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落(1 / 1)
南齐,官道。
狂风呼啸着刮过,卷起漫天细碎的雪粒乱舞,大地一片枯黄惨白相杂,连天色都是让人不安的黑灰,一眼看去,令人心中泛起说不尽的孤寂与萧索。
平坦笔直的官道上,一辆铜木马车急驰而来,乌沉沉的棕盖拱顶,青蒙蒙的铜皮车身,再加上迎着扑头盖脸的风雪却仍精神抖擞的车夫,远远看着,便有一股锐利的彪悍之气。
铁老六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棉袍,头上戴着一顶压到眉际的皮帽,身形笔直的坐在车辕上,手中拿着一根鞭子,紧一阵慢一阵的驱赶着面前急驰的马匹。
这官道是几年前新建的,道路两旁野草长的极深,一阵寒风吹过纷纷伏地,现出平坦的路面,此时天色已经近黄昏,碎雪又急又快的打在他的身上,他却眉也不皱一下,仍旧神色肃然的盯着前方。
在隐约的前方,润洲城墙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这一路急驰,已经是两日两夜不曾合眼,纵然铁老六真是个铁打的身子也有些禁不住了,眼见目的地在望,他一路上紧绷着的脸色终于放松了些许。
红油木车厢里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心情,出声道:“要到了么?”声音清丽婉转,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铁老六立即坐直身体,敬畏的回道:“是,再有约莫半个时辰,便能进城了……”正说话间,突然见到有一人从路边窜出,正正朝马车撞来。
铁老六脸上煞气一闪,一拉缰绳,急奔中的马儿立即齐齐一顿,止住了来势。
那人脚步一顿,一口气突然力竭,身体晃了晃,直直的倒了下去,正好摔在车前。
铁老六目光深沉的看着那人,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袍,是那种普通人家常见的样式,头发散乱,一手伸前,苍白如鬼,一手护胸,身体紧紧的蜷缩起来,艰难的吐着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息。
铁老六这一生不知道在生死之间打过多少转,这一眼看去,再听他的呼吸声,便知此人性命已经在旦夕之间,纵是有灵丹妙药,也绝对活不过明天。
死人他已经见过太多,将死未死的那人也丝毫没让他起怜悯之心,他看看天色,已近酉时,再不抓紧赶路,润洲便要关城门了。
铁老六皱皱眉,上前踢了踢那人,见他身体巍然不动,脚下使出三分力再一踢。
那人顺势翻倒,本是面朝下的姿势,此时已经仰面朝天。
铁老六目光自他面上一扫而过,对他青黑的脸色视而不见,俯身抓住他的脚踝,一使力,就要将他拖开。
若是任他挡在路间,自己的马车还要怎么过去?
一拖之下,那人衣襟有些散开,铁老六漠然的目光不经意的看过去,突然一怔。
此时车中一直没有做声的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伸出一只纤长柔美的玉手出来,撩开车帘,露出半张皎若白雪的丽容。
“老六,怎么回事?”丽人问道。
铁老六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转而化成不安:“夫人,无事,一个濒死乞丐挡路而已。”话虽如此说,可他却目光凝重的盯着那人胸前。
那人虽是满面乌青之色,周身血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来模样,可是从他的高大身量可以看出,他本是名健壮男子,骨骼粗壮,身形颀长。
可他的身前却有一个捆的紧紧的包裹,被老六一拉,包裹散开了些,现出一头有着乌黑浓密头发的小小头颅出来。
这人身上,竟然还包着一个幼童。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铁老六的目光,勉强睁开眼,张了张嘴却已经说不出话,只能颤抖着伸手出来,按在胸前的“包袱”上,然后往铁老六那边轻轻一推。
铁老六脸色一沉,这人居然想要托孤?他来历不明,一身内伤加毒伤,自己是疯了才会接手。
正要拒绝,他目光凝聚到了那幼孩身上,神色一震,这孩子脸若死灰,全无生气,他闪电般的伸出手,摸了摸小孩的脖颈处,只是一碰,就立即垂下手来。
这孩子早已经死去,只是想必有那人体温相护,所以他才没察觉自己心系的孩子早已经没了气息。
眼见那人依旧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着自己,全然不知孩子已经夭折,老六闪了闪:“好,我应你。”
此人眉目间英气勃勃,有种凛然的杀气,来历应是不凡,铁老六见了,心中泛起惺惺相惜之意,将本要说出孩子已死的话咽了回去。
那人目光立即转为感激,铁老六将孩子抱了过来掂了掂,极轻,这孩子最多不过两岁大,却已经命丧九泉,铁老六目光从孩子脸上滑过,转到了地上那人身上,发现他已经含笑闭上了眼。
想是他一身致命之伤,之所以撑到现在,是为了这个孩子,现在孩子终于有靠,一口气泄去,立即就断绝了生机。
身后有声音传来:“抱来我看看。”显然夫人一直在关注着他,却因为老六一直背对着她,就没看到孩子的状况。
铁老六转身对她说道:“这孩子……”目光自然而然的下移,忽然看进了一双深如海,黑如玉的眼中,却见这孩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大惊失色,方才明明见这孩子已经死去,怎么又活了?
夫人拧起眉:“老六?你磨蹭什么?”
铁老六脸上不知不觉的沁出了汗珠,这孩子一双眼睛生的好生漂亮,方才那一瞥,竟然让他看到了浓浓的杀气。
不可能,两岁大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锐利的眼神,他再一看,这孩子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方才死灰的面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红润光滑的肌肤,呼吸沉沉,已经睡着了,看着孩子安详的静颜,他心中混乱一片。
自己方才看到的和现在所见怎的会相差如此之大?眼见夫人微颦着眉看着自己,他心中苦笑,若是说这孩子方才断气又活过来,夫人定然不会相信,即便是自己,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也同样的不信的。
心中念头转了几转,他决定沉默,抱着孩子上前,夫人接过来,伸指抚弄着孩子的小脸,头也不抬的道:“把地上人埋了,我们走!”
铁老六怔了怔:“您是要……”话语中满是不赞成之意,这孩子如此诡异,夫人想要养他?
夫人抬头淡淡的看了一眼,让他陡然心中一凛,躬身道:“是!”自去处理地上尸体。
再怎么诡异,也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以夫人之能,应当不惧。
夫人的手指在孩子的脸上流连了一会,便解开他的襁褓,目光到处她一愣,随即一抹几不可见的淡笑漾出。
是个女孩子?这样也不错……说不定还更好一点……
车身一震,车轮滚滚往前行去,车窗外暮色四合,寒风终又大了起来。
远处,润洲城门大开,如一张吃人怪物的大嘴,要将这辆小小的马车一口吞下。
夫人脸色平静如水,抱着已经用一张上好狐皮包着的孩子,沉默的往城门而去。
——
十五年后。
云洲城定国侯府。
三更时分,偌大的王府中一片静寂,黑沉沉的见不到一点光亮,夜色如墨汁般浓的化不开。
天上乌云蔽月,月黑风高。
侯府大总管周宁将视线从乌云上收回来,努力将心中莫名而起的不祥感抛诸脑后,扫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厮:“传下令去,今日阖府上下都要打上十二分精神伺候,若有人偷懒耍滑,必不轻饶,做得好,明日我禀报了侯爷自有重赏。”
小厮们立即躬身应了,转身去各处传话。
大总管转过身,背对着书房门口,对站在自己身旁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人道:“你就带着那几个看着这里罢,如今是多事之秋,别让人钻了空子。”
那人垂头应了声是。
此时已经是亥末子初,本应是夜深人静之时,可王府中现在仍旧灯火通明,人影如织,前院中更是传来阵阵喧嚣声浪。
大总管周宁背着手,微皱着眉头,又打量了书房前后一番,方才施施然走了。
乌云散开些许,弯月渐渐上了中天,前头院里的动静也渐渐小了,再过一会,便有一小群提着灯笼的人抬着软轿,沿着书房院子前面的小道,往东边而去。
守在书房院子门口的两人见了,齐齐松了口气,对望了一眼后,面上开始浮现起轻松的笑容。
两人显然是知道府中发生了什么事的,片刻后,左边那人最先忍不住,挤挤眼道:“差不多了,也该轮到我们歇歇了吧。”
右边那人形容精瘦,一双眼睛精光四溢,看起来是个极为精明之人,他神色不动,好似没听到他说话,自顾自的站地直直的,左边那人有些白胖,一只鼻子红通通的,见同伴不理,面子便有些挂不住,哼了哼,把头转了回去。
黑暗的小道那头,突然又有了一点火光。
他疑惑的看着,神情紧张起来,右边那瘦子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
那人提着灯笼慢慢走近,却是一名穿着外院服饰的小厮,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白白净净,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一只食盒,步子不急不缓,一阵诱人的饭菜香味儿慢慢飘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