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1 / 1)
十五、
夏秉初肩上背着一个大包袱,两手各拎了一长串捆起来的纸包,里面满满装的都是草药。他特意停了一天的诊要来城里补充药材,这时候街上人正多,他挤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边走边抬头看看路两边的铺子。虽然不像刚来长安时那么好奇兴奋,但热闹景象却是看不厌的。过了一个卖各色笔墨的小摊,前面闹哄哄的是个打铁的铺子,夏秉初瞧见那里围了许多人,好像还高声吵嚷着什么,不由地上前快走了几步。过去这一瞧,却看见正中间站着的人高高束着头发,穿一身黄澄澄的衣服,可不是叶云涛?藏剑弟子一手叉着腰,一手放在铁铺的柜台上按着一柄剑,气势汹汹地说着:“你讲不讲理?我拿钱买剑,又不是偷剑抢剑,怎么着就成了‘仗着钱多欺负人’了!”
站在叶云涛对面的那人没好气地呛声:“明明是我先看上这柄剑的!”
“可是你买不起啊!”
夏秉初挤了两步终于看清楚跟叶云涛吵嚷的那人,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一身纯阳宫的装扮和手里的拂尘,这人竟是个道士。叶云涛戳了他的短处,他正憋的满脸通红,嘴里嘟嘟囔囔着“贫道……贫道……”
“哦,你都是说你是‘贫道’了,买不起这剑。那我买的起,你还要有意见啊?”
周围传来不少低低的嘻嘻哈哈声,那道士脸上挂不住,愤愤地推开人群走了。叶云涛转身掏出钱来拍在柜台上,用一种故作豪迈的语气喊老板把剑包起来。周围人群慢慢散开,夏秉初站在那里等他拿好了剑,笑着打了声招呼,叶云涛高兴地跑过来,“哎呀夏大夫!你今天怎么到城里来了?”
“来买点药。你和小唐还好吧?”
“我很好,小唐也不错,他很忙……不过没受伤,你放心!”
“呵,”夏秉初笑着点点头,“你刚才——”
“啊大夫你看到了吗?刚才那个道士很不讲理!”叶云涛皱着眉头,显然是心里还憋着气,一路拉着夏秉初嘟嘟囔囔地跟他讲那个道士是如何在铁铺看中一柄剑,但是太贵买不起,跟老板讨价还价了半天,还是不够钱数,就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正巧叶云涛路过,也看中了这柄剑,马上就喊老板付钱,这道士便急了,拉着叶云涛不让他买,说了没几句两人便吵起来。“那道士硬说我是仗着钱多欺负人!难道他买不起我买得起就是不对啦?大夫你说是不是,这道士真可恶!”
“嗯……”夏秉初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一路上却默不作声,只偶尔应和一下。日头已过正午,两人边说边走着,看见路边有家食铺便忙进去了。夏秉初边卸着身上的东西坐下,边还听着叶云涛说:“不过,大概也是看了紫姑娘的一些书,总写道士都是些不好的,弄得我现在看见道士也怪别扭……”
夏秉初喊了店小二过来点饭菜,叶云涛拎起桌上的茶壶给两人杯子里倒水,自己先灌下两口,一手支着脸像自言自语般说:“紫姑娘好像很讨厌道士啊……不知道她跟道士有什么过节……”
“……你猜呢?”夏秉初低头两手捧着茶杯,突然接了叶云涛的话。
“一定是以前有个坏道士对她负心!”
“咳……咳咳!”夏秉初喝下的一口水全都呛了出来,连袖子边都湿了一片,“你、你也太能想!”
“这是最有可能的啊!”叶云涛不服气,拍着桌子跟夏秉初解释:“我觉得,紫姑娘一定是被坏道士伤透了心,才有这么多感悟写成书……唉,真想见她一面,好好表达我的仰慕!”
不,你不会想见他的。夏秉初心里默默地想。“咦,你不是喜欢小唐吗?”
“这不一样,我只是仰慕紫姑娘的才学……”
两人越说越离谱,好在不一会儿饭菜上来,吃饭才是头等大事,就顾不上说话了。不过叶云涛还要不时点评一下这道菜那道菜口味不如藏剑山庄做的好云云,夏秉初只埋头吃,趁着他说话的工夫还能多抢一筷子菜。快吃到结束的时候,叶云涛正要对包子也发表一番评论,刚说了一句却突然收声了,夏秉初抬头看看,他抿着嘴面无表情,身体略略僵硬往座位里面靠了靠。夏秉初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发现店门口正走进来几个穿着鲜艳又怪异的人,女子身上还带着大串的银饰,走着路叮叮当当地响动。叶云涛缩在座位上小声嘀咕:“五毒的人……啊不要过来,去那边、去那边……”
可惜不遂他的愿,那几个人挑了他们斜后面的桌子坐下,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叶云涛黑着脸对夏秉初说:“大夫,我们走吧?”
“呃……他们怎么了?”夏秉初很茫然。
“他们是五毒的人啊!都带着虫子!”叶云涛小声地喊着:“什么蜘蛛啦蛇啦,还有毛毛虫!各种颜色的毛毛虫!特别恶心!”
“哦……”夏秉初略有所悟地点点头,伸手在旁边放着的草药包里摸了一下,“你是说这种吗?”
一条豆青色长着短白毛的肥虫子伸到眼前,叶云涛一下子眼睛瞪大了向后一倒,“你你你——你从哪儿弄来的?!快丢掉!丢掉!”
“哎,你也怕这种吗?我觉得还好吧,不是挺可爱的,看,多肥!”夏秉初笑眯眯地捏着虫子在叶云涛眼前左右晃动,可怜的藏剑弟子苦着脸急忙摆手,“不,一点都不可爱!快拿走!夏大夫我以为你是个好人啊!”
“嗯,这意思是说原来我不是好人吗?”夏秉初哼了一声把毛毛虫放在桌子上,豆青色的胖虫子扭着短短的身子慢慢爬了几步。“你就不能扔到地上踩死吗夏大夫你真的是个好人啊!”
“师父说医者不得害生……啊好了好了我扔到外面去!”看见叶云涛一副咬牙切齿的悲愤模样,夏秉初终于不闹他了,正待伸手去捏虫子,桌子上突然无声无息地跳上来一只大个的□□——好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两人一时都呆住了,只看着灰蒙蒙瞪两只大眼睛的□□在桌上静静蹲着,突然飞快地伸出舌头把毛毛虫卷进嘴里,下巴那处滑动了一下,然后又只是静静地蹲着——好像看了叶云涛一眼——不,大概是错觉吧。
“这……好大。”夏秉初最先反应过来,慢慢伸手过去想摸那□□一下,结果还没碰到,它又无声无息地跳下桌去直奔斜后面的五毒弟子了。那几个人里站起一个小姑娘,摇摇曳曳地走过来,头上戴着沉沉的牛角状银饰,脖子里套着大大的银项圈,两手上还挂着数不清的镯子,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小姑娘站在桌前,开口说着声调奇怪的官话:“大哥哥,小呱贪吃,对不起。”
这意思大概是说那只□□想吃毛虫才跳过来,吓到他们,对不住了。夏秉初忙摆摆手说不必在意,小姑娘眉开眼笑地又说了句:“大哥哥,谢谢。”然后又转头对叶云涛说:“这位大哥哥,不怕的。小呱吃虫子,不吃人。”
叶云涛先被毛毛虫吓到,又被□□吓到,黑着脸缩在座位角落里拒绝表达任何意见。夏秉初先请五毒小姑娘回去,又赶忙好声好气地安慰他,叶云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恨恨地捶着桌子,“所以我讨厌五毒啊!”
叶云涛还想,为什么夏大夫也会干故意吓唬人这种事呢?他看着不像这样的人啊!
夏秉初又喊了一份刚才叶云涛评价不错的包子给他压惊,叶云涛也不客气,两口就吞进去一个,比那只小呱的速度慢不了多少。夏秉初看看五毒弟子那一桌,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就留那个小姑娘坐着左顾右盼,还回头瞧了这边一眼,笑了笑。然后她转身回去,叶云涛和夏秉初听见了一阵细细的歌声传过来。唱的词句完全听不懂,但声调悠扬婉转,听得附近几桌的食客都停了筷子去看她。叶云涛手里还举着个包子,也愣愣地听了一阵子,嘟囔一句,“唔,歌唱得不错……”
夏秉初点点头,出神地说:“嗯,真好听。”
傍晚回到家时,应慎言已经开始趴在桌上写书了。夏秉初放下一身的东西,把买回来的晚饭摆好喊师兄过来吃。两人说了些今天的事,夏秉初笑着对他讲:“叶云涛也像你一样,怕毛毛虫!”
“啧,好好吃着饭,别提虫子这么恶心的东西!”
收拾了碗筷,应慎言照例又一头钻进屋里写书。夏秉初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一份一份打开今天买的药查看着。天色微红,夕阳把最后一点光芒涂抹在云彩上,四下里一片寂静。夏秉初手上慢慢地翻着药,心里却突然想起午间听到那小姑娘唱的歌,自己不作声地默默哼了一遍,又换另一首熟悉的,慢慢便不自觉地便唱了出来:
“正月采花无花采,二月采花头上戴。”
他的声音很轻,但屋里的应慎言一下就听到了。
“三月采花花打朵,四月蔷薇靠墙栽。”
应慎言放下笔,略略吃惊地倚着床铺坐在那里。
“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带露开。”
他想,师弟好久没唱过歌了。真的是好久了。
“七月菱花浮出水,八月桂花熏下来。”
他又想,师弟竟然还记得这首歌……哈。
“九月菊花家家有,十月芙蓉堂前摆。”
唱歌的声音似乎又响了些。应慎言坐了一会儿,重新拿起笔来,却不知道写什么了。
“冬月采花进暖房,腊月采花等春来。”
应慎言听着师弟的歌声,趴在书案上渐渐睡着了。然后,他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