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编外——花未眠(1 / 1)
戚少商上楼的时候,正好碰上刘妈抱了盘花上来,叶子挺厚实,叶子中间的花苞紧紧闭合,透着些粉绿。虽没淋着雨,却受了些水气,添了几分楚楚的韵致来。戚少商便问道:“这是什么花?”刘妈将花搁在一旁的小几上,说道:“这是前日张公馆送来的昙花,白日间是不开放的。前头开的都开败了,也没人看见,喏,就只剩下这么一朵。我想着,这花被雨淋了总是不好,就抱了进来。”戚少商闻着若有似无的香气,手抵着玻璃,外头是一片稀里糊涂的冷雨。街上飘着一朵一朵的洋伞,雨打在上面,便“噼里啪啦”的蓬起白色的水花。又落在地上,汇成河,哗啦啦的流走。
戚少商自嘲似的拍拍脑袋,冲刘妈笑道:“你瞧我,呆了大半天,愣是没发现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雨。”刘妈在戚家做事已经有几十年,早先侍奉老太太,后来是太太,戚少商是她看着长大的,早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亲生孙子一般。她将戚少商随意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挂在衣架上,脸上带着温和苍老的笑意,有些疼惜:“这几日我看你忙里忙外的,累的慌,这几场冷雨一下,就入了秋。你夜里总是咳嗽,再忙也要顾惜自己身体才是。”戚少商点点头,小玉端着一碗炖好的川贝雪梨走过来,戚少商随手一指,“放那罢,我一会吃。”又吩咐沏了茶来,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端着茶杯也没吃上几口,就听得楼下的门铃响了。戚少商有些诧异,这个天气,谁会来登门拜访?小玉在楼下唤了一声:“少爷,顾少爷来了。”戚少商“蹬蹬蹬”的跑到楼下。
来人果然是顾惜朝,站在门口。想是在雨里走了很久,没有打伞,雨衣也没穿,脸色冻的有些发青,睫毛头发上犹在滴水,水珠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戚少商忙将他拉进客厅,客厅的门大敞着,留声机里的女声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小玉拿来了干净的毛巾,又去浴室烧热水。戚少商从壁橱中拿出一瓶白兰地,倒了满满在玻璃杯里。递给顾惜朝:“喝点酒暖暖。”帮他脱下外套,又道:“这么大的雨,你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竟连伞也不带。”顾惜朝清冷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话:“我来是送一样东西。”却不见他从口袋里翻出什么来,他全身湿透,站在戚家的客厅,暖烘烘的热气窜进他鼻尖,猛的打出一个喷嚏。戚少商拉他起来,带着几分责备的口气:“快跟我上去换件衣裳。”
顾惜朝闷声不响的跟了上去,小玉已经把替换的衣裳、浴巾都准备好了,水也烧好了,顾惜朝便进了浴室。湿淋淋的衣裳扔在地上,扭开水龙头,热水一股一股的流出来,热腾腾的气蒸了上脸,镜子里也看不清楚了。戚少商立在门口,能看见那玻璃上投下的一丝影子,浴室里哗啦哗啦的,外面也是哗啦哗啦的。他自言自语道:“不一样的。”叫了一声“刘妈。”吩咐道:“今天晚上多添几个菜,嗯,做栗子烧鸡和鱼冻子吧。”刘妈笑道:“不用说也知道,顾少爷爱吃栗子烧鸡。”戚少商没有出声,只是笑了笑。戚少商笑起来人是显得极可亲的,圆脸颊上的酒窝更深了,在家里头发并没有梳的十分妥帖,略有几根刘海飘下来。眼睛微眯起来,晶亮的有些稚气。
刘妈下去做饭,一时静寂无声,风把浅青色的窗帘吹的高高的,飘上去,又落下来,静静的。雨随着风飘落进来,洒在地板上,连流光也一并湿润了。戚少商拿起桌上装着白兰地的杯子,顾惜朝搁下的,酒还留了一点。他闭上眼,小心翼翼的把唇凑上去,微微倾杯,含了一口在嘴里,舍不得咽下。
到了吃饭的时候,戚少商的母亲回来了。戚太太保养的很好,一身深色旗袍,体型有些丰腴。漆黑的眼珠子,眼神极足——戚少商的眼睛是似极了她的。那两颊的肉松了些,不过脸色红润,仍显得雍容。她让小玉烘了几片面包,切了火腿一起吃。她满面笑容,说是今天手气好,打牌赢了点钱。顾惜朝笑道:“我母亲也爱打牌的,不过时常输钱。”戚太太为他夹了块鸡肉:“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她抬头看了戚少商一眼,笑道:“少商爱吃鱼。惜朝你还记得吧?他小时候大家都说他是猫变的,他表哥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九命怪猫’。”说完就呵呵的笑起来,戚少商无奈道:“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妈你老爱提。”戚太太倾身过来,用手轻拧他的耳朵,“你再大呀,在我面前也是个孩子。”又冲顾惜朝道:“我前日还看见你母亲,跟她喝茶,她说你跟英家的七小姐快订婚了。我见过那姑娘,长得还算标致,性格挺活泼摹!逼萆偕痰目曜游⒍伲芽诘溃骸跋С峄榱耍俊
顾惜朝往嘴里塞了块栗子,有些尴尬,含糊说道:“快订婚了。”戚少商道:“挺好的。”戚太太打趣道:“听听,有点失落呢。”戚少商立起身来,离开桌子。
“没有的事。”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玻璃瓶子,戚太太接过来,倒了一点糖浆似的液体在杯子里,用热水冲了喝下。皱了眉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走的时候,吩咐小玉炖了川贝雪梨,你吃了没有?”戚少商只盯着顾惜朝的侧脸看,柔和的灯光打在他脸上,黑色的卷发还未干透,蜿蜒在耳边,称的肌光胜雪。戚少商敷衍似的答了一句:“忘了。”戚太太絮叨些什么,他也未听见。戚太太推了推他的脑袋,有些恼怒:“你这孩子,自小就这样。”又对着顾惜朝说:“少商从小就没少让我跟他父亲操心。就拿他的亲事来说吧,定了亲,新娘子都要过门了,他可好,只留下一封信就跑到法国去,一去就是五年。”顾惜朝望着戚少商,笑道:“当初他逃婚,风风火火的逃到法国,我可接济了他不少日子。”戚太太睨了戚少商一眼,语气里带了些悲戚:“后来他父亲去世,他到底肯回来了。”戚少商叫了一句:“妈。”这话题有些沉重,他赶紧扯了其他的,不知怎么的,总是绕着顾惜朝要订婚的事情。戚太太说起戚少商原来要结婚的姑娘,颇有些惋惜。
“红泪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家的青春耽搁不得,生生等了他五年。我本来以为好事多磨,她仍是会嫁到戚家来的,最后却嫁给了赫连家的少爷。也活该少商没这福分。”
戚太太给顾惜朝舀了一碗汤:“其实做父母的,哪个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好呢。”这话说的在理,听到顾惜朝耳中,倒又另一层意思。
顾惜朝是傅家的养子,本来是傅太太姐姐的儿子,因父母早亡,姨妈可怜他孤儿,就把他抱到傅家收养。傅太太自己还生养了一儿一女,少爷叫傅红雪,小姐叫傅晚晴。惜朝虽然长在傅家,管姨妈叫“母亲”管叫姨父“父亲”,但是仍是顾家的血脉,并没有改姓。
戚家和傅家是老交情,几个孩子自小一块儿长大。顾惜朝是傅家的大少爷,姨妈姨父虽然待他亲厚,但到底不是亲生的,傅家的产业生意大多是要交到红雪手上的。顾惜朝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到了十七岁就出国留了洋。在法国的大学念的是纺织,漂洋过海的倒也自在。那时候他一个人在巴黎,房子租在一条僻静的街上,寓所花白的墙皮剥落,蔷薇缠在雕花的铁栏杆上。房东是个很胖的老太太,头发全白,笑起来的时候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不过人是很和气的。顾惜朝一个人在巴黎呆着,他性子本不善社交,所以一直也没熟识的朋友。他看着天空那盘大大月亮,躲在迤逦的流云后面,清冷的如同他心里念着的“何事长向别时圆。”这独自过了那一次中秋,戚少商就出现在他面前了。
戚少商是逃婚来的,到了法国几乎身无分文。
顾惜朝哭笑不得,他手里摘着卷心菜的叶子,歪着头问:“你就这么信任我,把我当兄弟?”戚少商接过卷心菜扔进锅里:“我可从来没有把你当兄弟。”最初两人的日子过的很拮据,天天是白水煮卷心菜。逃婚来的大少爷吃了不少苦,考上了圣约翰大学的建筑系,又东奔西跑找了些事来做,日子总算是好了起来,手头也宽裕了些。
戚少商死乞白赖在他身边呆了五年,直到戚老爷子过世的消息传来,才一声不吭的回了国。
外头的雨停了,顾惜朝站起来要走,戚少商说道:“这么晚了还要回去么”顾惜朝看了他半晌,说道:“算了,我还是回去,你的衣服下次还你。”戚少商拿过一把伞递给他:“无所谓的,你的衣服不也在我这里么。”顾惜朝转身要走,戚少商一把拉住他,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流露了出来,映在眼睛里,到了唇边,却只是微微颤了颤,吐出两个字。
“惜朝。”
冷风寒飒飒灌进来,吹在人身上却也不太冷,只是凉的像丝丝缕缕的缠绵。顾惜朝已经打开了门,他头也不回:“我走了。”戚少商把手放在他的背心上,摩挲上去,从背后扶住了他的肩。顾惜朝转过头,戚少商的脸侧压上来,竟然是接吻的姿势。顾惜朝一惊,忙把他推开,笑道:“今晚你又没喝酒,发什么酒疯?”
戚少商握着他的肩,用了些力,顾惜朝微微颦眉,看着他的眼神不自觉带着些挑衅。戚少商叹了一口气,他说:“惜朝,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要干什么,你要去哪里都成,我只希望你好好的。”他轻轻将顾惜朝的袖子往上捋,青紫色的瘀伤在白皙的手臂上格外刺眼,一直蜿蜒上去。
“这是怎么来的?”
顾惜朝轻轻放下袖子,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我不能说。”戚少商止了口,知道无须多说什么,送他到了阶下,才说道:“你今天来说要送一样东西,是什么?”顾惜朝的身子微顿:“已经送到了。”戚少商说:“你知道么?你今天一进门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你在做什么,我一直都很清楚。”他的语气甚至带了些嘲讽:“我只是害怕再也见不到你。”顾惜朝低下头,轻声说:“不会的。”戚少商走下台阶,在他的耳畔留下一个吻,将话吹在他的耳中:“我没有醉,那次也是。”他说完心中就升起一阵浓烈的悲凉,近似于苍凉的满足。
在这个清冷的秋雨夜,静荡荡的街道,路灯的光照在地上的积水上,又照不透黑暗。照在戚少商的眼睛里,快流出泪来。他想起在那个巴黎郊外的夏日,他们几个中国的留学生租了一条船,跑到一个湖中岛上去游玩。戚少商的朋友雷卷还带了他外国的女朋友,那女孩儿的眼珠是浅蓝色,卷发贴在鬓角,活像一个洋娃娃。戚少商说:“惜朝的头发也是卷的。”顾惜朝的卷发正被风吹起,落了一缕在他脸上。戚少商用手去拾,那外国女孩儿看着,就低声对雷卷笑,絮絮的说了一串外语。
异国的湖光山色,美得如同一张未加边框的油画。山是绿的,水是绿的,他们身在其中,仿佛也是绿的。玩的尽兴,便要唱歌,他们唱了当时巴黎流行的歌曲。又轮流唱了几支外语歌,到了戚少商,他眯眼一笑,唱了曲中国的小调:
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水清清。
好花弄影,空望月,雾蒙蒙,梦悠悠,夜冥冥。
最喜春来百卉荣,最怕春去百卉零。
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悠情。
大家在小船上吃了东西,任它自己滑行到了灌木丛里,岸坡很低,枝桠垂在水里,鱼在树根中穿行。他们弃了船,雷卷像一个绅士一样先下了船,抱他的女朋友,结果重心不稳,两人都摔进了水里。大伙都开心的笑起来,惊动了他们头上的飞鸟。他们往岛上走去,不知怎么的就只剩下了戚顾二人。顾惜朝躺在大树下,阳光从树叶间洒落在他脸上,是斑斑驳驳的细小金色。顾惜朝哈哈的笑起来,戚少商躺在他身边,支起身子用草去挠他的鼻子。顾惜朝抓住他作怪的手,一抬头,就看到了他的眼睛里。气氛突然有些尴尬,两人都有这样的意识,不过打小一处,从来也没往那方面想。戚少商问他:“很高兴?”顾惜朝眼中全是笑意,戚少商说:“那让我也高兴高兴。”说着他就吻了顾惜朝的唇,那唇上有酒的醇厚和灼烈。顾惜朝只当是他醉了。
那些日子到底是远去了,戚少商自己也清楚。他比顾惜朝早回上海一年,处理了父亲的后事,就迅速的成熟起来。接了家里的生意,结交了很多人。傅家也是经常去的,傅老爷子和傅太太的身体尚可。偶尔看到傅红雪,戚少商都会不自觉的想起惜朝,傅红雪和顾惜朝长得很像,不过更清瘦些。后来顾惜朝也回了上海,到了染织公司上班,离家远,独自租了公寓,没有在家里住。
戚少商只是觉得,从顾惜朝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是要离别。这些年来时局不稳,他经常随手翻开一张报纸,都能看到“XXX遇刺身亡”这样的消息。要是早些年,他定然能同顾惜朝一道。戚少商倒向沙发,将头陷进柔软的靠枕,他觉得自己也变了。他本来是想从事建筑的,可自从父亲死后,他接手了戚家偌大一众产业,周旋处理,每天忙得如同一只陀螺。也不知道在转什么。当年是他不孝,老爷子死的时候,他都没在家里。一回到上海,母亲流着泪给了他一耳光,他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只剩下了理智,有时候理智过了头,便显得有些残酷。就像现在,他很想去拉住顾惜朝,阻止他,不管明天他要面对什么。不过他不会那样做,因为他清楚,即使他阻止,顾惜朝也不会停止。戚家需要他撑着。他便咬牙撑着。成家立业,顺其自然,关于其他的,他也不敢去想。那些美好的记忆像阳光下的飞尘,清晰可辨却捉摸不到,都留在那个遥远的国度了。
雕花的楼梯扶手,朱漆的壁橱,白兰地旁的玻璃杯子,一切都像蒙了一层雾。他恍恍惚惚的,在楼梯口踌躇了一会,走了上去。楼上的窗户被关上了,没有关严实,仍有风将淡青色的窗帘吹起来。戚少商走上前去,推开了窗户,风翻起树叶啪啦啪啦的响动。又卷进来,吹起了他桌案上的一张纸,飘到了窗子外头。他伸出手,没有抓到。
他又想起了他才到巴黎的时候,去顾惜朝的寓所。走在那条僻静的街上,一路上没见着行人。只远远听着钢琴的声音,叮咚叮咚。又听到宅院里的笑声,极其稚嫩的童音欢快的唱着圣诗里的调子。不远处花白的墙皮剥落了一块,墙角生了点绿苔。天很冷,他缩在大衣的领子后面,走的极快。太阳一直往下落,往下落,那点光就碎成了雪。他抬起头来,雪落在他鼻尖,冰凉的,他打了个寒颤。然后他看见,从三楼的窗户里飘落下来一张雪白的信笺,随后是顾惜朝的身子探出来,没有抓住。那信笺飘在他面前,打了个旋儿。他接在手里,抬起头,看到顾惜朝惊愕的脸。戚少商笑弯了腰,大喇喇的在楼下冲顾惜朝挥手:“不用再给我写信了,我来了。”
他将手搁在玻璃上,看着那纸随风飘下去,一直落在了水洼里,黯淡了,没有落在谁面前。路灯下的街面仍是潮湿的一片冷光,他看着自己放在玻璃上的手,是一个无比寂寞的姿势。清幽的香气萦绕在暗夜的空气里,窜进他鼻尖,他回过头。
原来下午刘妈放在小几上的昙花不知何时已经盛放了,绿色的叶子朝两边倾斜,绛色的外衣打开,雪白的花瓣一片片舒展开来,颇似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