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八(1 / 1)
十八、
应慎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听见屋子外面,夏秉初正轻手轻脚又忙忙碌碌地帮他烧水煎药。天气越来越冷,白日也短了,黯淡的日光照着破损的窗棂,屋子里昏暗暗的,应慎言本想起身,又懒懒地不愿意动。门口轻轻响动一声,他睁开眼,看见师弟小心翼翼地进门来,“师兄……你醒了?”
“嗯,”应慎言翻身坐起来,“别忙了阿初,我没事。”
“你还是躺着吧。”夏秉初皱皱眉头,过来坐在床边把枕头重新摆了摆让人躺下,“搞了这么一身的伤,你是跟谁打架打成这样!”
应慎言半躺着,身子一侧靠着夏秉初,又微微闭上眼睛“哼”了一声,“就跟那个道士。”
其实夏秉初当时并没有看清楚在门边站着的那个人,他的师兄把人推出去的动作太快了。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道士……还有什么缘由,就看他不顺眼。”
“那他怎么还送你回来?”
“……其实是场误会,打完了才明白。他非要送我去看大夫,那还不如回家来呢。”
“他武功很好啊?一个人把你打成这样……”
“……还行吧。”应慎言脸上一闪而过尴尬的表情,“好了不说这个了,下次再看见道士我都离开他们十丈远!”
屋子里渐渐更加昏暗下去。夏秉初只坐着不说话,垂下眼眉像是有什么心事在想。应慎言抬头瞧他的表情瞧不见,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手扶在他肩膀上问:“阿初,你想什么?”
“没有——”夏秉初侧过身来,正好面对着师兄有些苍白的脸,两人靠的很近,额头几乎都要碰在一起,“啊,师兄,你嘴唇干得要裂开了。”
夏秉初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他嘴角处干燥的白屑上,应慎言下意识地张开嘴用舌尖蹭了一下,顺带着也舔到了师弟的指头——有点凉,肯定是刚才在外面用冷水泡药了。他一把抓住夏秉初的手,笑嘻嘻地说:“这么冷,师兄给你捂着。”
两只手握在一起压着应慎言的腿,夏秉初一言不发,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师兄的脸。外面天光已暗,应慎言只觉得师弟盯着自己的眼睛里像藏了露水,幽幽地闪过一抹微光。他想,师弟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但夏秉初只是叹了口气,慢慢抽开自己的手,从床边站起来,“吃饭吧。想吃什么,我去做。”
应慎言睡不着,静静听着旁边床上师弟安稳的呼吸声,自己在一片漆黑里睁开眼睛,想起今天那个愣头愣脑的小道士。看着年纪轻轻的,大概是第一次出山吧,那年靖雪师姐离开万花谷的时候,也不过十八九岁。应慎言跟在她后面,不情不愿地背着行李把人送到山门前,他苦着脸说,师姐啊,你一定要当心,外面的人都很坏,你千万不要被骗了。
回应他的照例是被甩了一脸墨水。
程靖雪一手提笔戳着他的额头,满脸嫌弃地说,应慎言,你话本故事写的花团锦簇,怎么嘴里从来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我是真的担心你啊。应慎言觉得很委屈,他说,虽然我总写师姐和少侠们两情相悦,但那都是故事,真正人心是很复杂的,尤其是男人,他们都很坏!
夏秉初站在旁边,抬头看了看他,说,师兄,你这么说太偏颇了。
阿初,以后离你师兄远点,少听他胡说八道。
那可不行,应慎言紧张地一把揽过师弟,阿初一直要跟我在一起。
夏秉初黑漆漆的眼睛眨了眨,无辜地看着师姐。他觉得程靖雪明显是一副“这孩子没救了”的表情。
但是程靖雪还是开开心心地走了。然后她更加开心地回来了。
应慎言是第一个看见那个道士的人。
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道士的模样,但那时他以为自己肯定会死死记住。道士一身纯阳宫的衣装,背负长剑手执拂尘,说起话来声音清冷出尘。他对应慎言笑道,你就是靖雪常提到的应师弟吗。
应慎言绷着脸一言不发,像极了一个高傲凛然的万花弟子。
他想,这是什么人,怎么能直接叫师姐的名字?
后来谷里的小师妹们突然每天成群结队笑嘻嘻地往画阁那边凑,回来就围在一起说悄悄话,夏秉初告诉他,师妹们都说,那位道长真是英俊潇洒儒雅多才,跟师姐在一起实在是天作之合啊。
应慎言抬手砍倒了一个木桩,黑着脸问他,你今天的书都背完了?
夏秉初点点头,背上药筐转身走了。刚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高高兴兴地说,对了师兄,飞扬说他下月初要跟着师父来万花谷,我如果提前把书背完的话,到时候能不能和他出去玩?
十八年的人生里,最黑暗也不过这一刻了。应慎言想。
果然没过几天那个天策的熊孩子就乐颠颠地跑来了。好好的师弟跟着他把万花谷跑了个遍,抓猴子赶鹿逗阿甘,从千机阁顶上骑着大鸟往下扑,应慎言看着夏秉初白净净的脸上弄得黑一块红一块,心里冒起火来,逮着人先往大木桶里一泡洗洗干净,然后找上李飞扬,说,要不要跟我走一趟天工坊?
作为天策府的优秀小将,李飞扬坚信这世上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他打不了的怪物。小军爷顶着两根红须须,满脸骄傲得意地跟在应慎言后面就进去了。
后来,李飞扬再也没有跟人提过这件事。他跟应慎言在天工坊一路被各种尸人追着打,打到后来他实在觉得有点撑不住了,气喘吁吁地躲在墙后面提议应该走一些隐蔽的路线避开那些尸人,应慎言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好的。
然后李飞扬发现,只要有应慎言在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隐蔽可言。
再然后,他们暂时逃进一处背阴的屋子里,两人身上打得到处都是伤,应慎言咬着牙把衣服撕成几条扎起伤口。他沉默着不说话,李飞扬一反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样,他抓着手里的□□,认认真真地问应慎言,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两人立即跳起身来握枪提笔全神戒备。应慎言听到那个声音略带焦急地轻声喊着,师兄,飞扬,你们在这儿吗?
没人知道夏秉初是怎么进来天工坊,还能活着找到他们的。
他身上也带着伤,一张苍白失了血色的脸上只剩眼睛还灼灼地盯着两个人。夏秉初带了针药来利落地帮他们治伤——大家都不说话,应慎言和李飞扬是因为心虚,夏秉初是因为生气。
时至今日,应慎言躺在床上想着,哎呀,说起来,师弟生气的模样还真可怕。
他乐呵呵地又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起来准备出去方便一下。一开门,冷风飕飕地往屋里灌,应慎言赶紧反手关上,抱起胳膊来刚走了两步,院子里某个角落突然“咚”地响了一声。
还不待他有所反应,一身黑夜里也隐约能看见的黄衣就跳了出来,“应先生——哎哟!”
叶云涛抱着头皱眉看看旁边的小姑娘,“你打我干嘛……”
“你不能小声点!”
“为什么啊又不是埋伏敌人!”
应慎言急忙过去瞪着眼睛给他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指屋里,“要是吵醒了阿初我就戳死你!”
叶云涛和唐欢老老实实地点头,唐清在旁边站着,一副想跟夜色融为一体的模样。
他微微低着头,面具没遮住的半边脸上还是毫无表情,“欢欢跟我说了今天的事,应先生,对不住,我——”
“跟你有什么关系?少来这一套。”应慎言轻描淡写地摆摆手,“你们来的这么齐全,有什么大事?”
“没有没有,我……我们就是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唐欢赶忙解释道,“但是我想你大概不想让夏大夫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说夜里来悄悄看一眼,你伤的不要紧就行了。哦,至于他,”小姑娘指指叶云涛,“他非要跟来的。”
“这事归根到底是我拜托你们的,我当然要来啊!”叶云涛理直气壮,声音也不禁又高了起来。应慎言伸手就往他脑门上拍了一下,对着唐欢说道:“你这丫头倒真是机灵……行了,我没问题,你们看了就赶紧回去吧!”
“嗯,应先生,我——”唐清似乎是还想说什么,眉头微微皱着看向应慎言。然后他顿住了,眼神往应慎言身后瞧去,神色一滞,,改口道:“夏大夫。”
应慎言认命地回过头,夏秉初披着外衣靠在屋门口,一头漆黑的长发顺着他的肩头滑到腰际,衬得人脸色苍白,只有眼睛灼灼地盯着他。
别人看不出,但是应慎言已经紧张起来。
夏秉初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