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文（1 / 1）

陈酒在驿道边经营着一家小酒馆。

每天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酒馆门口的小板凳上，边看来来往往的人，边喝一口自己酿的酒。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恩恩怨怨，苦苦乐乐；到陈酒嘴边，还比不过一杯劣酒。

他的小酒馆没有名字，没有伙计，只有一个破烂茅草棚子，和一间主人居住的茅屋。

但他的生意很好。

因着这驿道前边是边镇，后边是江湖上一个挺有名的门派驻地，过路旅人也多半是武人。文人爱书，武人好酒，路过小酒馆不下马饮一杯好像都对不起身上的血气。

那日正是黄昏时刻，行人赶着在天黑前到镇子投宿，酒馆只有陈酒擎着一只缺口的酒杯窝在房中啜饮。

他没想到，此时还有客来。

“陈老板，来坛新酒！”

刚坐下的中年侠士一身染了风尘的墨绿锦衣，腰间别一把大刀，生得极为俊朗威严，一双凤目凛凛含煞。

陈酒听见他的声音，半响才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小酒坛。

他拿洗得褪色的灰布衣袖在中年侠士桌上擦擦，抬头笑道：“万帮主，小店现有新酒一十二种，其中淡酒五种，烈酒七种，皆为精粮秘酿而成，均价五十铜板一坛，童叟无欺。”

万仞山问道：“你怀中是何酒？”

“酒就是酒，而且是一刻前刚酿好的新酒。”

陈酒将酒坛往桌上一放，挑眉笑道，“你既然问了何酒，那它便叫何酒吧。”

万仞山细细打量“何酒”，微微摇头：“这不是烈酒。”

“你怎么知道不是烈酒？”

“你要我喝的从来不会是烈酒。”

陈酒坐到万仞山对面，问道：“万帮主是想喝酒还是想要醉？”

万仞山没有立刻回答。

每年他都会来这里喝酒，喝江湖人鲜少会喝的淡酒。

开始时喝不惯，可慢慢的，竟沉醉于这种微醺的感觉。

“今天我想醉。”

陈酒静静看着他，然后站起身随手从地上半人高的大酒坛中舀出一勺酒灌进空酒坛。

两坛酒被重重砸在桌上，酒水溅上陈酒斑驳的衣袖，万仞山僵硬的面孔。

“为醉而喝的酒不要钱。”

“我想醉。”万仞山重复道。他伸手拿起一坛，猛然灌进口中。

陈酒看着他喝。一坛尽了，他送上第二坛，第二坛尽了，他再去舀第三坛。

直到万仞山终于醉了，拉住他的衣袖睡过去，他都没有问他为什么要醉。

第二天是个阴雨天。

陈酒合上在风中吱吱作响的破木门才想起店里还有个大有来头的醉鬼。

他弯下身轻声唤道：“万帮主。”

只一声，桌上的人就醒了，睁开的凤眼中，只余下冷冷一片。

“您的马就拴在门外，我喂的豆饼它好像不大喜欢，跑起来可能会没力气。”

“我还要酒。”

陈酒愣了愣才明白万仞山的意思。

他拿过昨晚被冷落在桌上的“何酒”推到万仞山面前。

万仞山刚准备拒绝，便听陈酒道：“混酒比烈酒更醉人。”

闻言万仞山果然仰头一饮而尽。

和昨晚一样，每当他放下一坛酒，陈酒必定把另一坛递到面前。

他从不劝人不喝酒，也不劝人喝酒，只是把醉人的酒捧到人面前，人便醉了。

万仞山盯着陈酒从五官到神态都淡然至极的脸，一坛接一坛的饮下去。

当看见三个陈酒时，他确定自己醉了。

所以他开始说话。

“我是武林第一大帮的帮主。我有漂亮的妻子，出色的儿子。可我一点也不快活。知道我为什么不快活吗？”

陈酒不答，送上一坛酒。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快活，直到我发现这个酒馆。”万仞山对着陈酒笑，接过酒坛大声笑道，“喝你的酒，我很快活，前所未有的快活！”

陈酒心中一动，仍提起一坛酒。

万仞山手抖得抱不稳酒，多半坛酒水洒在身上。

“快活！”

万仞山大醉也没有放浪形骸，他只是一个人念叨，念叨给一个大概是朋友的酒馆老板听。

“十七岁，我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杀人，杀一个大盗。他的脑袋值五两银子，可是我忘了拿……后来我终于拿到第一笔官府悬赏，一个人去飘香楼，和里头最贵的姑娘快活了整整三天……”

等万仞山不再要酒，陈酒也坐下来，擎着自己的破酒杯静静的听。

当天晚上，万仞山依然睡在酒馆的木桌上。

到了三天，万仞山和陈酒终于喝光了店里所有的酒。

又是夕阳西下。赤金色的阳光从关了两天半的破木板缝隙间钻进小酒馆，照在整齐排列的空酒坛上。

“你醉了吗？”

陈酒终于问道。

“醉了。”万仞山问道，“你怎么还不醉？”

陈酒答：“早醉了，等你醉。”

万仞山笑：“那我现在醉的不省人事了。”

“那正好不管人事。”

陈酒站起身，慢慢把滩在桌上江湖汉子抱进自己的小房间。

他一点一点解开他的腰带，褪去他的衣衫，吻上他厚实的胸膛。

而他，始终醉眼朦胧的看着他。

唇齿厮磨间，肉体交缠间，始终有隐隐微醺，藏在谁也洗不去的地方。

“醉了。”

“是啊，醉了。”

酒香弥漫的酒馆里，两个不应有交集的男人紧紧交合在一起，只因，醉了。

第四天，万仞山终于走了。

他没有骑那匹饿了几天的良马，也没有把标志性的大刀别在最易拔出的位置。而是提了一小坛淡酒，微醺着上路。

淡酒熏人心智，烈酒乱人言行，混而饮，方得此生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