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 折花门前剧(1 / 1)
我叫李令月,在众兄弟姐妹中年龄最小,备受父皇母后宠爱。同时,我也是大唐王朝第一个代母出家的公主。我记得,外祖母去世的那一年我才只有七岁。身为一国之母,后宫事务本就够母后忙的了,父皇的身体又一直不好,前朝的政事亦需她多方辅持,自是脱不开身。两位皇姐是萧淑妃所出且都已嫁做人妇,也是不能够出家祈福的,便由我代而行孝了。从那个时候起,除了亲近之人会唤我令月之外,我的道号“太平”二字俨然就成了我的另一个名字。
这些年说是出家为外祖母祈福,实则,除了每日的早课必须完成之外,我的生活并未有多大变化。住所还是自己的寝殿,宫中上下之人待我敬重有加,父皇与母后对我依旧百依百顺。正因如此,我才愈发觉得无趣——
身边不乏伺候得周到细致的宫女,可她们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模样,哪里能成为我的知心人呢?七哥与薛绍跟我交好是交好,可到底是男孩子,许多女儿家的话终究与他们说不得。
幸好,三年前我遇到了璇儿。
璇儿姓郑,比我小一岁。她还在襁褓之时就因家族祸事而受牵连,与母亲一道被充入掖庭为婢。三年前那一天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荷香亭北面的一棵大树下哭得伤心至极。细问之下才知道她是因为打扫房屋时不小心打碎了掖庭管事姑姑的玉镯而吓得逃了出来,担心被发现后连累娘亲,心中焦急不已却是无可奈何,这才哭了起来。
我生来富贵,坐享无上的荣华,对宫中之事却并非一无所知。掖庭算得宫中最凄苦地之一,那儿的人自然是宫中最可怜的人中的一群。然而,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戏码数见不鲜。尤其是掌管掖庭大小杂务以及各等宫婢的穆姑姑更是其中的“名角儿”。她性情暴躁不说,还总爱动不动就拿手底下的人出气。像璇儿这样从小没入掖庭的小丫头,干不了太多活,只怕更会惹她不顺心。如今她的玉镯被打碎,若是我不插手管一管的话,璇儿的性命定是堪忧了。
我对着璇儿安慰了一番就带着她一起回了掖庭。果不其然,我们到的时候,璇儿的娘亲身上已经挨了不少鞭子。执鞭的穆姑姑凶神恶煞,但一见到我,她的嘴脸立马就变得分外谄媚,对我又是行礼又是磕头殷勤得很。我没有多与穆姑姑纠缠,替璇儿赔了一只玉镯便同她一道扶了她娘亲回了屋子,尔后又请了御医前来治伤。我做这一切的时候,穆姑姑从始至终都在场,那副既惊又恐的不安模样我至今想起还是会觉得好笑。自那以后,璇儿母女再没受过刁难,而璇儿也成了我的贴身丫鬟。
原本我的意思是要将璇儿与她的娘亲一道接出掖庭的。无奈宫规难违,她们母女终究是戴罪之身,即便我是公主也不能凌驾于大唐律例之上,能将璇儿要来我身边已是父皇法外施与的特恩了。璇儿的娘亲不愿我难做,说是只要璇儿好好的她就心满意足了。她还告诉我,若是我一意孤行,说不定到头来连璇儿都得重回掖庭,我只得弃了那个念头。好在她的活轻松了些,璇儿又因我的袒护而不必为我值夜,得以每晚回去相伴。母女二人的日子较之从前,已是好了太多。
对于这些,璇儿对我一直感恩戴德,不仅时时事事以我为先,还坚持要以主仆的身份相处。我明白她的顾虑,有外人在的时候就随她去,只有我二人时就很是随意了。一开始她会觉得别扭,这些年下来,她也渐渐习惯了。这让我很是欣慰。
其实于我而言,璇儿才像是上苍莫大的恩赐,是我在这寂寂深宫中唯一的真正的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是,从带着璇儿走出掖庭时,我便已决定视她为妹妹,绝非寻常的宫婢。我相信,她对我心思亦是如此。
“公主,你小心点……你还是赶快下来吧,太危险了!”
此刻,站在树下仰着头对我大声劝说的人便是璇儿了。用七哥的话来形容如今的璇儿,那便是“亭亭玉立俏红妆”;若是用薛绍的话,那就是“明眸善睐,温婉若水”。他二人的这两句评价我完全赞同,甚至我认为璇儿容貌与性情中的美好,他们说得还及不上万一。不过有一点我始终觉得可惜——璇儿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
就好像现在,我只是爬到了树上想要拿回卡在枝桠上的纸鸢而已,璇儿就愁眉不展担心得不得了,连连喊着叫着地劝我下去。
“璇儿,你这样冲我大喊大叫才会教我分心,才容易出事呢!”我故意吓唬到。
不出所料,璇儿立刻捂住了嘴巴,我的耳根终于清净了下来。我满意地对她露出了笑容,继而转身继续努力地伸手去够那悬在枝桠顶头的纸鸢。过程虽是辛苦,可最终成功了,我免不了一番得意与炫耀。
“怎么样,我说了没事的吧?”我冲着璇儿摇了摇手上的纸鸢。
璇儿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脸上竟是显出了些许苍白。我刚想拿她打趣,就看到七哥与薛绍正并肩朝我们这边走来。
七哥与我一母同胞,感情上自是不必说。薛绍的娘亲城阳公主是我的亲姑姑,他更是从小就进宫陪七哥一块儿读书,彼此长年玩在一起,他待我的好比七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七哥时不时会惹我生气,他却不会。不仅不会,还能时常逗得我开心不已。有时候我会觉得,比起七哥,我与薛绍会更亲近些。
拿回了纸鸢,又见到他们,我心中欢喜非常,连忙高声冲他们喊起了话。岂料一时大意,原本扶着树枝的手松开了不说,因着招手的幅度太大,冷不防脚下一滑,我整个人顿时就背朝地面朝天地往下摔了去。
耳畔呼呼作响的风声中夹杂着璇儿的惊呼,七哥脸色一凛,快速朝我奔过来。薛绍更是直接腾空而起,伸出双臂飞身而来。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薛绍我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放了下去。
“哎哟……”
“公主!”
“令月!”
我的落地扬起了一片不大不小的尘土,璇儿与七哥一前一后冲到了我身边,扶起我紧张兮兮地打量着关切着。而薛绍大概是一时没缓过神来,仍保持着刚才接我的姿势,愣愣地站在我的对面。
“令月,对不起,我……”回过神来,薛绍对于自己的失手很是自责。
我轻轻拂开了七哥与璇儿的搀扶,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近了薛绍几步,笑道:“绍哥哥这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距离太远。幸亏这树不高,否则我的屁股还不知道会摔成什么样子呢!”安慰完薛绍,又感慨完我不幸中的万幸,我将目光投向了地面上的纸鸢——原本一只好好的□□燕纸鸢,经方才那么一摔早已残破不堪。这可是去年我生辰的时候薛绍亲手画了送给我的。比起身上的痛,它的损坏更叫我难受。
薛绍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说道:“纸鸢坏了我可以再做一个给你,倒是你刚才那么一摔肯定摔得不轻,得赶紧宣御医来看看才行。”
“绍哥哥,”我吓得赶紧拉住了转身要走的薛绍,阻止道:“我没事,真的,不用宣什么御医了。要是惊动了父皇与母后,小事作大无端麻烦不说,我少不得又要挨训了。”
薛绍闻言也觉宣御医之事不妥,但又放心不下我的伤势。正犹豫间,七哥开了口:“薛绍,你听她还有心思去关心纸鸢就该知道她没有大碍。你不要关心则乱,就随她去吧。可是令月,你是堂堂大唐公主,又是一个女孩子,对着薛绍这张口闭口就是屁股屁股的可怎么得了?”
七哥这话惹得璇儿与薛绍掩口窃笑,我倒不以为然:“有什么关系,绍哥哥又不是外人!”随即,我向薛绍求援道:“是不是,绍哥哥?”
薛绍笑着点点头:“是,令月言之有理。”
得到这样肯定的回答,面对七哥时我更加理直气壮。七哥故作委屈状:“哎,每次就知道找薛绍帮忙,而他对你几乎是有求必应。我看啊,他的确不是外人,我倒成了外人了。”
听他这样编排我与薛绍,我不乐意地反击道:“你也可以找你的影子帮忙啊。”
“影子?”七哥一愣,相继与璇儿、薛绍面面相觑。
“就是韦素莲咯。”我直言道:“她成天不是在母后跟前卖乖,就是跟在你身后‘显哥哥、显哥哥’地叫,可不是你的影子么?”
七哥恍然大悟,当即替韦素莲说起了话:“莲儿与你同岁,唤我一声‘显哥哥’是情理之中的事。况且,人家如今见到我都是依礼称呼英王爷①,在母后跟前伺候也颇为周到稳重。倒是你,对薛绍还是绍哥哥绍哥哥地喊,玩性依旧如小时候那般重。比起莲儿,你的孩子气可是多太多了。”
韦素莲是十岁的时候被送进宫到母后身边,与我们四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七哥、薛绍包括璇儿对她的印象都挺好,她也的确善解人意,只有我对事事都太过精明的她就是喜欢不起来。这下听到七哥这般维护她,本就心情不快的我顿时火冒三丈:“我才说了她一句,你就数落我这么久,到底谁才是你妹妹啊!嫌我太孩子气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去找她玩就好啦。或者,你干脆请旨父皇母后准许你纳了她为妃,不是更加称心如意?”
看到我真的生气了,七哥明显慌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是你先提起莲儿我才说了这几句实话,怎么会扯到纳妃不纳妃呢?”
居然还说自己说的是实话!我火气更甚,不想再与七哥多说一个字,俯身捡起零落一地的纸鸢残骸,头也不回地朝寝宫方向走去。我听到璇儿怯怯的声音在身后传来:“王爷,薛公子,我也先走了。”紧接着,她就跑到了气呼呼的我身边,与我一起离开了。
注:①武则天第三子、李治第七子李显,初封周王,后改封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