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1 / 1)
九、
自那日后,师兄弟的荒宅里竟然真的有来找夏秉初瞧病的人了,大概都是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些外商替他说了不少好话。虽然开始时也只有那么一两个病人,但夏大夫脾气好,模样好,医术又好,闲着没事还跟来瞧病的人随便聊聊,这样好说话的大夫现在可是难找,渐渐的这小医馆里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应慎言起先不放心让师弟自己对付外人,在家里呆了几天看着他给人诊脉开方,发现夏秉初对病家真是热心又温柔,再讨人喜欢不过了,根本不用担心。于是应慎言又开始每天早晨进城去茶馆点卯,喝茶、写书、听人说说长安城里又出了什么新鲜事,隔三差五在欢妹那里买一只烧鸡——当然不敢自己吃了,晚饭的时候带回家去。欢妹早就跟应慎言熟络起来,每次来茶馆往他坐着的角落里扫一眼,脆生生地喊着“应大哥,今天的烧鸡可肥啦!”然后坐下来笑眯眯地揭开篮子盖布,试图给他或者掌柜伯伯再多卖出几只去。应慎言坐的桌子上往往不是摊着几本书,就是摆着一堆纸笔,欢妹每次都好奇地伸着头问他:“这是什么啊?你在干啥呢?”
“小孩子家别乱看……”应慎言摆摆手,忙着收起写了一半的大作。
“切,又不是吃了你的,”欢妹撇撇嘴,“反正我也看不懂这字,你讲给我听听啦?”
“哎,你不识字吗?”应慎言停了手。
欢妹摇摇头,“我又没跟夫子学过嘛!”
“那……哎,小姑娘家的,听了这个会乱想的!”应慎言想起在谷里的时候写过几个小故事,闲着给别人传去看看,结果连着几天走到哪儿都有师兄弟指责他说惹哭了师妹。他连连摇头,可架不住欢妹起了兴致,生意也不做,缠着他非要讲。应慎言最后只得讲了一个女子嫁给情郎,本来恩爱缠绵,不想相公被一个路过的坏道士蒙了心窍,抛下她跟道士云游四海去的故事。他故意讲得凄凄惨惨,想让小姑娘以后不再来缠他,结果欢妹听完后皱了半天眉头,说了句:“你这写的真没意思,还不如我家隔壁的乔三姑娘呢!”
“……哎?!”应慎言大吃一惊,这下反而忙拉着欢妹让她说说看。小姑娘笑嘻嘻地悄声跟他讲:“说起这乔三姑娘啊,没出嫁前住在我家隔壁,长得倒还不错。家里只有她孤身一人,过得挺穷,也从不见她跟别的人来往。后来有一年,我们那儿卖香粉的刘大姐牵线,把她嫁给了绸缎庄东家的大少爷做妾,出嫁没到一年,就听说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为了这姑娘打起来了!”
“……这还不是常有的事,又有什么意思!”应慎言愣了愣,觉得这故事真是俗之又俗,垂下眼来准备趴回桌子上继续写。欢妹抿着嘴笑道:“事是常有,可是他家里的缘故真是不寻常!你以为是大少奶奶跟这姑娘争风吃醋吗?才不是呢!”
“那又是什么缘故?”应慎言随口问道。
“那是因为啊……他家的大少奶奶,也看上这姑娘了!”
应慎言手里握着笔,一个字还没写完,笔尖停在那里便不动了,墨水都慢慢聚成一滴,稳稳地落在白纸上。欢妹犹自笑嘻嘻地问他:“有意思吗?有意思吗?”
“那……后来呢?”
“后来绸缎庄就闹得不得安宁呗,他家大少爷其实不怎么有本事,压不住身边的人,又不甘心。反正闹来闹去,有一天绸缎庄就悄悄地迁走了,也不知道最后怎么样了……”
“……。”应慎言心想,听起来就不像个真的啊,该不会是这小姑娘瞎编吧。哪知欢妹还意犹未尽地说着:“要我说啊,这乔三姑娘,一定是来报仇的!她孤身一人,肯定是全家都死光了啊,她不是跟绸缎庄有仇,就是跟那大少奶奶家有仇!”
这就更不像真的了!再古怪的戏本都没有这种情节!应慎言心里已经喊了起来,“你这也太能编了,过两天别卖烧鸡,改说书算了!”
“我是说真的啊,”欢妹挎着篮子站起身来,“你改改写法儿,真挺没意思的!”
那天应慎言回家的时候,模样非常沮丧,晚饭桌上都没跟师弟抢烧鸡吃。夏秉初诧异地问他怎么了,他没说话,结果一晚上都在反复看自己的大作,心里琢磨着,这可要改成什么写法儿好呢?
但即便如此,应慎言还是又卖出去了两本书。来到长安已经一月有余,夏秉初每天给人看看病,闲着的时候进城去逛逛买些好东西吃,再到茶馆陪着师兄喝茶,日子过得相当满意,渐渐竟把要回万花谷的事忘记了。他有时也去看看叶云涛和唐清——还住在那家客栈里。唐清的腿伤已经完全好了,不知又接了什么任务在外面跑,经常见不到他。夏秉初忍不住会对叶云涛说,要他照顾好唐清,伤虽然没问题了,但也别那么拼命,不几天又弄得一身是伤。叶云涛笑呵呵地安慰他,“夏大夫你别担心嘛,小唐很厉害的,一般人打不过他!只要他自己……别总使轻功。”
“哪来这么多任务接啊……”夏秉初表示不解。叛乱之后,大唐和长安城都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气象,虽然还有点形容惨淡,但对于万花大夫来讲,这表面上的和乐平安,便已经足够了。他来客栈的大部分时候,只能见到叶云涛,但偶尔,却只能见到唐清。这两个人几乎不再一同出现,让夏秉初也有点疑惑。那天他坐在客栈的一楼大厅里,喝着叶云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君山银针,看他在对面小心翼翼地擦一把细剑,那剑通身明如秋水薄如细纸,名字叫做“千叶长生”,夏秉初这不懂刀剑的也能看出品相不凡。当然,叶云涛身后背的那柄巨大的“泰阿”,也早就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好久了。
“小唐又出门了?”
“嗯?啊,嗯……”
叶云涛明显还一心扑在他的名剑上,夏秉初叹了口气,喝掉杯子里的茶,也起身告辞了。天色已经有点晚了,他还去向掌柜的称了半斤熟牛肉,所以走时有些急匆匆的,没注意到叶云涛在后面早就抬起头来盯着他,直到走出客栈大门。
然后叶云涛大模大样地收起剑,也起身上楼去。过了片刻的工夫,唐清却从外面进来了。他慢慢走到刚才夏秉初坐着的地方,伸手往桌下摸了摸,然后坐下来点了饭菜,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这些夏秉初都没有看见。但是应慎言却看见了。
他知道师弟今天又来了客栈。从茶馆里出来,应慎言本想来喊人一起回家的,站在客栈外面就看见师弟和那个藏剑小子坐在一起,小子手里还拿着一柄剑。他眼尖,看得出那剑好得要命,贵得也要命,当下心里又对叶云涛嘀咕起来。那时夏秉初已经站起身来要走,应慎言便也没过去,想在这里等师弟出来就好了。然后,他就看见了唐清。
唐清是蓦地出现在客栈旁边的一条巷子口的。应慎言因为一直盯着那边看,知道那个地方本该没有人的,结果却无声无息地就出现了个唐清。
他刚才在隐身。应慎言心想。
夏秉初已经出了门,经过唐清身边时,唐清把自己藏进了一摞高高堆起来的木箱子后面。应慎言再转头去看叶云涛时,藏剑弟子已经不在那张桌子边上坐着了。而唐清进门后的一个动作虽然很快,但应慎言还是觉得他坐下时拿了什么东西在手里,像是半张纸。
应慎言笑了笑,转身抄了条近路去追师弟了。
而叶云涛和唐清,自然又是不知道这些了。唐清从客栈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悄无声息地把身影融进夜色里,翻上客栈二层的屋脊,连连几个飞鸢泛月跳出去,边跑边扫了一眼攥在手里的字纸。
上面的没问题,下面的……竟然是叶云涛那手大大咧咧的字。
唐清看着:“小唐,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喜欢什么花?”
……竹子。他一本正经地想了想。
“第二,你喜欢别人送你什么东西?”
送礼吗?唐清倒是有点诧异。我的话……他在心里笑了笑,当然是木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