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夜话前尘(1 / 1)
当日晚间,乐天星备了一大桌酒席,一来是庆祝无异回家,二来是招待屠苏。
席间乐天星频频劝菜,屠苏渐渐地有点招架不住,无异倒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乐天星几次唤他都走神没听到,只有在下人端酒上来,乐天星试图向屠苏劝酒的时候他才开口说:「乐大叔,屠苏不能喝酒的。」帮屠苏解了围。
「这……」
「抱歉,在下确实不能饮酒。」屠苏歉道。
「也罢,兴高不在酒,」乐天星将酒杯放下,略作踌躇,还是问了出口,「我看百里公子与无异知交甚好,且言谈磊落举止间颇有侠风,本不当有所疑虑,然恕我直言,公子修为之高乃我平生仅见,而公子年纪分明还轻,却不知师从何人?」
屠苏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问,一时倒是怔了:「……」
「乐大叔,屠苏有难言之隐,你就别问他了。」无异插口道。
「这为何算难言之隐?」乐天星疑道。
屠苏知他疑虑,想来是因为担心无异,这位乐大叔虽非无异生父,这份关爱与父母心却丝毫不差。一念至此,屠苏心头软了几分,开口道:「也并非什么难言之隐,在下曾是昆仑天墉门下,只是光阴荏苒,在下久离师门,此时天墉城上下只怕已无人识得百里屠苏此人了。」
「没想到百里公子竟然是天墉门下,无怪乎公子除法术精深之外,尚有一身凛冽剑气。」乐天星肃容道,「久闻天墉门下极尊剑术,其中有一位紫胤真人更是号称天下御剑第一人,可惜我无缘得见,今日得见百里公子,亦算有幸。」
「过奖。」听他赞誉师尊,屠苏对他亦是颇生好感。
无异嘟囔道:「紫胤真人,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乐天星点头道:「紫胤真人以御剑和铸剑术闻名天下,无异你听过他的名字也不足为异。」
「恩,也许吧。」无异也未深究,转头扒拉鸡腿去了。
乐天星疑虑既消,当下宾主尽欢,自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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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乐天星命和乐把屠苏送去客房,单单留下了无异。
「无异你这臭小子,平时胡闹就算了,居然还离家出走!你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么!」
「……」无异默默扶额,果然这顿唠叨少不了,「那什么……乐大叔我错了还不成么……」
「哼,知道错了便好,回头把家训抄二十遍便罢。」
「……二十遍,乐大叔你是认真的么?」无异一副震惊的模样。
「敢还价就再多抄十遍!」乐天星一瞪眼无异立马服帖了。
「别,别……我抄还不成么……」无异垂头丧气道。
乐天星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去吧,记得三天后交上来。」
无异磨磨蹭蹭的走到门口,想了想又折了回来:「那什么……乐大叔,我想问件事儿。」
「什么事?」乐天星见无异神情严肃,也肃容道。
「乐大叔,传闻人间大偃师能造出偃甲人,不知是否属实?」
「……」乐天星猝不及防,他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半晌之后才定下心神,试探着问到:「无异,你为何有此一问?」
无异挠挠头:「这个嘛,就是好奇而已。」
乐天星心绪一缓,理了理思绪方才从容道:「自是无稽之谈。」
「是么?」无异苦恼道,「唉,想也是,连偃甲前辈的书房里都不见记载,别人就更不见头绪了。」
「无异你……此番出去到底有何际遇?」
「嗯?我去纪山谢前辈的故居拜访了下,路过江陵古道的时候碰到了屠苏,一路结伴而行。」乐天星仔细观察无异的表情,见他一切如常才将心中的忐忑不安放下。
「偃甲人之说太过渺茫,无异你莫要太过执着。」
「我知道了乐大叔。」无异敷衍道,「那我先回房了。」
「去吧。」
无异走后乐天星在房里踱来踱去,最后长叹一声,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此番无异突然提到偃甲人,他差点自乱阵脚。他不是没有想过无异有朝一日会发现自己异于常人,却尽力在拖延这一天的到来。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否对无异太过保护了,但看他天真懵懂的模样,却舍不得他知晓这世间艰辛。然而无异毕竟有自己的思想,总不能一直将他困于家中。自己一直希望他能有常人的人生,但事实上却恰是自己的过度保护让无异无法自如。
也罢,多思无用,只有到了那一刻,自己才能做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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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异出门后却没回房歇息,而是直接去了偃甲房。走到四楼的时候,他意外的发现水精珠亮着,推门一看,果不其然,屠苏正站在窗边。
「……路过的时候发现你忘了锁门了。」
「这样啊……」
相顾无言,半晌后无异才说:「我来了,你回去休息吧。」
屠苏点头,却未动身:「你呢?」
「我要抓紧时间,你的事又特别急耽误不得,而且我还被乐大叔罚抄二十遍家训,只能熬夜了。」一提惩罚无异脸都垮了。
「要我帮忙么?」
「帮忙?」无异头顶的呆毛晃了晃,「诶,屠苏可以帮我抄家训么,我抄一份你照着我的临摹!」
「……」看他亮晶晶的眼睛,屠苏不知该如何拒绝。
于是半个时辰后的格局变成了屠苏在四方桌的这头闷头抄书,无异在那头翻看卷轴。
几个时辰后,无异伸了个懒腰,托腮看向了屠苏,屠苏似乎从来没活动过,姿势端正,眉头半锁,神情极为认真。无异噗的笑出声来,屠苏抬头看了看他。
「屠苏你啊,抄的好认真。」
屠苏摇摇头没有搭话,又重新低头抄写去了。
「屠苏,你有没有想过……」无异话说了一半却停住了,他想问,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偃术无法复活故人,你待如何。
「嗯?」屠苏不解的看向他。
「算了,没什么。」无异最后还是把后半句给咽了回去,仿佛话一出口就预示了失败的结局。
「无异,你莫多想。无论成与不成,我但求一试。」屠苏那双幽静的黑眸却似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
「屠苏,那个人对你很重要么?」看着屠苏的表情转向晦暗,无异赶紧补充了一句:「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静默片刻后屠苏才开口:「我的前世,便是被那人所杀。而他,亦是死在我手上。」
无异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忍不住问出口:「等等,为什么是前世?你当年为何杀他?如今却又为何要复活他?」
「静静听我说完。我并非常人,而是借由辟邪之骨复活之人。若无辟邪之骨,我现在不过是一缕残魂罢了。」辟邪之骨,无异只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但死活都想不起来。
「辟邪之骨,可以容纳荒魂,所谓荒魂,即是不能轮回往生的魂魄,也就是……我的魂魄。无异,我只有此世。」无异只觉喉咙发苦,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屠苏,但看着他深如古井无悲无喜的黑眸,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听着他平静温吞的声调,只觉得是痛到极处的麻木,而现在他不痛了,自己却在替他痛。
「前世我与他纠葛极深,委实一言难尽。他辗转人世千年,求半魂而不可得,终逆天而行铸成大错,昔年杀他,纵是玉石俱焚我也从未后悔。这一世,若真的能复活他,如果他再作恶,我亦要亲手除之。」
「执着于复活他,却是因为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似我,同是不循常理,有违天道。然则我既能活在当下,却知天道虽无常,人心执念却能逆天。我亦有执念,那便是我与他之间的一笔孽缘,至今未结清……我只有此世,而此世尽时,只望能走的光风霁月,了无牵挂。」
看着无异迷茫的表情,屠苏心中轻叹一声,无异果然不懂。而自己又何曾真正懂得?
「屠苏……你其实,并非真的恨他吧?」无异试探着问道。
「……」屠苏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一直以来,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对那人,并非只有恨意。莫说今世,便是前世,刚知真相时他对那人自是满腔恨意,然最后一战,见他不复君子形貌癫狂若斯却抖生兔死狐悲之感。承载千年寂寥的残魂,终是迷失至此,不信长生,妄言逆天,终日以死物为伴却以为如此便算作永恒。而自己又如何?或是解封散魂灰飞烟灭,或是迷失心性沦为怪物,两相权衡,倒不如一死百了。然天地之大,竟有辟邪之骨这等奇宝,能容纳荒魂复生死人。既是延续了百里屠苏的记忆而活,前尘种种,郁结于怀。这天下虽有千万人,却无一人与他血脉相牵,亦无一人与他心意相通,零落至此,生有何欢,死又有何惧?不过为一缕执念奔波于世罢了。
「……屠苏,对不起……」无异垂下了眼睫。
你为何要说对不起,屠苏摇头想笑他,却看到了他的表情,认真的,难过的。原来这人世还有人真正在乎自己,会因自己难过而难过。太静了,静的让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这胸膛里流着的也是温热的血,带动他全身血液循环着,温暖了那颗日益冰冷下去的心。
「有这样的经历,你一定很难过吧……但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真的……」我真的恨不得替你分担……剩下的那句话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但他却看到屠苏笑了,他见过他苦笑,无奈笑,却是第一次看他笑的这么温柔。
乐无异……是百里屠苏此生遇到的最大意外。透过水精珠明彻柔和的光线屠苏静静的看向无异,他来自另一个极端,澄澈明净如他,注定长留光明之中,而自己,一身孽债,却不知此世能否了清。
「无异,你有什么愿望么?」
无异不明所以:「愿望?现在的愿望就是能帮屠苏你复活故人。」
「除此之外呢?」
无异认真想了想:「我想成为谢前辈和偃师前辈那样通天彻地的大偃师,然后行遍天下,将偃术发扬光大。」
「好,若我有朝一日了结夙愿,便陪你达成此愿。」
「当真?」无异惊喜道。
「绝不反悔。」屠苏点头。
无异知屠苏一诺千金,当下自是喜不自胜:「屠苏你跟我说这些我真的开心极了,因为这说明你终于把我当朋友了。」他挠了挠马尾想了想又继续说,「以前你老是给我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
「这样就好,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记得,你还有个叫乐无异的朋友。无论你有何难处,我必倾力相助。」
「承君之情,必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