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九章 永恒（1 / 1）
三天后举行了九代目的葬礼，同时也是泽田纲吉的彭格列第十代首领继承仪式。
仪式隆重而肃穆。
九代目的葬礼是在传统的家族墓地中进行的。这里绿茵铺地，清静幽雅，树木参天，长眠着除了初代家族以外的历代家族首领和重要的干部。
“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向我们尊敬的长者、师者和最令人尊敬的朋友告别……”
黑袍的神父吟唱着经久不变的悼词。
我的心渐渐远离悲伤，变得平静下来。送走最珍爱的朋友的确是悲伤的。但死亡并不悲伤。死亡是远离人世的苦。我不知道死亡之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因为没有人能从死亡的世界中返回，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来生。我只知道，不管是早还是迟，死亡是每个人都必经的，不管那里有宁静的天国，还是惊悚的地狱。
这场旅程，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
它怎么走，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取决于我们自己。
九代目的一生无愧于心。
葬礼之后，就在这片宁静碧绿的的草地上，举行了彭格列新的家族的建立仪式。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继承重新开启了自初代家族以后便停止了的守护者任命仪式。第十代家族正式更名为“新彭格列初代家族”。这是我同几位元老人物商量之后取得的共议。
除了诸多的大小同盟家族彭格列独立暗杀部队和众多的同行家族以外，非常少见的，七名彩虹之子这次全部到场，目的不光是为了确认黑暗世界最大家族的继承人继任，同时也是因为七枚指环的现世。
七枚指环燃起的时候，我听到了铃铛的声音，那不仅是因为指环的召唤，也是一种来自远古的回应。
我明白，时间即将被修正。
这个世界是与众不同的，我一直坚信。因为它的起点不同。它缘起于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偶然，然后朝着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轻轻走去。它是不同的。但是，它跟其他的世界却没有根本的不同。
所以我们才能在这里相遇。
我们所有人相遇的时刻，便是时间重新开始的时刻。
也是所有的不正常缓缓修正的时刻。
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以一个淡淡的笑，正好看到其他的彩虹之子都站在我的身边不远处。除了露切。露切已有身孕，就在这几日临盆。我很为她开心。我并不是很喜欢小孩子，但我很珍惜所有幼小的生命，在这些小生命成长起来之前，他们应该被守护。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小生命的降临冲淡了周围的悲伤气息。
昨晚我们去了露切所在的医院。
露切这样的身体是抱着风险的，她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但她说，“正因为是这个时候呢，里包恩。”
铃铛响了。
彩虹之子相隔数年之后再次齐聚。
世界即将恢复本来的面貌。
——是的，是时候了。
——但是，会这样简单吗？
“大家应该感觉到了，”露切说话的时候变得有些哀伤，“我们的身体或多或少都有不明原因的不适，也许这就是身为彩虹之子的我们守护黑暗的代价吧。”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明白这其中的沉重和无奈。有的时候，这会令我们想起一个老生常谈却没有答案的问题：后悔吗。
“不过呢。”露切微微笑了，“我的孩子即将出生，她会和新的希望一起降生于新生的世界里，之后大家也许会不同程度的陷入长眠之中，不知何时才能醒来，请一定提前做好准备。”
露切看向我，“关于这个我已经和泽田纲吉君约见过，请他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大家做好安排……”
我一惊，有些意外，“你全都告诉他了？”
“不，只是提醒了一下。但是他早晚会明白的吧？”
我点头，压了压帽檐。
这是早晚的事。根本无从隐瞒。
也没有必要隐瞒。
回去的时候，我便想和纲吉聊这件事。但是当时的纲吉忙于筹划安排关于仪式的事，没有回我的居所。
我的居所里，只有熟睡的蓝波，和在客厅里百无聊赖看电视的云雀。
我有段时间没有理云雀了。
反正睡不着。我去厨房冲了两杯热腾腾的咖啡，端到了客厅里，将其中一杯递给云雀。
“谢谢。”
“真是难得，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说谢谢。”
电视里播放着花花绿绿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谁也没有心情看。播放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只留下还在晃动的画面。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说。”
“为了什么？”
“咖啡。”
我笑了。
“果然是云雀恭弥的风格，直来直往，不说废话，和十年后一模一样。”
“这么说……你见过十年后的我了？”
“算是吧，还交了一次手。”
“我现在也可以跟你交手。”
“不用了，现在没那心情。”我摆摆手，啜饮了一口咖啡，知道今夜注定无眠，“我仍然好奇你从十年后来到现在的理由，但不想刨根问底。我想知道的是，除却那些莫名的恩怨，你对我本人是怎么看的？”
这个问题太过于直白，不仅云雀一愣，便是我自己，也稍稍有些惊讶，这么简单就问了出来。
感觉很复杂。怎么说呢。我并不讨厌云雀。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出，我们是同一类人，作为强者，向往强大的力量，站在高处，唯我独尊，向来不把那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
但有个毛病就是太自信和太固执。
如果他不做那些侮辱我的事情的话，我其实是很欣赏他，甚至有些喜欢他的，作为朋友和伙伴他其实很可靠。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世上所有的“如果”都是自欺欺人。
“……那种感觉，早就忘了。”
沉默了很久，云雀才给出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忘了？什么忘了？曾经有过什么？
“……是吗。”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失落，又或者无所谓，我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起身去了卧室。
一夜果然无眠。
此刻却完全不觉着疲倦。
继承仪式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一道一道进行。
纲吉一步一步走向属于他的王座。
我远远地望着纲吉，此刻他虽然依旧稚嫩，可是已经开始慢慢地适应这个世界。这样很好。这样就对了。
这一刻，我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幸福，却也看到了即将失去的时间，我感觉得到，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想我是不相信神明的，永远都不相信。就是到了这一刻，我仍然不认为这是神明的意志，我活着是因为我想活着，我存在是因为我想存在，而不是因为得到了神明的允许。
只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无法陪着他走下去，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幸福从掌心中流逝。
什么是幸福呢？
幸福其实只是一段相互陪伴相亲相爱的时光，在漫长的历史长河和无尽的时间空间里，是只有被神明眷顾的人才拥有的珍贵宝物。
我是被神明抛弃的存在。
漫长的漫长的一百多年的时光里，在黑暗中，只有我一个人在默默地走下去。一路上曾经有人在身边陪伴我，可最后他们都离去了，剩下我一个。
如今终于走到了尽头。
王座上的纲吉面向大家微微一笑。
我的身体晃了晃。
“啊啊，里包恩，你的嘴怎么流血了？你今天没打架啊……”
蓝波忽然指着我叫道。
纲吉猛然望过来，他想过来，但是被守护者拦住了。
“里包恩！！”
口腔里的腥味很重，我强忍着，却没有忍住，单膝跪下去的同时，鲜红色的液体一下子喷洒了出来，染红了面前的土地。
很多人聚到了我的身边。周围嗡嗡的响起了议论声。
我咬紧了牙。不应该是今天。不应该是现在。
“风，带我离开。”
我感觉到自己被揽住肩膀和腰背离开了会场。
“你这样子有多久了？”
这个声音很熟悉。居然是云雀。
胸口很闷，我喘息着，几乎说不出话。
云雀握紧我的双肩，眼神里似乎多了些什么，我想仔细看清楚，但眼前有些模糊。我苦笑了出来：“是你啊云雀，也许你的愿望……很快就会达成了呢。”
“别说了。”他冷冷道。
但这是一个事实。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向他道别。他的确做了令人无法原谅的事，因为他恨我。但是我并不恨他。我没有那么多的力气来恨。
“今天……不说，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不要说了！我送你去医院。”
他似乎有些激动，双手的力气也很大，肩膀被捏得很疼。
我没有再说话，我也说不出话来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戴上了氧气罩，平躺在车子上，送进了手术室。很奇怪。明明身体已经崩坏，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但偏偏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周围的一切。这就是结束吗？
“他的心跳在不断的下降！”
“非常危险！必须立刻做手术！”
“麻醉药！”
“输血袋！”
“……”
大概过了许久。手术大概结束了，但是我依然不能指挥自己的身体。
“医生，他怎么样？”是风的声音。
“抱歉，我们已经尽力。病人虽然没有失去全部的意识，但已经无法指挥自己的身体行动了。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他就这样睡下去了。”这是露切的声音。
“露切！”
“我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里包恩会是第一个。但是不必担心哟，他会醒来的，总有一天……”露切轻轻道，声音有些虚弱，“里包恩，我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是个女孩，名字叫做艾莉亚……”
我很想说，恭喜。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里包恩……”
脚步声很沉默，留下微弱的叹息声，难以辨识是谁。病房渐渐沉寂了下去，渐渐没了声音。
然后我听到了纲吉的声音，意识一震。
“里包恩！”
听到这个声音，我几乎想象得到，纲吉一定紧锁着眉头，眼睛里水光闪现，看样子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我很不想看到他皱眉的样子，更不想看到他哭。
“不过才几天没见面，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里包恩，你别吓我。你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你不可以违背誓言！”
我很想说，我不会违背誓言。
我想说，对不起。但又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又想，这句话多半是没有用的。
我也想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想摸一摸他向来柔软的头发。
我想说，不要哭了，身为首领，那样很没出息。
我有很多想对他说的话，结果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我知道也许将来我还会再醒过来，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眼前只有朦胧的灰白，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意识渐渐变得疲惫。
其实不是不遗憾的。
我想。
但心渐渐平静下来，和参加九代目的葬礼时候一样。
看多了生死，我一直觉得人类的无常很有趣。老了的一代在短短的数年里消失殆尽，而新的一代也在短短的数年里很快地茁壮成长，然而新的一代也会很快地老去，世代轮回。
我一直很羡慕人类。
现在我很开心，在伟大的生死轮回中，我也终于成为其中的一员，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类。
很抱歉啊，纲吉，连告别的时间也没有给你……
如果，如果还有……
如果还有什么呢？
我扯动了嘴角，全身心地扑入黑暗的怀抱之中，感觉到了星辰降临时候的沉静和温暖。
我又一次看到了瓦提拉的森林，黄昏隐约的光芒中，母亲披着纱丽遥遥的向我招着手。
我奔了过去。
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