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编外——荒园(1 / 1)
戚少商弯腰放下一束新鲜的白色玫瑰,花瓣上犹带着露水,犹如美人啼哭的眼。
放下花,他并不忙着起身,他取下手套,随手将眼前的丛生的杂草划拉开来,露出被遮掩了一半的墓碑。
他弓着腰,凝视着墓碑,墓碑上只有三个字,毫无疑问,那是墓主的名字。名字之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很年轻,卷发,嘴角带着些许笑意,是副神采飞扬的表情,或许每个人看到这张照片都会觉得惋惜——因为这是一个极其年轻和漂亮的男人。
戚少商盯着那张照片,盯了很久,看久了除了能把眼睛看酸之外,也看不出什么来。
揉揉眼,手有些颤抖,且冰凉。他想也许是风的缘故,于是他站起身,将大衣的领子立了起来。这时天光已经大亮,却并不是一个好天气。他记得夏天的时候,这里长满了火红的野玫瑰,不过到了这个时节,火红不复存在。剩下的,唯有他眼前的惨白。不远处的枯树枝上,一只乌黑的鸟,“嘎嘎嘎”瞎叫了一气,最后张开乌泱泱的翅膀飞过他的头顶。他打了个寒颤,决定离开此地。
伸手推开缠满干枯藤蔓的生锈铁门,他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座光秃秃的墓碑,墓前放着他的玫瑰。那三个字刻在那里,如同刻在他的心上。
顾、惜、朝。
“顾惜朝死了三年了……”戚少商的心理医生息红泪坐在他对面,脸上的表情有些哀伤,柔声道:“为什么不试着接受?”戚少商扶着额头,眼却望着落地窗,窗外一片是雨珠织就的水晶帘幕,尘世茫茫,刺的他双眼殇涩。他低下头,双手蒙住眼睛,声音低沉。
“红泪,你知道的。”他抬头,却没有睁开眼,“能看见亡灵,对于我来说,如同呼吸那么自然和简单。”他突然笑了一声,指着窗外:“那里就有一个,他的眼神迷茫,因为他生前在车祸中伤了脑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使他成了鬼,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好在人间游荡。”
息红泪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够了,我知道你一直能看到,我并不想再跟你解释一些心理学上的名词,我在想,或许你根本不需要心理医生?”
戚少商端起身旁的咖啡,嗅到温暖而苦涩的芬芳,他微微摇头:“红泪,你没有了解我的意思。”他走到窗前,眼神温柔:“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是说如果。”
“他的灵魂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在我眼前出现过?”
息红泪看着立于窗前的挺拔身影,叹了一口气,知道不应该再开口。戚少商转过头来,在逆光中,表情有些模糊:“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这样轻描淡写的死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我本来是坚信不疑的,可是红泪,最近我总是梦见他。”
“人怕鬼,怕的不是亡灵本身,而是对于未知事物天生的恐惧。而我不同,对我而言,鬼和人的区别就像是稻谷与米饭。我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其实他们也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冷漠和可怕,他们甚至帮过我的忙。”
“人有人界,鬼有鬼界,神有神界,三者并不相通。他们告诉我,他们其中有些因为死的太仓促,有些事还来不及跟家人交代,于是会选择入梦。梦不在三界之中,神佛不管,来去自由。”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气:“抱歉,我有一点语无伦次。”
息红泪并不在意,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最近总是梦见他,那个场景不断在我眼前重现。”
巨大的水花,顾惜朝湿淋淋的身躯,惨白的唇色和脸,还有紧闭的眼睛,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胸前不过是弹头大的伤口,而后背却是可怖的碗口大小的洞孔。
“医生宣告了他死亡,他那样,也绝无生还的可能。但我沿着他走过的路,逐一寻找。始终捕捉不到他的灵魂。”
戚少商有些激动:“你记得三年前的事吗?”
息红泪当然记得。
举国震惊的“逆水寒案”。
说来都是巧合,连云集团的年轻的股东戚少商走在街上,路过一位衣不蔽体的老乞丐,心中生出怜悯,掏出几张钞票放在乞丐面前。乞丐将脏兮兮的长发别在耳后,眼神有力:“好心的先生,为了报答你,我要送你一样礼物。”
他送给戚少商一枚祖母绿的胸针,干枯的手如同树皮,他拍拍戚少商的手:“如果你可怜老乞丐,就一定保存好它。”乞丐的声音低不可闻:“我叫它逆水寒,它很重要,也许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存亡。”
绿汪汪的胸针躺在他的手心,乞丐早已经无影无踪。戚少商并不缺少一枚祖母绿胸针,更不需要一个乞丐来送他礼物。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
但他不知道滑稽背后危险悄然来临。
他从来看得到亡灵,如果呼吸般自然,他回到家,从裤兜里掏出这枚胸针,自他身后浮出一张鲜血淋漓的鬼脸,也凑上前来,伸出手,不知道还应不应该将这样一只手臂齐肘而断,皮肉剥落、白骨森然的物事称之为手,鬼手颤巍巍的想要触碰。戚少商感应到一股阴寒,皱了皱眉头,将手缩了回去。
“人鬼殊途,你老是跟着我,对我总是不好的。”
鬼脸咧着嘴笑了笑:“我死了好多年,太寂寞了,你是唯一一个能看见我的人,我真是很想和你做朋友。”
鬼吐了吐舌头,然后一只眼睛就掉出了眼眶,戚少商问他:“这个胸针有什么古怪?”
鬼正在手忙脚乱的将眼睛乱塞回去,没有理会。
过去了几天,并没有发生任何事。
直到一周之后,戚少商雷卷举办的画展上,遇到一个人。他是迎面撞上那人的,那人抱着满怀的书,稀里哗啦,落了一地。那人抬头颇为恼怒的看了戚少商一眼,睫毛纤长,似乎能过滤目光。他蹲下身收拾书本,戚少商居高临下,看到他一头浓密的卷发。
这个人是顾惜朝。
作为道歉,戚少商开车送他回家,很意外,顾惜朝住在戚少商的家对面,仅仅隔着一条街,他是三天前搬来的。
戚少商伸出手:“幸会,我叫戚少商。”
顾惜朝双手抱着书,腾不开手,戚少商的手于是往上,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有些尴尬。顾惜朝眼中有笑意,看起来是副神采飞扬的表情:“我叫顾惜朝,不介意的话,晚上来棋亭酒吧喝一杯。”
顾惜朝在棋亭酒吧打工,酒吧的老板是一个带着狗皮帽子的瘦子,尖嘴猴腮,门牙凸出,两眼乱转,像是一只大老鼠。上下打量了戚少商一通:“你们是一对,这里的酒水也不会给你免费。”戚少商温言笑道:“我们不是。”大老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离开了。顾惜朝笑笑:“这里生意不好,正适合看书。”
戚少商点点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也在类似的地方打过工。”
顾惜朝取过调酒的杯子,语气有些嘲讽:“上衣样式虽然简单,却剪裁合体衣料不菲,是手工定制的。雪佛兰一尘不染,车里也是干干净净,200x年的限量版,并非新车,因为代步车辆太多,这辆并不常开。画展上,你没有和主办画家打招呼,但对于画作你不陌生,欣赏随意,显然对这些画都十分熟悉。画家是你的发小,从小到大你就熟悉了他的画风,不觉得有什么稀奇。雷氏集团少东家的发小,应该不会像我一样在酒吧打工。”
戚少商哈哈大笑:“你说的都对,但我真的在酒吧打过工。”他接过顾惜朝调好的酒:“你一定看不出来,我父亲曾经要与我断绝关系。只因为我想学音乐,而他想让我学市场营销。”顾惜朝挑挑眉毛:“哦,这样的情节我可猜不出来。”
戚少商还要说话,却嗅到一股阴寒的味道,他所熟悉的,亡灵的味道。转头一看,正好遇到一位少女的鬼魂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少女背着双肩包,手腕上的皮肉割裂,犹在滴血。她双手攀住她眼前的男人,爬树一般,缓缓的爬上他的背,骑在他的肩膀上。戚少商见状,只得撇撇嘴:“冤有头债有主。”
顾惜朝猛的拍了他一下:“你怎么了?”戚少商骤然一惊,回过神道:“什么?”他下意识发现有些不妥,顾惜朝身旁有几点浮光飘动,戚少商知道那是不成形或是将要消失的亡灵,还不等他看清,那几点微光就消失在了空气里。
近在咫尺的是顾惜朝的脸,浓密的卷发,皮肤白皙,眉目浓秀,鼻梁挺直。年轻而美丽。可惜他不是一位普通的大学生,他是世界顶尖的杀-手之一,他编造的身份,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住戚少商,他那一身的杀-气,神鬼莫近。
戚少商只是不知道他意欲何为,直到他爱上他。
要爱上一个人其实太容易,一个眼神就轻易的沦陷,顾惜朝的身影在戚少商的脑海中出现的次数太过频繁。
戚少商去咨询自己的心理医生。
“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我一想到他就会不由自主的微笑,如果一天没有见到他,我就坐立不安,见到他却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对,单独相处的话总会心跳加快,氧气不足。”
息红泪笑道:“种种迹象表明,少商,你坠入爱河了。”
爱?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可是事实如此,由不得他争辩。
他爱上了一个杀-手,且能够确定此杀手的目标正是他自己,但顾惜朝迟迟不下手,是因为还没有得到什么吗?
戚少商一念及此,几乎心如刀绞。
那张血淋淋的鬼脸又出现在他面前:“我的朋友,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戚少商忍住恶心,告诉他:“很烦心,但我不是你的朋友。”
鬼脸飘到了天花板上,“吱吱吱”的尖笑一阵,好像听到了了不得的笑话,他对戚少商说:“我刚才飘到了他那边,我不敢进去,他身上杀气太重。我听到他在讲电话,好像发了大脾气。我听到他说‘逆水寒’、‘戚少商’、‘杀不了’,后来把电话都摔了。”
戚少商“腾”的站起身,翻出那枚祖母绿胸针。
那个乞丐给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戚少商决定将胸针交给警察。
警官并不意外他的到来,他将他引进内室,戚少商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乞丐。当然,他穿着警长的制服,相貌堂堂,绝对不是当初他看到的乞丐。警长向戚少商伸出手:“你好,我是李陵。”
祖母绿胸针是一个诱饵,里面藏着一个关系到国家存亡的重要机密。这个机密本来已经被卖给一些恐怖分子,但还来不及成交,就到达了李陵手里。李陵知道这个胸针会引来谁,并不敢自己保存,命运让他遇见了戚少商,戚少商得到了这枚胸针。
胸针为戚少商引来的第一人是顾惜朝。
李陵决定为在戚少商的家门前增加警卫力量,戚少商谢绝。戚少商觉得,让人类的警卫保护,还不如和一个亡灵当朋友。
至少亡灵能告诉他。
顾惜朝迟迟不动手的原因是——顾惜朝和他的症状一样。
坠入爱河。
不过杀-手好像很苦恼。
戚少商决定让杀-手更加苦恼,他敲响了顾惜朝的房门,在他开门错愕的那一瞬间,破门而入!一个旋身,将顾惜朝压在门板之上,顾惜朝惊慌的瞪大眼,戚少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吻了他。
长吻结束,梦幻惊醒。
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的宁静。
顾惜朝猛然推开他:“他们派的第二批杀-手来了!”
他咬牙切齿的瞪了戚少商一眼,眼睛漂亮的像刀子,跺跺脚,顾惜朝猛然抓住戚少商的手:“抓紧我,跟我走!”
戚少商记得那晚的星空,旋转的,璀璨的,如同出自梵高的笔下。顾惜朝抓住他的手,在大街小巷中飞奔,古老的街景,阡陌的道路以及擦肩而过的亡灵。
逆水寒没有在他手里了,为何杀-手还要追杀不止?
顾惜朝喘息着笑道:“混蛋,我没有完成任务,等于背叛。他们要清理门户。”他恶狠狠的捧着戚少商的脸,将唇印上去:“你被我连累了。”
甜蜜的气息,几乎让人窒息。
戚少商将他抱的贴近自己的心。
“噗通”、“噗通”,心跳的很快。
戚少商执起顾惜朝的手,指节交缠,指尖流连,他凑近他的耳,喷住灼热的气息。
“感觉的到吗?惜朝。”
“呼吸紊乱,心跳加快。并非因为剧烈运动。你患了一种病,我也一样。”
他们隐隐约约听到警笛的声音,自远而近。还有空气中不同寻常的讯息,顾惜朝条件反射般回身挡在戚少商身前。
子弹斜斜射入顾惜朝的前胸,在后背左肩胛处炸开,炸开一个碗口大的洞。身体失去平衡,往后仰倒。
戚少商伸出手,够不着。
再见,少商。
戚少商一闭上眼就看见那朵巨大的水花,顾惜朝在他面前中了弹,落入深河。被湍急的河水冲到下游,第二天早上七点,他们打捞起顾惜朝的尸体。
戚少商在此处呆了三天,没有遇见顾惜朝的亡灵。
李陵将射杀顾惜朝的杀手当场击毙,顺藤摸瓜,由代号为“逆水寒”的祖母绿胸针为饵,揪出了一个倒卖国家安全讯息的犯罪组织。“逆水寒”案结束。
顾惜朝没有亲人,尸体火化之后,由戚少商将其埋在一处荒园。埋在这里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夏天的时候,这里会开满火红色的野玫瑰。
可是那里面怎么会是顾惜朝呢?时间过去了三年,戚少商仍然不肯相信。
直到被梦境骚扰的不堪忍受,他终于来咨询他的心理医生。
息红泪说:“梦境是潜意识的反应,也许是在传达什么信息。”
戚少商一惊:巨大的水花、射入顾惜朝胸膛的子弹、错乱的大街小巷、旗亭酒吧的酒、雷卷的画展……一幅幅图画走马灯一般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要回来了,我感觉的到!”
眩晕的阳光里是撕心裂肺的蝉鸣。葬着顾惜朝的荒园里开满了火红的玫瑰,墓碑上的顾惜朝笑容未改,戚少商在墓碑前坐了很久,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被一丛玫瑰刺伤了手指,殷红的鲜血涌出来,低落在玫瑰花瓣上。
他听到一声轻笑:“你悲伤的神情很是迷人。”
他猛然转过身,看到一张朝思暮想的脸,瘦了,卷发长了,随意的散落在肩膀上。
顾惜朝朝他走来,弯腰折下一朵玫瑰,放在自己的墓前。玫瑰的刺刺入顾惜朝的手指,顾惜朝微微皱眉,将染血的手覆上戚少商的手,他解释。
“那时我不得不死,不然他们不休不止的追-杀真会让人发疯。”
戚少商扣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制在他自己的墓碑上,眼中要冒出火来。
“你才要让我发疯!三年了……”
顾惜朝低笑一声,伸手揽住戚少商的脖子,用唇堵住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