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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应是
路灯撒下昏黄的灯光，蕴着一点潮湿的水汽，在原本透明的玻璃上添上一层朦胧的屏障。进藤光在走到这样一家安静的茶馆门口的时候，愣了愣，掏出了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又看了一看方才收到的简讯。
陌生的号码，但是万分熟稔的说话方式——简单、直接而又十分明确。全然没有给人模棱两可的第三种答案。
茶馆的左侧有一家很小的书店，没有招牌，好吧，即使有，也不是进藤光同学所能够看得懂的。小书店被挤在茶馆和隔壁的旅馆之间几乎完全被掩住了身板。书店里面的书，倒是不少，人，却也意外的不少。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弯了弯，随手捋了捋被风吹到碍了眼的额发，向着书店走了过去。书店里没有座位，也没有收银台，只有一排排的书架，分门别类放着让进藤光眼花缭乱的中文书籍。书架放得挨得很近，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甚至连店门口都挤了两个巨大的书架，意外整齐地放满了清一色类似于游记的旅游摄影的图文本。
挤进书店，人很多，但是都在各自寻找或是阅读属于自己的世界。沉默的氛围，却只让人感到安定，却不会压抑。再走进去一些，便看到小书店的一面墙上悬着一块素色的麻布，隐隐约约从里面透出丝丝的光亮，想来，这书店该也是这茶馆的一部分吧。
中文曾经对于进藤光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个需要在上面花费心神的东西。只因为，即使在中国，进藤光也只需要担心围棋的问题，中文的话……中文的话……
那个人的中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扔到中国人堆里，完全看不出他是日本人好吧！
愤愤地握拳之后，进藤光掉头就往门口走去，心里还吐槽着，“啊，还是塔矢老师有先见之明啊，说到这里，老爸和老妈……完全就不行了嘛……”
不知不觉中，又走回到了店门口，进藤光便随意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一打开，便是一幅巨大的图片。手上不过几十页的书，突然重了几倍，进藤光有些吃惊，又凑近了看了看那张照片。翻开下一页，下一页的下一页，每一页都只有照片，每一张照片上都只有一个人。翻到最后一页，才看到一张两人的合照，还有一串娟秀的字迹。
平凡的小院落之前，交握双手的两个人，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男人都能在目光中看到温柔的神色。
心里不知怎的，便有了几分了然。垂下头，又细细看了看那张放在首页的照片，轻轻合上了书本，把它放回了原本的位置。走进书店，轻轻掀起了素色的麻布帘子，几乎没有费神去寻找，便看到了坐在一角的男人。
茶馆里亮着不亮也不暗的灯光，除了桌上的灯盏，墙壁上也连绵了一串暖色的灯。不同的茶香，氲成一片片略有差异的雾气，在空气中交融、杂糅，最后便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却是暖暖的，补了心头空落落的那一块缺口。
那人对面的座位已然被拉开了，进藤光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静静地在那人面前坐下，讪讪地笑了。那人，本在煮茶，看到进藤光落座，也只是静静看了进藤光一眼，然后视线又回到了渐渐开始冒出水汽的茶壶上。
等到进藤光托着手中冒着热气的公道杯品茗时，才恍恍惚惚听到自己说了一声，好久不见。刚斟出来的茶水，在杯沿刻画出一道道水纹，然后缓缓直起了身子，在清晰的世界前架起一道薄薄的屏障。进藤光眨了眨眼，看着屏障之后随着那人颔首略略飘动的白发，忽然想到来中国之前，母亲执意给自己系上领带时，轻声的叹息。一低头，就看到了，白发纠缠着原本的发色，再也看不清边际了。
“啊，系好了！”已经带上岁月痕迹的手指，不负曾经的光滑光滑柔软，分明触在面上，却让人觉得是重重击在了心上，酸酸楚楚的，或许是方才吃多了母亲的拉面，进藤光微微低下头，任由美津子摸着他的头，“你呀，从小就是个固执的孩子呐。一不小心，你也长大了，如果有什么东西，你觉得不能放弃的话，就努力去追吧。我和你爸爸呢，只希望你幸福就好，多顾着自己好吗？”
进藤光想要说好，可是喉头却热得发不出声来，眼睛热得难受，只能用冰凉的指尖紧紧抓着美津子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傻瓜，去吧，可别迟到了。”美津子拍拍进藤光的头，下一刻就看到自己的儿子，飞快地告了别，冲出了门外，扶着门，看着打着哈欠走出来的进藤正夫，再次看向微露晨光的世界，“真是的，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像了谁……啊拉……下雨了……”
“啊，美津子，下雨了吗？”打了个哈欠，进藤正夫笑着走到门口搂住了美津子，“回来吧，起风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嘛，我们家小光没这么笨的，安心啦。”
“围棋，怎么样？”进藤光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那个男人，放下杯子，带着微微的笑意。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带着自己背着母亲去吃了第一碗拉面之后，理所当然的问，“呐，小光，你最伟大的爸爸说的拉面，怎么样？”
似乎有点摸不准塔矢行洋这句话究竟想要说些什么，或者说，塔矢家构造异常的思维一向不是简单直线进藤氏大脑所能理解的。进藤光，尴尬地笑了笑，顺手放下杯子，“围棋，很好玩。”
“是吗，很好啊。”塔矢行洋点了点头，“你和小亮的那场名人战我看了，你进步了很多。”
“是吗？”进藤光略显局促地交握了双手，“多谢老师关心，我会更加努力的。还有老师叫我出来究竟是……？”
“本来有一些事情，但是现在却没有了。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都没有感觉到呢。”塔矢行洋安抚性地拍了拍进藤光的肩头，进藤光一惊，抬头便看到了塔矢行洋眼眸中似曾相识的情绪。
曾经，那么那么久远的曾经，也曾在谁的眼里看到过……
似乎是漫天飞舞枫叶的秋日……
“如果没有结束的理由的话，那么就已然在继续着吧。”进藤光略低着头，看着杯中浅绿色的茶汤，还有里面随着水流上下浮动的茶叶。
心，蓦然静了。额发下，琥珀色的眼瞳，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点点橙色的光辉，“以前是因为不了解围棋，所以只知道胜利给人带来的喜悦。但是，后来渐渐学会了围棋，所以知道不论输赢，围棋都足以让人快乐。”
“第一次遇到塔矢老师的时候，会觉得害怕。但是，后来便不会了。只要想着也许他只是寂寞吧，便只会看到他的棋。对不起，塔矢老师……”
对不起，佐为……
转过头，身后是空空的座位，塔矢行洋看着对面的青年忽然笑了，“没有理由抱歉的话，就不要道歉。”
进藤光笑了笑，没有继续，只是转身“如果没事的话，我可以先告辞吗？”
塔矢行洋没有回答，良久进藤光回头时，才看到那双深深的眼眸中，未明的色彩，“围棋和对手，进藤，你清楚自己的内心吗？”
良久的，沉默，青年侧着头，只是静静地看着灯火。
灯光即使不强烈，但是看得久了，眼睛便会觉得难受。
“这个时代已经是电的时代了，所以灯光是离不开电和灯丝的。即使没有电，光明也离不开蜡烛也火焰，不是吗，塔矢老师？”
甚至也离不开风……
塔矢行洋不可置否，青年随即告辞，待到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忽然回过头，“下一次见面的话，来下一局吧，只以进藤光的名义。”
一个人的决心，如果不说出口的话，即使在心头重复千万次，也不会有人知晓。那就用行动来传达，有风的地方总会有人，会有人知道的。
彼时的少年，似乎已经长大了啊。
又沏了一杯茶，塔矢行洋笑着抚摸着陈旧的杯盏，“明子，你说得对，我们可都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