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锦瑟年华却空掷(1 / 1)
朱若锦只觉得一股寒意袭来,笑容便僵在了脸上,突然心底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这……”她勉强笑着,那笑容却像一层假面虚虚浮在脸上,“昱郡王这肤色与王爷一般不二,眉目虽不似王爷英挺,但许是还小没有长开,也许是有些婉妹妹的柔婉的影子。”
欧竞天忽然启唇一笑,眸子却越发冷冽,那深深的黑、浓浓的利却似无底深渊叫人沉陷,“平山县男婴丢失案,爱妃可有耳闻?”
“啊?”朱若锦脸色一白,身子一颤,双腿一软,几乎跌倒,身侧的巧云及忙伸手扶住,“王爷……妾身……”她心思电转,立刻换了迷茫无辜的表情,“妾身向来足不出户,连这平山县在哪里都不知道,又如何能知道什么男婴丢失案?”身子虚软的向巧云身上一靠,却在衣袖遮掩下在巧云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
巧云面皮一抖,强忍下口中一声痛呼,插口道:“王爷,慧妃娘娘大病新愈,身子虚弱,王爷是否赐座……”
欧竞天又饮了一口酒,却根本没有理会巧云,自顾说下去:“本王可以告诉你,平山县出现男婴丢失案,是在婉妃生产前夕,所丢失男婴多半相貌都不错,其中有三个浓眉大眼,有两个生了这种不黄不黑的肤色。”
朱若锦的脸又白了几分,忽觉全身的力气一时间都消散了,只软软靠着巧云,忽然落下泪来:“王爷莫不是怀疑妾身?但妾身自从嫁入楚王府一向规行矩步,自问从无错失……”
欧竞天微微冷笑:“本王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
朱若锦只觉得一股冰寒之意瞬间将自己全身从里到外,从头顶到脚底都冰封了,牙齿格格作响,只是发不出声音。
欧竞天斜睨了她一眼,淡淡吩咐:“阿信,带上来。”
“是。”门外阿信答应一声,押着两个婆子走了进来,用力一推,那两个婆子扑倒在地,一仰首看到朱若锦,跪爬过去扯着她的裙角哭道:“娘娘救命!娘娘救命啊!”
朱若锦站立不稳,倒退两步,冷冷扯开自己裙裾,漠然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来和我拉拉扯扯!”
“……”两个婆子愣了愣,松开了手,然而还是哭求着:“侧妃娘娘救命啊!婆子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王爷,”朱若锦转向欧竞天,“这两个婆子妾身并不认识,不知道您带她们来是……”
“不认识么?”欧竞天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扣扣的敲着,薄唇边一丝冷笑,“那么,你们可认识她?”
两个婆子仔细看了朱若锦半晌,讷讷的道:“这不是楚王侧妃慧妃娘娘么?就是恕个罪说,闺名叫做朱若锦的。”
欧竞天只问了这一句便闭口不言,阿信便代替他问下去:“你们是怎么知道她是慧侧妃的?”
两个婆子道:“我们……”
“王爷,”朱若锦又看向欧竞天脸上带了几分哀婉,“妾身自从在闺中之时便仰慕王爷英名雄风,感佩王爷是一代豪杰、天庆战神,自从当年在楚王府撷月楼扶风水榭曲桥上一见,便对王爷情根深种,侥天之幸,能够嫁与王爷,即便没有名分,但只要能每日见上王爷一面妾身便已心满意足,从未想过要与王妃争宠。”
“后来王府惊变,传出王爷罹难噩耗,妾身与婉妹妹在王府废墟上结庐而居,一心想着,即便只是王爷名义上的女人,这辈子也再不想离开王爷曾生活过的地方了。”她脸上的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却没有拿手帕去擦,任由泪水顺着脸庞滴落到衣襟上、坠落到地面上。
“王爷,您可知道,您平安归来那一刻,妾身心中是怎样的狂喜?妾身并不在意您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妾身唯一的想法便是,王爷还活着,真好。”
两个婆子在地上跪着,呆呆听着,心里也涌起阵阵酸楚。
朱若锦两眼红红的,唇边却仍旧勉强笑着:“因为楚王府要重建,皇上特许我们到温泉行宫暂住。那时王爷身上有伤,妾身得以侍奉汤药,能够近距离看到王爷,心中每日都似涂了蜜糖。妾身知道,妾身陷得越来越深了,可是这种感觉是无法控制的!妾身……妾身觉得自己好像入了魔,只想离王爷近一些,再近一些!”
“所以妾身和婉妹妹一起,犯了即便重来一次也仍旧不会后悔的错。不久,妾身和婉妹妹都有了身孕,”朱若锦的泪更多了,唇边的笑意也更深了,“虽然您并不欢喜,可是我和婉妹妹却欢喜的要疯了!我们自从来到王爷身边,便心心念念只有王爷,如今总算与王爷有了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联系,怎能不喜!”
“可是,”朱若锦笑容消失,闭了闭眼睛,泪水汹涌,“可是,竟然乐极生悲!妾身的孩子……孩子……没了。那一刻,天都像是要塌了!王爷并没有因此过分责备翠袖,可是妾身也没有怨过王爷半分,妾身知道,王爷看似严厉,其实还是在意那个孩子的。”
“妾身无福,所以便更加在意婉妹妹的身孕,在她怀孕期间,哪怕王爷不在府中,哪怕王爷不曾多看我们一眼,妾身仍旧将婉妹妹照顾的妥妥帖帖。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那日我们姐妹在花园散步,荷花池陡然出事,婉妹妹受惊早产……”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是难产啊!妾身看着婉妹妹遭罪,恨不能替她分担了去!拼尽了所有私蓄,请了宫中最好的千金圣手,请了京里最好的稳婆……只可惜,还是没能保住婉妹妹的命……”
“之后,独自办完了婉妹妹的丧事,妾身独力抚养一双儿女。只盼着王爷归来,可以看到一双健康伶俐的儿女。多少个日日夜夜,两个孩子睡在妾身身侧,哪怕只是轻轻翻一个身,妾身都立刻从睡梦中惊醒,倘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妾身更是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的照顾……妾身是将瘟疫带回了王府,可是那并非妾身居心不良,而是因为漓月和崇昱久病不愈,本擅长医术的王妃置之不理,妾身病急乱投医,才出府去庙里求神拜佛。”
“染了瘟疫,妾身便很好受么?看着漓月小小年纪便受病痛折磨,妾身感同身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不为人母是绝难体会的!后来漓月,漓月不幸……妾身几次哭晕过去,病情雪上加霜,却未曾向王爷吐露过半个苦字。请问王爷,这样的妾身有可能做出对王爷、对王府任何不利的事情么?王爷有什么理由相信两个来历不明的婆子的话,而不信妾身?”
“慧侧妃,”阿信含了一抹淡淡微笑,神情也是淡定从容,“属下并未说过这两个婆子犯了什么错,只是她们自一进门便向侧妃求救而已,王爷也并未说过什么信与不信的话,您又何必急着这样声泪俱下的剖白呢?”
朱若锦脸色更见苍白,紧紧咬唇,她上当了!
阿信继续从容问道:“你们两个说说,你们都犯了什么错?”
两个婆子垮着脸道:“奴婢们是外院服侍的粗使婆子,因为眼皮子浅,偷了外书房的……两只玉瓶。奴婢们知道王爷从来不大理会这些事情,内院的事一向都是由慧侧妃打理的,所以便来求慧侧妃救命。只是因为慧侧妃一向不到前院去,所以奴婢们不大认得。”
朱若锦身子颤了颤,脸色又白了几分。
阿信摆了摆手:“你们可以退下了。”
朱若锦身子晃了晃,几乎跌倒,巧云连忙伸手扶住,只觉得自家主子在不停发抖,心中一凉,知道,什么都完了。
阿信转眼仔细看着朱若锦:“慧侧妃是京中第一才女,记忆力自然是极好的,方才您都说了什么话,应该还都记得吧?”虽然是问句,却未等朱若锦回答,便继续说道,“属下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跟侧妃讨教。”
朱若锦紧闭双唇,不予应答。
阿信微笑着道:“侧妃自言进王府是因为对王爷一见倾心,自始至终从未起过争宠之心,那么,属下倒要向侧妃讨教一下,这是何物?”他从袖囊中取出一卷纸来,唰拉展开。
朱若锦欲待不看,却又忍不住瞟了一眼,只这一眼,身子便又是一颤,仿佛又有冰珠向着柔软温热的心房一撞又一撞。那是她初入楚王府美其名曰替楚王整理书房,顺手抄走的一份楚王日程安排。这份日程安排十分详细,不光记录了楚王一日行程,而且所要见的人也应有尽有,不独如此,甚至在每个人名旁都加了标注,娟秀的蝇头小楷注明某人身居何位有何爱好与楚王关系怎样等等,翔实得如同皇家藏书楼的史料。
“还有,”阿信慢条斯理的又从袖囊中取出一幅画,一幅折得方方正正的画,慢慢展开,拎在手里抖了抖,“侧妃可认得此画?”
朱若锦的脸色又晦暗了一分,她怎么不认得,那是她的画像!当年在扶风水榭曲桥上,她精心策划的那一幕在眼前闪过,那画“巧合”地落在欧竞天脚边,展开半幅……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幅,”阿信脸上笑意不改,“属下嫌累赘,只取了这一幅。为了便于携带,画轴已经摘了。寻常人在画上动手脚无非是在画轴里塞药,或是在墨汁里掺药,而这幅画的主人却聪明得很,将毒下在了裱画的细帛上,画轴中塞得不过是普通香料,墨汁里染的也是寻常香粉,有了这两样混淆视听,谁还会注意那随处可见的普通细帛?”他啧啧赞叹,“果真好心思!正经闺中女子谁会用这种下作手段?”
朱若锦虽然全身无力,但仍勉力站着,尽量使身子挺直,眼睫下垂,睫毛却簌簌抖动不休。
“还有,”阿信随手将画丢在地上,又掏出一本账册,“这里记录了侧妃进府以来的一言一行,包括侧妃每日吃了几碗饭,喝了几次水,用的什么胭脂水粉,簪的什么首饰头花,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他抬眼淡淡扫了朱若锦一眼,“需要属下一一念出来吗?”
朱若锦还是不说话,神色却有几分凄然。
阿信随手翻了翻,道:“既然侧妃不介意,属下便随意念两页好了。兴庆三十年八月初三,宋国公府朱大夫人密会慧夫人于楚王府废墟,取走密信三十五封。八月初五,慧夫人与翠袖密会于楚王府废墟,密谈半个时辰。兴庆三十年十月初二,慧侧妃密会神秘人获赠秘药,十一月以侍疾故在汤药中下药,十一月二十五自荐楚王枕席,次月有孕。兴庆三十一年正月……”
“不要念了!”朱若锦终于忍不住尖声打断了阿信,眼泪也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那个失去的孩子是她这一生最深重的痛,同时失去的不只是这个孩子,还有她一辈子的生育能力。
阿信缓缓合起账册,眼中划过一抹讥诮,这便受不住了么?
朱若锦倚在巧云身上呜呜咽咽的哭着,许久才抽抽噎噎的道:“王爷,妾身是做过一些错事,可为什么呢?因为妾身在意王爷胜过所有,所以才会想方设法接近王爷。妾身母族已然式微,妾身修书家母也不过是向她讨教如何取悦夫婿,虽然亲如母女,有些话还是羞于当面启齿,也只好书信来往。至于说妾身与翠袖姑娘走得近了些,那也是因为翠袖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侍女,想要知道王爷的喜好,不问她又能问谁?妾身是不该给王爷下药,可是妾身进了楚王府半年,王爷都未曾碰过妾身,寂寞深闺、漫漫长夜,王爷可知妾身是怎样熬过来那孤衾冷枕的一日又一日的?妾身到底只是个世俗中平凡的女子啊!”
“妾身糊涂,却并不后悔,因为那一时的糊涂使妾身成了王爷真正的女人!妾身知足!能有了王爷的骨血,倒是意外之喜。不错,那之前妾身的确一直在服用助孕的药物,但那也不过是一点痴心罢了!江湖郎中,并非崔先生那般的国手,只不过图个心安罢了。有了那个孩子,妾身便想,即便从此王爷厌弃了妾身,妾身也认了,有了这孩子相伴,妾身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只要看到那与王爷相似的眉眼,便会想到,这是牵系着妾身与王爷的纽带啊!即便会痛,也同样是幸福的……”
“可是妾身没有料到,老天竟是如此残忍!妾身也没有想到,妾身一直小心翼翼的对待翠袖,几乎把她当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她却……”朱若锦眼睛红红的,一番话数次被泪水打断,“您可知道,当妾身知道失去那个孩子,并且此生再也不会有做母亲的权利时,那是怎样一种痛吗?”她晃了晃,几乎从巧云怀里滑落,巧云只得将她抱紧。
欧竞天依然闭着眼,整个人笼在沉肃冷凝中,仿佛一尊石雕,冰天雪地里的石雕。
阿信却好笑的勾了勾唇:“侧妃,您真的确定是翠袖弄掉了你的孩子并且害得你再也不能怀孕吗?您确定这不是您为了达到某一目的而和某人达成的协议吗?”
朱若锦身子一僵,再也滑不动,身子诡异的扭着,让人怀疑稍一用力,那不盈一握的小蛮腰便会断掉。
“您不必对着王爷使哀兵之计,是属下向您请教的,您只管回答属下也便是了,”阿信闲闲道,顺手拉了把椅子,悠然坐下,甚至还给自己倒了杯酒,在指间玩弄着那白玉酒杯,“您不必说属下一介奴才不配高贵的侧妃您浪费口水之类的话,属下自称一句‘属下’不过是因为这些年襄助王爷的情分,确切的说,属下甚至有权力处死楚王府中任何一人,当然除了王爷和王妃。”
朱若锦一时间忘记了惊惶畏惧,瞪大了一双眼睛,这,怎么可能?!
阿信对她难以置信的目光毫不在意,继续道:“您步步筹谋,以为婉侧妃死后,她的女儿便可以操控在你的手中。当然,为了筹码更有分量,您千方百计从平山县找来一个肤色和眉眼粗略看起来和王爷有些相似的男婴,自然,这也要多亏了您那智计无双的好母亲!”他讥刺地笑着,“可是,侧妃娘娘,你有否想过,这一切不过是徒劳?您真的确信当年在漆黑一片中,与您成就好事的是王爷本人?”
“你说什么?”朱若锦身子一沉,几乎跌坐在地上,这一句话无异于惊天霹雳,“你再说一遍?”
阿信呵呵一笑:“你以为王爷何等样人,会中你这拙劣算计?侧妃娘娘当真以为我们仁义礼智信五人是王爷放在身边为的好看么?”
朱若锦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透出几许青灰之色,仿佛经了霜的球化,虽然依旧美丽,却失了鲜活。怎么会是这样!这不是真的!她抬起头,眼睛竟如一对死鱼眼珠,灰蒙蒙,暗沉沉,那是深入骨髓的绝望。
阿信又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道:“您若是安分下去,郡主仍会是郡主,郡王也依然是郡王,您作为郡主和郡王的母亲,至少五年之内是荣华富贵无虞的,甚至后半生也不会太落魄。只可惜啊——”他似叹非叹,拉长了语声,“这也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事情,本以为你已经害死了婉妃,心中多少也会存些愧疚,会将她的遗孤好好养大,不料,你却如此心狠!”他眼神锐利起来,很有些咄咄逼人,“但是很遗憾,你再怎么谋算,楚王府的女主人也不会是你!慧侧妃!”
“是啊!”朱若锦唇角忽然逸出淡淡血丝,凄然道,“我再怎么谋算都没用!那一对孩子根本就不是王爷的儿女!”她转首看着平静冷漠的欧竞天,惨然一笑,“王爷,在久经生死、历尽人世百态的您面前动心机耍阴谋,是妾身不自量力!”从那年在温泉行宫合体,到怀孕,到流产,到朱若敏生产,到抚养一对“龙凤双胎”,到欧漓月身死,到今日,她没看出来丝毫不妥,没想到欧竞天竟也是一个做戏高手!他,骗得她好苦!
她对所有人冷心冷肺,思量着怎么下狠手,却从未想过要伤害他!她心心念念的还是要做他身边唯一的女人,可以不是正妃,可以不是心爱的人,可以不是同床共枕的那个,但至少会博得个唯一,名义上的唯一。谁知道,她谋算所有人,他却谋算了她!若是没有那一见倾心,只是为那个从小变身埋在心底的密令,她不会失了心,失了自我,一败涂地!
朱家姐妹,最惨的不是被万剐凌迟的朱若玲,也不是难产而死的朱若敏,而是她,朱若锦!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被心爱的人一点点碾碎,然后无情抛弃,渣滓不剩!
她忽然笑了起来。怪谁呢?似乎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呢!只能说命运森凉,难以抗拒,只能说,这一生投错了胎,爱错了人!
“王爷,”朱若锦缓缓推开身后的巧云,摇摇晃晃转向欧竞天,“妾身……”她自嘲一笑,从来都不曾成为他的女人,这个“妾身”却是称呼错了!“朱若锦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的所作所为,您既然了若指掌,想必也不需要我再招认,或是印证。那么,给我一个痛快吧。”
“小姐!”巧云张皇的呼唤,脸上也没有一丝人色,“您……您为什么要认啊!”
朱若锦笑得凄然:“为何不认?铁证如山,我便是巧舌如簧,也只是欲盖弥彰。我这一生从来未曾为自己活过,不曾为自己做过一回主,这唯一的一次,”她再笑,带一抹决然,微微摇头,“不想却是这一生的终结。”
欧竞天仍旧安然端坐,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似的。手指闲闲在桌面上叩着,依稀是一首曲子,却辨不出曲调。
朱若锦看着他那如天神般英伟不凡的容颜,一遍遍在心中描摹那两道漆黑的、飞扬的、英气的眉,一双有着绮丽弧度的、却深邃幽远冷漠锐利的凤眸,一段如玉柱如远山的鼻子,一张薄肆鲜红的唇,然后勾勒出一张冷酷、凉薄的脸。她何曾离他近过?他是如此绝情冷漠!怎的当年偏生被这张脸迷住了心窍!怎的就对那些英雄传言乱了芳心!怎的就忘了,楚王是天下女子的噩梦!
罢了,罢了,一切止于此吧!
朱若锦缓缓闭上眼睛,唇边却有一丝大彻大悟后纯净的笑。
欧竞天却慢慢睁开了眼,先是瞟一眼闲闲翻着账册的阿信,然后将目光转向朱若锦——身后的巧云。
巧云似乎被吓呆了,眼泪流到嘴边也不知道去擦,只是惶恐不安的扯着朱若锦的袖子,扯得朱若锦原本便有些站不稳的身子更加晃得厉害,她抽噎着,那抽噎却不敢逸出喉间,泪眼迷离里,是夹杂着绝望和希望的摇摆不定。
“你主子为了安排你,”欧竞天终于浅浅开口,声音沉而冷,“倒也费了一番心思。”
朱若锦睁开眼,不解。却顺着欧竞天的目光看向身后的巧云。巧云和巧叶一样都是她贴身婢女,从小服侍到大,比之父母还要亲近的人,但往往,她会忘记她们和她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只会当她们是会说话的物件儿。比如同样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巧莲便被她送给了二叔做暖床丫头,巧英则被四哥看上要去做了通房,她不过一笑置之。身边这十来年不曾换过的丫头只有巧叶和巧云,巧叶留下是因为善于揣摩她的心思,服侍周到,巧云么……也曾有一次她差点将巧云送给二哥,是母亲拦了下来……她当时还不解,母亲却说,巧云木讷怕是讨不到好,况且针线极好,留下来倒也不是没用。现在想来,却真有些醍醐灌顶般的明悟,她清冷一笑,巧云不过是母亲安插在身边的一颗棋子一个眼线罢了!她甩手夺过袖子,向旁边走了几步,漠然旁观。
“啊?”巧云茫然长大了泪眼,嗫嚅道,“王……王爷,您在和奴婢说话么?侧妃……三小姐,”她噗通跪倒,不住磕头,额头碰在地上面上“砰砰”有声,哭道,“奴婢的主子的确做了很多错事,但是那都是因为爱王爷啊!请王爷看在侧妃一片痴心份上,就饶了侧妃吧!何况,侧妃……已经被误了终身,这辈子已经……王爷开恩!”
欧竞天冷冷睨视着她,忽然一笑:“果真很会替主子着想。”
“奴婢,”巧云涕泪涟涟,“奴婢虽然卑贱,但是忠心事主这一条还是牢记不忘的。”
朱若锦幽幽一叹:“巧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便是不爱惜自身,你家中老小也都不顾了么?”
巧云哭声短暂停了一停,哽咽道:“奴婢有心无力。但奴婢想,王爷从来都不是妄杀无辜的人,应该不会难为奴婢的家人。所以,奴婢甘愿陪着侧妃一死!”
朱若锦一声冷笑:“我竟不知你何时如此赤胆忠心!”
阿信一拍手,门外阿礼走了进来,先向着欧竞天行了礼,又对阿信点点头,这才将手中一叠血衣往地上一掷,好巧不巧落在巧云面前。
那叠血衣有大有小,还有一条碎花小裙子,巧云忽然嚎啕大哭。
阿信击掌赞叹:“不错不错!侧妃,您身边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朱若锦脸色一冷,退开几步。
“爹!”巧云抖起一件血衣,哭喊,然后又抖起另一件,“娘!”“哥哥!”“嫂嫂!”“妹妹!”这一声声哭喊撕心裂肺响遏行云。她跪在地上的身子忽然一弹,像一把飞刀,猛地直取欧竞天,大喝:“纳命来!”
巧云的手指堪堪碰到欧竞天衣襟,欧竞天淡淡一笑,张口一吹,口中含着的半口酒液化成一道白亮的水箭,笔直打向巧云胸口大穴,巧云知觉的胸口像是被千金巨锤重重敲了一下,痛感迅速传到四肢百骸,一股腥甜冲到口边,身子也陡然坠地。
朱若锦又是一惊,她可没料到巧云竟会有这般举动。
巧云挣扎着爬起身,“呸”的吐掉口中血水,昂起头,大叫:“欧竞天,还我全家性命!”
朱若锦一皱眉,谁知巧云身子倒翻,已经站在她身后,五指如钢爪,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你……巧云……”她艰难吐字,“我已经没了丝毫价值,你挟持我有什么用?”
“挟持你自然没用,”巧云声音朗朗,完全没了方才的委顿狼狈,甚至带了几分笑意,“侧妃娘娘,你老早就是主子的弃子了,只是你不自知罢了!也亏您那母亲能忍!”
阿礼和阿信互相看了看,都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阿礼上前一步,阿信也站了起来。
欧竞天仍旧端坐,唇边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冷冷睨视。
巧云左手掐着朱若锦的脖子,右手却抵在朱若锦背上,见阿礼阿信靠拢了来,咯咯一笑:“二位哥哥,莫急呀!”陡的一声大喝。
朱若锦只觉得五脏六腑一热,彻骨的痛,眼前便是一黑,这一黑,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朱若锦的身子化成一团血雾飞扬开来,在那一片血色中,一道纤细的身影冲天而起,带着一串银铃般得意的大笑,撞碎了数块屋瓦。
然而那笑顷刻便哽在了喉咙里,那道纤细的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歪歪斜斜坠落下来,砸破了屋瓦,撞漏了屋顶,“砰”的落地,垂死的鱼般挺了几挺,就此僵直不动。
血雾落尽,屋中三人现出身形。
欧竞天仍然坐着,神色却多了几分冷意,身上纤尘不染。
阿礼阿信迈步走到巧云身边,他们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血影。但房间内其余所有东西却都入了一层血色,有些地方还有些黏腻腻的块状物,疑似人体内脏,看起来修罗场一般。
“王爷,”阿信转头道,“看起来像是鬼蜮的伎俩。但实际情况还要阿智看过之后才能定论。”
阿礼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欧竞天振衣而起,步履轻巧,却虚虚离地半寸,不沾血迹,淡淡吩咐道:“好好将慧侧妃安葬了吧。”
阿礼站起身来恭敬的看着欧竞天远去,阿信却皱了皱眉道:“王爷既然有今天这个心思,早些时候就该对慧侧妃好一些。”
阿礼不悦地看着他:“阿信,你僭越了。”
阿信不在意的笑了笑,招手命人进来:“把慧侧妃收拢到一起,那个巧云的尸体不要动,稍后智大人会过来看看。”反手拉着阿礼便走。
阿礼双脚生根一般站在那里,向他挑眉,阿信摇头笑道:“莫非你这些年还没闻够这样的气味?那么,恕我不奉陪了。”撒手便走。
阿礼想了想,叫过来一个吐得昏天暗地的婢女,一板一眼吩咐道:“王爷交代过要将慧侧妃好好安葬,你们务必将侧妃……”他瞟了一眼根本无法再拼凑出人形的朱若锦的肉末,皱了皱眉,半晌给了个模棱两可的交代,“嗯,妥善收拾妥当。”
婢女昏头昏脑点头,她本是新近补充进来的暗卫,刚刚结束训练,还处于试用阶段,没想到上岗第一次任务便是收拢这么满屋子的血沫肉糜……这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气,刹那间绞碎了她意气风发的雄心。
阿礼沉着脸上下打量她一番,严肃地道:“王爷信任你才将这样的任务交给你,你务必妥善办好!”
婢女强自忍下冲到喉间的呕吐,白着脸猛点头,这盼着这位大人早些离去。
阿礼却眉头越皱越紧:“跟了王爷,以后经历的血与火还会比这些惨烈千倍百倍,你这边受不住,如何在王爷身边做事!”
阿信含笑过来一把拉住阿礼,对那婢女摇了摇手,示意她下去做事,这方对阿礼道:“你不要总板着一张脸,她是新来的,第一次见这种事情难免会有些畏怯,想想你我当年,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走来的么?”
阿礼阴沉沉的脸这才现出一线天光,却仍旧紧锁眉头:“如今多事之秋,我实在不愿出现哪怕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纰漏。”
“人人俱说我细心,”阿信笑着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殊不知,你才是最细心的那个!放心好了!这些人都是咱们千挑万选百般试探之后才留下来的,忠心是不必说的,也只是经验不足罢了。况且她们今后留在王妃身边的可能会更大一些,未必会跟着王爷出生入死,。”
阿里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我只知道,凡事都做好万全准备总没有错。”
“是是是,你说得对!”阿信推他,“我们去看看王爷可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欧竞天已经回了自己书房,早有暗卫送了欧崇昱过来,他负手想着那张和自己越来越不像的脸,薄肆的唇变微微露出一抹冷笑。
欧崇昱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富贵生涯已经告一段落,兀自笑嘻嘻往欧竞天日常坐的椅子上爬,几乎把椅子上铺着的锦绣坐垫扯落。
欧竞天轻轻咳了一声,欧崇昱便条件反射般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规规矩矩站好,畏畏缩缩想往奶娘身后钻,可是张望半晌并不见每日都将自己护在怀中的奶娘,小嘴儿一撇就要哭。
欧竞天一个冷冷的眼神飘过去,那孩子立刻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哭声咽了回去,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含着两包泪,小鼻子也红了,却强忍着一声不哭。小小的意识里已经灌满了“父王很严厉”“父王的话不能不听”等等教训,记忆中也从未见过这位高大威猛的父王对他笑过。
“你,过来。”欧竞天对着欧崇昱招了招手,语气尽量缓和。
欧崇昱试探着向他迈了几步,又定住,一眼又一眼瞟着他。
欧竞天微微一笑:“孩子,你今日就要回到你父母那里,你可高兴?”不知怎的,看着这个倔强的不肯露怯的小小孩童,他竟想到了自己的童年,皇宫里的孩子都早熟,他还记得三岁那年一个羽林侍卫骗他到假山上,害得他几乎掉下来跌死,自己也是这般紧咬着唇虽然想哭却倔强地不肯在那恶人面前落一滴泪。
欧崇昱意识有些混乱,什么是“你父母”?他一脸迷茫,据说,父王便是他的父亲,慧娘娘便是他的母亲,怎的又有什么“父母”么?
欧竞天不再看他,对外面道:“人领来了不曾?”
“领来了……”门外传来阿仁有气无力的声音,紧跟着门一开,蓬头散发,衣衫褴褛的阿仁垮着身子,死狗般爬了进来,一进门四仰八叉躺倒,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随后赶来的阿礼一皱眉,背过脸去,肩头却一抽一抽的动;阿信早憋不住喷的笑了出来,指着阿仁道:“知道的是王爷派你出去办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做了几天丐帮弟子呢!”
阿仁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倒了下去,气喘吁吁地道:“你每日里只会说阿智那家伙嘴臭,其实你也不遑多让。我哪里是做丐帮弟子,我是做丐帮最底层弟子!不光做过丐帮最底层弟子,还做过运尸工、挑粪工,不信你过来闻闻这气味!”
“看来,你的日子过得不够苦,否则不会还有力气说这些话。”一个施施然的声音飘过来,却是阿智也赶到了。
阿仁四肢摊开,舌头吐出来老长,翻了翻白眼:“苦差事都是我去做,还不许我发发牢骚么?何况王爷都没说什么,你们啰嗦什么?仔细我缓过一口气来,挨个揍你们个不知死活的!”
阿礼阿智阿信互相看看,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色,齐齐一声大吼扑了过来,照着阿仁便是一顿痛揍,揍完还嫌弃的拿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手。
鼻青脸肿的阿仁比之来时更加惨不忍睹,他哭丧着脸向欧竞天道:“王爷,属下奴才一路辛苦,这便是王爷给的奖赏么?”
欧竞天坐在书案后一直冷眼旁观,此刻淡淡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阿仁扳着指头算了算,然后爬起来,更加沮丧:“属下知错了,属下迟了三日……”他并没有解释迟到原委。
欧竞天伸指在桌面上笃笃敲了几下,问道:“共遇到几批人?”
阿仁干脆地回答:“一共三伙儿,第一伙儿在平山县埋伏,是太子的人,不过确切的说应该是燕王假借太子之手派出去的人;第二伙儿是皇上的人,不过确切的说,是太后和皇上的人,以为我瞧见了太后身边的隐卫;第三伙儿是宋国公府的人,不过确切的说,应该是朱大夫人雇佣的杀手。”
欧竞天挑了挑眉。
阿仁立刻回答:“没了,再没了,我保证!”
欧竞天摆了摆手,思索片刻道:“阿智,你派人按原计划行事,不必有任何改动。”
阿智点头,又道:“陶小桃已经去保护王妃了。只是,王爷认为她真的可以胜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