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第 77 章（1 / 1）

艾德里安在午夜惊醒。如果说一个人可以忘记一切得到的东西，伴侣、家庭、金钱、地位，但他绝不会忘记战争。艾德里安对战争存有的感情太过复杂，它或许是他的立身之本，让他坐拥一切。可这感情有时会超出他的掌控，在黑暗中溢出，将他吞噬。

他抱紧手臂，就连恐惧也变得勉强拖沓。他回想起与他共同度过某些时光的人，共同的回忆，它们强硬而坚韧，像盾牌一样隔断恐惧。艾德里安注视着他幻觉的虚空，黑暗像黏胶一样在断面中缓缓撕碎、退回，最后消失不见。

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怀里塞着一个兔头坐垫，坐垫有两只长长的绒耳朵，耷在他胸口上——原来克莱斯特喜欢枕的位置——这是他们婚前买的。他翻转坐垫，背面贴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去去就回”。

又是逃跑，不行，留言也不行。艾德里安下了床，不顾纤维间潜藏的寒冷湿气，怒气冲冲地套上他的衣服。新的逃跑方式，克莱斯特上次跑了三公里，呆在一个路边小零食店就不动了，这赖皮的动物越来越蠢，坐在靠窗的位置，买了一堆油炸食品吃得不亦乐乎，似乎在说“我就在这里”，生怕别人看不见他。

艾德里安冲进车库，跳进一辆黑色的SUV，但愿这次别太远，如果还是那家小店的话，要再买点电工胶带。艾德里安有他自己的恐惧，或许这恐惧只有恼人的小动物才能排解，他迫不及待想干小动物的屁股了。

车库门打开，艾德里安驱车出库，打开车灯时他看到不远处有两个骑手蹲在地上，像是交谈陷入了僵局。骑手之间不该交谈，他们只有竞争。艾德里安缓慢向前，车灯照射其中一辆摩托，车体在灯光的映照下现出流畅的形状，是克莱斯特新买的川崎摩托，他对这个牌子有显著的偏好。

艾德里安摇下车窗，经过他们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喷射着激烈的俄语，他明白来人是谁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只持续了几秒，他们便继续争论下去。

他停了车。

“哦，热闹，”米特罗凡摘下头盔。

“你他妈的什么毛病？”艾德里安拔出□□，指向年轻的骑手，□□上配备的手电让他看清了米特罗凡身后简陋的组装摩托，他真想把这破烂轰爆。

“跟到我家里来，你想干什么？”

“啊，什么啦，为什么你老板会在这里啦，”米特罗凡翻了个白眼。

他翻白眼的样子和克莱斯特如出一辙，艾德里安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是个蠢小孩，”克莱斯特站起来摆摆手，“什么都没发生。”

“把摩托放车上，”艾德里安命令他的伴侣，手里的枪却没放下，“你来这里做什么？”

“发生了一些糟糕的事，”克莱斯特没动弹，双手抄进衣兜，“我睡不着。出来兜风。碰见他了。他想要一份工作，就这样。”

“那你呢？”艾德里安问。

“找份工作呀，”米特罗凡拍拍裤子，站了起来，柔软的脸颊发出冰冷的微光，“人们都说，要找到关键的人，所以我在这里。”

“我警告过你了，”艾德里安放低枪口，扣下扳机。小家伙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别让我再看见你。”

“你不必这么做，他还是个小崽子，”克莱斯特转过脸。

“孩子？我们在这个年纪都杀过人，”艾德里安打开车门，把川崎摩托推了上去，“你杀过多少人，小子？”

“嗷！我数不过来。”这是他得到的回答。

“傻逼，叫我怎么救你？”克莱斯特用俄语骂道。

“你管好自己吧，记得给我那份工作，现在我算得到它了吗？”

“快走吧，现在去治疗，你的手还保得住！”

米特罗凡不再打滚，跳起来推车跑了。

“看见了？”艾德里安打断了他们，“他不是个孩子，而是个愚蠢的暴徒。你也不是。你是我的配偶，一个具有家庭责任的人。假使再有无法排解的痛苦和哀愁，你也要先告诉我。而不是偷偷跑出来，再碰上这种小疯子、哄他到半夜！”

“唉，我不想吵醒你。而且这种痛苦也是我的常态，和吃饭喝水一样。我对它无能为力。”

“你吃饭敢不叫上我？”艾德里安把克莱斯特拽上车。

“这并不是一回事。”

“这是一回事。”

艾德里安剥下伴侣的裤子，在车里狠狠地干他。克莱斯特没有反抗，他分不清这是惩罚还是他渴求过的爱，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必要的东西。

“回去吧，”克莱斯特小声说。他第一次感到黑暗并不是他渴求的容身之处，在黑暗之中，还有更可怕的、超过他认知的东西。两人回到住处，坐在客厅一言不发，夜晚的时钟转过一圈又一圈。

“去拆你的礼物，”艾德里安指了指圣诞树，节日过去了，他还没有把它收起来，“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克莱斯特蹲到树下，时钟指向两点十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礼物是一个包裹严密的大箱子，放在那里很多天了，可他完全不想打开，仿佛打开它，人生就失去了乐趣，走到了生死的尽头。

“你想说什么？” 克莱斯特趴在箱子旁。

“我们不去缅甸，”艾德里安说。

“我想也是。”

“你了解到了什么？”

“那不再重要，不需要亲自到场的事都不再重要。你已经到了这么个阶段，”克莱斯特从钥匙环上取下万用刀片，“恭喜你。”

艾德里安撑起脑袋，注视着他的伴侣。几个月后，阿尔伯特安塔西尼亚向他描述与蒙蒂西格尔的战斗时，他也是以这副姿态倾听的。那是一场必胜的战斗。安塔西尼亚先于西格尔在他的拍卖会场布下了炸弹。一支小队劫走了西格尔的一半藏品，安塔西尼亚带着另一支小队截击西格尔，抢走了最为昂贵的中子弹。他们从地上打到天上，从明处战到暗处。西格尔本人试图抛弃一切，日后东山再起。而他驾驶大战后唯一完好的飞机起飞时，却发现跑道被炸断，完全不足让他起飞，他是从停机坪滑行、在进入跑道位置上发现跑道前端被炸的。西格尔立刻升起来侧翼，关闭发动机，倒车，开刹车，手动减速伞，这些用了一分钟时间，也是他人生最后的英勇时间了。飞机没有起飞，撞入丛林之中。安塔西尼亚的追兵击毙了他，像打死一条狗。

“而你并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想被治好，”艾德里安笑了笑，“如果那么做，你就不再是你。”

“你倒是很懂这个，”克莱斯特切断包装纸外的缎带。

“我也不想治好你，治疗并不能缓解你的痛苦。创伤会永远藏在你心里。”

“嗯。”

短暂的沉默，克莱斯特迅速剥开包装纸，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暗红色的瓦楞纸箱和另一个封闭良好的盒子。

“所以给我一个新游戏机，这算什么？”克莱斯特迷惑地问。

“经历过真正的战斗之后，你是否还能被幻想麻醉，”艾德里安示意他拆开剩下的包装，“如果能，你又会在其中走多远？”

克莱斯特剥开全部包装纸，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件小巧的挂耳式蓝牙耳机、一条两米长的HDMI线材；一张有着斑驳棕绿色封面的光盘，标题是《神秘海域：德雷克船长的宝藏》；一台崭新的40G容量PS3，美丽的钢琴漆曲面在黑暗中映出他迷惑的脸。

“我想你存有一些误会，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克莱斯特挠了挠头。

“不知道，我不是你。”

“诺伊拉特还活着的时候，我是说我还小的时候，那时你都走了。有一段时间，几年，他不许我出门，但他允许我写信。你想和他做一样的事吗？”

“正相反，我希望你走出去，和一些你喜欢的人接触。”

“什么，内森那个软匪，比尔盖茨是他亲爹。”

“我没有想到更多的含义，总之我希望你认识新的人、合适的人。”

“我知道，你知道那些信怎么样了吗？你猜猜。”

“没有被寄出去？”

“倒不是，我寄出去了很多信，也收到了很多。包括你的。”

“包括我的。”

“诺伊拉特为了让我去该死的军校，把它们都烧了。”

“包括我的。”

“包括你的。”

“那么我们找个时间，炸他的坟？”

艾德里安听到一阵骇人的大笑，很难称之为大笑，它被混浊的气息拖曳、完全无法达到足够的音量。克莱斯特趁着自己还没被情绪完全控制，爬到他脚边，蜷成一团。

“好，炸他的坟，”克莱斯特说，“如果非要选择一个牢笼，你的也好过其他的。我也习惯了没有自由的生活，按你的意愿继续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在复杂的激烈情绪和困意中进入类似昏迷的睡眠，艾德里安揉捏小动物，倚靠在他身边，夜晚为他们带来相同的睡眠。至于这誓言的真实性，他们还需要一生去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