,果然是一个难缠的家伙!
“那里藏在女鬼,对吗?”
无惑微微低下头,瞥了一眼巽巳。
“你在说什么呢?”
“沈芸在这。”
虽然他知道巽巳在装糊涂,却依然心平气和的,巽巳也同样慈善地笑笑。
沈芸不知如何是好,为此居然冲出门外,纵身跪到无惑跟前。
巽巳吓了一跳,无惑也是一阵愣,两人都带些惊讶地看着沈芸。
只是无惑的惊讶只有一瞬间,单单眉头蹙一下,脸上又没有表情了。
沈芸的眼珠子们来回转动,嘴与脸扭曲着,“不要抓我走,我求你,我是个无坟无碑的孤魂野鬼,惨死郊外,家人未知……我只希望可以让家人帮我立个碑,好让我的灵魂安息,到时自会跟你回去……”
“如何找你家人?以你如今的相貌,恐怕一见就被吓死了。”
“所以,她才来拜托我的!”
巽巳扶起沈芸。
沈芸虽然面目狰狞,却不失淑女风范,微微点头,“从别的鬼口中听得,这家寿衣店的巽巳婆婆是可以让人鬼相通的神人,所以才来冒犯的。”
“你是遭遇了什么杀害,模样才变得如此可怕?”
巽巳替沈芸理了理乱发,体贴询问,没有丝毫惧怕。
“我……忘了,只知道最后被扔入悬崖,然后变成这副可怕而难以接受的样子……”
“是你的父亲。”
无惑突然插入这一句,沈芸不可思议地放大瞳孔,原来就滚圆的眼珠此时变得更大更圆了。
“我……我的父亲……”
“嗯,今晚我暂且不带你走,明日你自己去家里看一趟就知道了。”
无惑走出寿衣店,头也不回地走了,临消失前幽幽嘱咐,“明天子时我会来找你。”
3
草屋前,一个白发老汉正吃力地劈着柴活,屋里头的床上躺了他已苟延残喘的老伴。
刺耳的劈柴声引得床上躺的老人鼻子一酸,两朵眼泪纵然流下。
她在牵挂她的女儿,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女儿还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草屋周围用是篱笆围成的,小院的两扇陈旧的木门经历风吹雨打,饱经风霜,早没有二十年前那么牢固。
老汉在离门不远处劈柴,所以未把门关上。一个拄着龙头拐杖的八旬老太悠然跨进。
她不是巽巳婆婆,而是沈芸。
“你是什么人?”
老汉放下柴刀,走到沈芸面前。
“爹……我是你的女儿啊……我是沈芸……”
“你?你的年龄比我还大,怎么可能是我女儿?”
“我是借用了别人的身体,爹,我真的是沈芸啊!我是怕我的面孔吓到你们,所以才……”
“那么说,你……你已经死了!”
老汉的心噗通噗通跳得越来越急,他在害怕。不是害怕沈芸是鬼,而是害怕如果沈芸知道了当年是他亲手打残自己推下悬崖,变成了鬼一定饶不了他。
但按照现在来看,她大概还不知道,老汉默默松了口气。
“芸儿,我的芸儿……芸儿……”
突然,原本躺在床上病殃殃的老人突然激动地爬下床,踉踉跄跄跑到外面。
因为思念女儿过度,她差不多已经疯了,她并不知道女儿是自己丈夫杀死的,只当女儿下落不明。
“娘……”
沈芸也迎着去,握住老人的手,“娘,我如今已化为孤魂野鬼,借用了别人的身体,只求您可以帮我立个碑,好让我做个家鬼……”
“芸儿……你可知是谁将你杀死的?”
“我……”
沈芸偷偷瞧一眼旁边吓得冷汗直冒的老汉,“我不知道……也许是山贼……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女儿只想有一个葬身之地……”
她知道,无惑没有说错,杀死她的是自己父亲。从小到大,父亲就在母亲面前埋怨生的是个女儿而不是儿子,还多次想将幼小的她置于死地。
她不明白,自己虽然是女的,不值钱,也不至于让父亲那么厌恶。
后来才得知,因为她,父亲失去了一个儿子。
父亲把所有罪过都推向沈芸。
那是年仅三岁的芸儿根本不懂。
直到她十八那年,与父亲上山砍柴——她被父亲用柴刀连砍了整整三十多刀,无情地扔下悬崖。
血把悬崖崖壁的荒草小树染上耀眼的红色,深谷里开出了一朵艳丽的血花,染得夕空晚霞都是鲜红鲜红的。
一切都在昨晚无惑离开后,巽巳婆婆为她算了几卦,才一点点想起。
可再恨又如何?父亲还是她的父亲,现在沈芸只求让自己的尸体有个安葬的地方,有一块石碑刻上她的名字。
4
如沈芸所愿,她有了一个自己的墓碑,虽然尸体已经寻不回,但立一个衣冠冢,也能满足。
她终于不是孤魂野鬼,她可以去转世投胎了。
清越响亮的铜铃声指引着前方的路,沈芸含着恬静的微笑跟着走。
沈芸的坟前,供着许多水果。
她的两个年迈的爹娘站在碑前。
忽然,老汉举起了藏在背后的柴刀,向身边的人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