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情物(1 / 1)
我焦急地说:“你是没事,可雅儿心疼。”说着不管不顾地把他的右手从背后拽出来。出塞之前,知道一路上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特意准备了一些跌打损伤的药,幸好这次也随身带着。本来可以用帕子包扎的,可泪水浸湿后还没干,想了想,我从远处的地上捡起那把藏刀,又转过身去,解开衣服,用藏刀从白色的中衣上割了一块方布,对折成三角形。
复又回到他身边,他目光温和地看着我,主动配合地伸出右手。我先在伤口上撒上药,尽量轻轻地涂抹均匀,将那三角形的布一折二,他的手放在中间,中指对准顶角,把顶角上翻盖住手背,然后两角在手背交叉,围绕腕关节在手背上打结。这些步骤我倒是清楚,可不曾练习,而且又怕弄疼他,所以动作有些缓慢。
在我包扎的同时,他的视线移向飘渺的远方,用平静醇厚的语气,似是安慰又像是讲述一个辽远的故事:“我真的没事。记得从4岁(康熙二十年)起,每天寅时(早上3点)便会被叫起,到无逸斋和兄弟们一起开始一天的学习。卯时(5点)开始学习满蒙汉文,每篇都要朗诵一百二十遍,之后还要背诵一百二十遍,皇阿玛下朝后时不时地过来检查。直到午时开始练习书法,不管是读书还是写字都必须正襟危坐,而且每一个字要写一百遍。夏季的时候,就算屋里很闷热,也不许我们用扇子。”
“未时(下午1点)之后是我们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因为终于可以出来透透气了。无逸斋外面的院落有一个靶场,我们可以射箭、骑马,练习武艺。黄昏时分,皇阿玛经常会再到无逸斋检查功课,他先命我们一个一个背诵,接着会检查我们的箭法,先命我们一个一个射,之后几位师傅跟着去射,最后他会再亲自下场,总是连发连中。那时,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是我的榜样,更是我的目标。”
“就这样,无论严寒酷暑,没有一天中断,甚至有时候学得累到咳血,但我仍得坚持下去,不能停也不敢停。我深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况且我的兄弟们也个个优秀,大哥武艺高强,是打仗的能手;三哥博学强知,写得一手好字;八弟天资聪颖,处事左右逢源;太子就更不用说了,皇阿玛亲自抚育,‘骑射、言词、文学,无不及人之处’,‘举朝皆称皇太子之善’。”正好包扎完,听见“咳血”二字手不由地一抖,心也抽痛起来,他原是浴血战斗过的凤凰,手上的伤自然微不足道。对比起来,我们现代人在学生时代遇到的困难真是不值一提。
“众人都对我敬而远之甚至唯恐避之不及,性情孤僻,刚愎多疑,喜怒不定,脾气暴躁,这些都是他们对我的印象。我不想否认更不想辩解,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我时常拿这句话宽慰自己。”你也是人心肉长的,怎会真的做到完全不在乎,只能用空洞的警句让自己好过一点。我无能无力,只有全神贯注地倾听,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左手,想要传递给他哪怕是很渺小的力量。
“我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踽踽独行地走下去,没想到遇上了你,确切的说是掉入水里之后的你。你以前只同十四弟亲近,可之后总是躲着他;十三弟风流倜傥,你只当他为良师益友;太子身份尊贵,可你却无畏地顶撞于他;甚至对于皇阿玛,你都只是淡淡地看上一眼。你就想一道无解的谜题,令人看不透、猜不出。我一度以为一定是什么人把你安插到我身边的,可后来的一切都说明没有谁可以派遣你,你只听从自己的心。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我。”我的心事他竟知道,是啊,又有什么可以瞒得了他犀利得可以洞察人心的双眼,只是,我没想到自己真的可以走入他的心中。
“所以,雅儿,我来了。我怕来晚了,你的心早已离去。我怕错过了,自己或许后悔终生。我更怕自己还未得到便已失去,总感觉你的心有时游离在这片天地之外,似乎突然会像雁过无痕一样消失。”一丝哀痛和彷徨泥牛入海似的沉入他宛若星辰的双眸里,他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眼前,可这飘忽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坚定地直视着他的双眼,直指他的内心,认真地说:“胤禛的心是天下至珍至贵之物,雅儿得你垂青,此生足矣。雅儿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站在你一转头就能看到雅儿的地方。”忽又想起《致橡树》可以表达我想表达的意思,“雅儿想念一首诗给胤禛,可以么?”他眼中燃着期待的光芒,点了点头。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倔强地看着他,毕竟以后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多,清清嗓子,吟诵道: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我高估了自己,没念几句,眼睛虽还看着他的方向,可已经失焦,不敢看他的表情,念完后又赶忙埋下头来,双颊发烫。他什么也没说,我也说不出来,空气像是凝固了,可没有丝毫尴尬。他拉过我的手,拥我紧紧入怀,肩头微微抖动着,饱满的胸膛明显地起伏着,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业已加速的心跳声。我能够感觉到,他内心的豪情与震撼,还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和自信。他的身体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是种能席卷着将我灵魂带走,而我却甘之若饴的力量。
良久,他才缓缓放开我,皱眉道:“雅儿,你确定这是诗?”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平他的眉间的纹路,想逗他一逗,作失望状道:“堂堂大清的四贝勒竟如此孤陋寡闻,这叫白话韵文也叫语体诗,当然是诗了。况且词句格式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现代诗那三个字终究咽下去了,我不敢冒险,怕他以为我是妖怪;更怕他知道“大清帝国终覆灭”这一事实,他以后每天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勤政无怠,十三年如一日,可是“三百年来给谁看”?
他有些恼,在我额头上狠狠来了个爆栗,说:“看来你是真的不怕我,得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敲打的那下真的很疼,再加上刚才的担忧疑虑,泪珠止不住地落下,哽咽着说:“雅儿怎么不怕胤禛?雅儿怕你伤心,怕你忧愁,怕你不能得偿所愿、施展才能,怕你以后不要雅儿,更怕雅儿会身不由己地离开这儿。”说着呜咽地哭起来。
他见我这样,一时慌了,手足无措,复又轻轻地抱住我,柔声安慰道:“好了,雅儿不哭,都是我不好。要不你也打我两下出出气。”我抬起手来想朝他的胸膛捶去,但到半空中又缓缓放下,他见此轻笑一声,声音闷闷地,像是从身体里发出,问:“你怎么不打,心疼了?”我嘴硬道:“才不是呢,我怕自己手疼。”说着将头埋入他的怀中。
他将我的脸抬起,变戏法似的手来多了条红珊瑚珠链,链子中间是个羊脂玉的挂坠,仔细一看原来是海棠花的形状。我虽对这些东西不大懂,可的确看着赏心悦目,令人爱不释手。他笑着问:“雅儿喜欢么?”“喜欢。”我如实答道。他高兴地说:“来我给你带上。”我急忙退后两步,连连摆手道:“这太贵重了,雅儿不能要。”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冷冷地说:“你,你是存心气我。”说着便扭过头去不再看我。我走过去,正对着他的板着的脸,解释道:“雅儿本是草木之人,这东西太贵重了。带着也不方便,放又没地方放。”他还是不理我,忽的扬起手来要向敖包堆扔去,我一把抱住他的手拦住他,说:“好好好,雅儿要了还不行么?帮我带上吧。”
他这才转怒为喜,立马帮我带上。哎,他能帮我的事本就不多,我又何必如此矫情呢!这项链他一定是精挑细选甚至亲自设计,我又如何能辜负他的深情厚谊。这样一想,心里又充满了明媚的幸福和丰盈的甜蜜,满心欢喜道:“谢谢胤禛,雅儿真的很喜欢,雅儿每天都会戴着,一定让这链子伴雅儿生生世世的。”他看着我开心的样子,眼里的笑意才弥漫开来,这才展颜。
想起自己自学女红以来绣的唯一的荷包,上面也是海棠花,这是心有灵犀吗?五月末十三爷单独来看我的那次提到胤禛畏暑,遂把一副现代看到的雍正年间的避暑香珠的药方写下来交给十三爷,请他帮我制作。出塞前已交给我,可总没有机会而且也不敢唐突地送给他,现在不正好是个机会么?
(“避暑香珠丸” :香薷一两,甘菊二两,黄栢五钱,黄连五钱,连翘一两,香白芷五钱,水四十碗,慢火熬,候将干,用绢搅汁,听用。透明朱砂末五钱,透明雄黄末五钱,白芨末三钱,白檀香一两,花石末一两,川芎末一两,寒水石末一两,梅花片一两,苏合油一钱,水安息一钱,香白芷末二钱,玫瑰花瓣末一两,以上共为细末,入前药汁内搅匀,作扣大串成,盛暑时时常带在身上,能避暑并时行山岚瘴气,倘药汁不足,添鸡蛋清。)
“胤禛,雅儿也有一样东西送给你。”说着从腰间拿出那个荷包递给他。他嘴角含笑的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面露失望地说:“你是女子吗?为何绣得这般难看?”他说的是实话,我不接这话茬,淡定地说:“雅儿主要相送胤禛的是荷包里面的避暑香珠,至于荷包不喜欢可以扔掉。香珠如果有用的话,药方在十三爷那里。”
他不慌不忙地把荷包系在腰间,一脸柔和,道:“只要是雅儿送的,胤禛岂会不喜欢。”我不说话,依偎在他怀里,他抱着我,我问他:“胤禛,我们现在是不是正在敖包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