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同饮、探风（1 / 1）
“同门如手足，吾该唤剑宿一声兄长，有兄长助我，十二郎毒何惧？”
长风劲寒，草木凋零。
苍莽嵯峨的山脉蜿蜒数千公里之遥，自九天而落的江水悠悠拍打着山脚急逝远去，仿佛不曾有片刻留恋。旱季水浅，沿江空出数丈之宽的□□河堤上，形状不一的顽石密布，偶有几株细长脖子的嫩草迎风危立，诉不尽的萧索飘摇况味。
视线宽阔空荡尽头，猛见一株赫然醒目的半人高水柳顽强挺拔，光秃秃的柳枝上冒出几粒的鲜嫩新绿色，为周遭的肃杀氛围增添一抹勉强的生机。
水柳旁，有人腰悬长刀迎风独立。
眉目如远山薄雾轻笼，唯双唇抿出的坚毅清冷格外惹眼。
白发漫天，白衣胜雪。
唯手中攥的长刀漆黑如墨。
一如“刀神”二字美名天下，今朝却沾染污泥在身。
等待已足足三天三夜。
“雪竟之约”自百年前一句戏言至今，从未被对方轻视半分。今年，他还会赴约否？
疾风又吹半日，彼岸始见有人秉凌波仙姿，踏江而来。
刀与剑在一刻钟的无言后铿然相接，光影的交锋在大江大山缝隙间狭路相遇，引天地顿失其色。
这是当世最快的刀，与最沉着的剑。
一者灵动如水，一者稳健如山。
传闻中的“刀神”与“剑宿”，终又到相逢日。
三天前，身负“十二郎”巨毒、蛰伏刀神山庄的刀神玉千胜，几经思量之下自封了周身两道武脉以防毒素蔓延，祭出“黑月之泪”宝刀后毅然踏上赴约之路。掐指算来距离新月之时还剩下十几日，察觉自身每日功力便消散一分的玉千胜，心知当日傅月影所言不虚，可叹恰逢巅峰高手对决的关键时分，以往势均力敌的刀剑交戈，只怕在今年将大为改写。
鏖战激酣，数百招眨眼而过。额头渗出汗意的玉千胜心知自己再强撑下去已毫无意义，将近来新研究透彻的一套刀法尽数施展完毕，便不再硬碰对方浑厚的剑势，而是借用灵巧的身形步法耐心周旋。
又苦撑了半晌，天色微黑。
“黑月之泪”应时吸收月光精华，威力骤增，奈何刀主人力道一分分流逝，很快显出几处细微的破绽。
剑锋急扫，划破衣袖一角。
玉千胜后退数十丈稳住身形，还想咬牙继续迎战，忽闻对方沉声道：“且慢。”
“如何？”
声如雨落青石，悦耳动听。
“剑宿”骤然收去周身剑势，春秋宝剑送回鞘中，缓缓开口：
“既不是平等的交手，便就此作罢，意琦行又岂是趁人之危之辈。何况……”
话锋一转，步至刀神面前，硬朗的五官稍带出柔和的色泽，“你我之间从来无怨，切磋只为进步。”
若天下再无可匹敌之人，也就无从“进步”二字。
这数百年的刀剑慰藉，弥补了多少高处不胜寒。
只要有他的“刀”还在，“剑”便还有能与争锋的较劲；他的“剑”还在，“刀”在手中追寻的意义便永无停歇。
玉千胜闻言，面上亦是一丝轻松之色，傲然道：“不错，你我之间从来无怨。”
至此，“生间隙”的传言不攻自破，二人相视一笑罢，并行而去。
三十里外喧嚣市集，有姓白的老者酿得佳酒数百坛，初春深埋于桂花树下，到了第十年的初春挖出来后扑鼻的酒香绵延尽散，熏醉半街的游人。雪景之约的另外一半从不为江湖人所知，那便是：刀剑同饮，大日抛掷。
只是今年情况又略有不同。
剑宿意琦行沉吟不语，只望着桌案的酒却不为所动，玉千胜看得稀奇，不免缓缓摇了纸扇问：“酒不变，桂花树不变，酿酒的人也未变，怎么剑宿倒失了兴致？”
他性格冷，出言也无甚客气的意思，道，“还是说交手太不过瘾，若是如此，待你我再战几日后再饮如何？”
扇骨敲在掌心，唇角似笑非笑。
意琦行久居山巅僻静，鲜闻江湖恩怨。这番下山听说对方中毒之事，又离毒发之日不远，虽说君子相交如茶清淡，却不免因惺惺相惜之情而生一分担忧，便直言道：“十二郎毒绝世久矣，未知你身中此毒的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
“啧，”独饮的人抿出一丝涩然的意味，酒在口中失了滋味，神色亦有黯然，“向来传言必有虚假，可惜——”
冷笑几声，眸子骤然寒光掠过，“传入剑宿耳中的，只怕全是真的。”
意琦行又问：“解法亦真？”
“亦真。”玉千胜将手中酒杯放下，拣了两颗浑圆饱满的花生在手心把玩，他此前已将两人即将发生的对话全部预测猜想个遍，是以不加掩饰脱口而出。十二郎的解法既是要他玉千胜出丑受辱，他便将计就计，广寻天下美人尤物收纳在榻前，有看得入眼体力较好的更是留在毒发日备用，第二天重金买命便是——命没了，金钱自然是给家人，玉千胜家财无数，这桩买卖在两厢情愿的基础上也不算有违江湖道义。如此计划虽然让人憋火，却也非不可为之。
唯一令他担忧的是，风闻十三楼的众位楼主集聚刀神山庄四周，欲在新月之夜强行攻入取他性命。十三楼楼主不可惧，但他介时功体尽失自保尚难，门下众徒也未必能抵挡住，可要如何是好？
冷峻的面容上浮上丝烦躁的意味，视线飘落在对方略带殷切的面容上，玉千胜不免心中一动，放缓了口气将这桩事讲了出来。
他本意是，既有相助之心，也或可一探。
果然言罢再观意琦行，面上几分动容，便微叹了口气接着道：“他们新月之夜欲取吾命，吾命虽不足惜，却不愿死在这帮宵小之辈手中。更不愿此生学艺无数，却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姿态任人屠戮。真要是如此，只怕黄泉下做了鬼也不甘心。”
意琦行亦是冷笑：“纵使阎王让你做鬼，也要问意琦行一句答应与否。”
“哦？剑宿肯助我？”
“自然要助。”意琦行吐出四个字。君子千金一诺，有他此番承诺，顿时令玉千胜心头宽慰许多。
二人这才酒兴又起，饮玩一番。
到了夜深后暂宿行馆，玉千胜奢华习惯的人，早命人悄悄在附近修筑了座灯火辉煌的别院，外观看起来与寻常人家无异，茂密的树枝将院墙内的风光遮掩完全，进入其中后方觉王公贵族所居也不过如此。
意琦行是初次来，此处与他的山巅寒舍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但举世无双的仙者又何曾将富贵繁荣丝毫放入眼中？言行举止惯若平常，满室皓光也挡不住风华气度逼人，玉千胜看在眼底，露出“早料如此”的钦羡神色。
某处隔绝尘音的密室内，二人又再度商议，意琦行问：
“至今日，功力已散几分？”
玉千胜性格孤傲不肯示弱于他，便避重就轻有意遮掩道：“到此刻散去三分。”
他与意琦行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少三分便是硬生生的少了三分胜算，但以白天他在比试中很快落尽下风的状况来看，三分似又不够。
所幸此时意琦行的关注点未在比试上，闻言点头道：“我需离开四天处理事务，四天内倘若你有危难，可派人到红青山寻千岁老叟盛华年，他定会全力助你。至于四天后，刀神山庄有我助阵，晾这些跳脚虾也不足为虑。”
“大恩不言谢，”玉千胜恭恭敬敬行礼，又道，“他日度过此劫后，吾必然抛千金广结善缘，修路百条，学堂百间，功德尽归剑宿。”
只因他知晓对方乃神仙一般的品格，寻常酬谢定不会引起对方兴趣，反而过于矫揉造作起了反感也未定，是以自造福苍生入手，许下承诺。果然，意琦行面上有欣然之色，道：“有此心便最好，不愧乃武道七修所出的刀者。”
玉千胜亦笑：“寻根求源来看，同门如手足，吾该唤剑宿一声兄长，今日有兄长助我，十二郎毒不足惧矣！”
彼时密室内一派暖融的烛光摇曳，风华绝代的剑者口吐赞誉之词，不免引得玉千胜几分心动，脑海中灵光闪过飞逝过个大胆的念头——既有足堪相配自己的人，又何必求助于粗野凡夫？肌肤之亲虽说有违礼节，但算起来也是解毒下策，何况自己这身风骨也不算辱没他。
想罢又觉理虽如此，但不易出口，便命人重新筹备了酒筵，欲图在筵席间玩弄温言柔情的把戏，探对方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