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奶奶的手,紧紧的握著拐杖的柄,神情僵硬著,紧绷著,一语不发。“再说,”梦寒并
没有被奶奶的神色所吓倒,继续说了下去:“咱们曾家,有七道牌坊,是忠孝节义之家,这
样的家庭,应该是仁慈而宽厚的。我们有的,并不仅仅是祖先留下的石头牌坊,对不对?我
们后人,对前人的高风亮节,一定心向往之吧!那么,对于曾经侍候过靖南的秋桐,应该也
有一份怀念,一份追悼,和一份惋惜吧!咱们何不把这份怀念和惋惜,更具体的表现出来
呢?”她哀恳般的抬头看著奶奶:“奶奶,我知道,以我刚进门的身分地位,实在没有说话
的资格,可是,这件事和靖南息息相关,我实在无法沈默。请奶奶三思!我在这儿,给您跪
下了!”说完,她就跪在奶奶面前了。烟锁重楼6/36
这时,牧白再也忍不住,激动的上前说:
“娘!难得梦寒如此深明大义,我觉得咱们全家都应该支持她!假如咱们早就能有她这
样的胸襟气度,像她一样的勇于表达,那么秋桐的悲剧,或者可以避免,现在,这个名份,
真是咱们欠秋桐的!”
奶奶脸孔抽动了一下,震动已极。
牧白一开口,雨杭也无法沈默了,走上前去,诚恳的接口:“奶奶,这件事我从头到尾
办得乱七八糟,就因为卓家的伤心,根本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只有出于感情,出于人性,
才能化干戈为玉帛,奶奶,请您不要再坚持了吧!”
“娘!”沉静的文秀也熬不住了:“这三天两头的闹,大家都受不了,弄得我一天到晚
担惊害怕的,晚上都睡不著觉……真要闹到警察厅去,恐怕咱们家的面子也不好看……”
“奶奶,奶奶,”靖萱热烈的响应:“秋桐在我们家那么多年,不止侍候了哥哥,也侍
候了您啊,我更是从小就跟著她长大的,她在咱们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这样的异口同声,全家有志一同,使奶奶的惊异淹没了愤怒。她看看梦寒,再看看那一
张张迫切的脸孔,终于深深的抽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住自己的懊恼和愤恨,她冷冰冰的说:
“好吧!我再不点头,倒好像是我不明是非,不够宽厚仁慈了!”她的目光,冷幽幽的盯著
梦寒,从齿缝中迸出两句话来:“起来吧!我就成全你了!”
“谢谢奶奶!谢谢奶奶!”梦寒连连的磕下头去。
奶奶拄著拐杖,掉头就走,经过靖南身边时,对他投去森冷的一瞥,轻飘飘的说了一
句:
“别把新媳妇宠得无法无天!”
靖南一惊,有口难言,不禁恨恨的瞪了梦寒一眼。
奶奶一走,靖萱就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崇拜和高兴了,她奔上前去,扶起了梦寒,紧紧
的握住她的手,激动的说:
“只有你,敢对奶奶说这些话,你太伟大了!”
卓家四口,到此时已喜出望外,卓老爹仰头看天,泪落如雨的说:“秋桐,孩子啊,咱
们总算为你争得你该有的名份了!”
卓老妈颤颤抖抖的,不停的,喃喃的自言自语:
“秋桐啊……你安息吧,安息吧……爹和娘对不起你,把你送来当丫头,让你年纪轻轻
的,就这么不情不愿的走了……可咱们为你办到了,你的人进不了曾家的大门,你的魂可以
进曾家了……安息吧,安息吧……”
鼻青脸肿的秋贵,和满脸血污的秋阳,走上前去,扶著歪歪倒倒的父母,一时间,悲从
中来,四个人忍不住抱头痛哭。梦寒和靖萱,眼睛都不由自主的潮湿了。
此时,牧白提著那一箱钱,走到卓家四口身边,诚挚的说:“来!这些钱拿著,快带两
个儿子看大夫去吧!”
卓老爹往后猛然一退,忙不迭的摇手拒绝:
“咱们不要……咱们不收这个……”
“算是我们给秋桐的聘金吧!”牧白说:“在昨天,这些钱是要收买你们的尊严,但是
今天,曾家和卓家已经变成亲家了,你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亲家公的诚意呢?”
“我……我……”憨厚的卓老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卓老爹,”雨杭走了过来,把小木箱塞进了他的手里。“你们就不要再推辞了,这是
我干爹的一番诚意,接受了吧!想当初,你们送秋桐来当丫头,不就是为了赚点钱给秋阳念
书吗?把这个钱拿去,给秋贵娶个媳妇,再好好的栽培秋阳吧!秋桐的在天之灵,或者可以
瞑目了!”
卓老爹听到雨杭这样说,就不好再推辞了。把小木箱放在一边,他恭恭敬敬的摔了摔衣
袖,拉著卓老妈,回头对秋贵秋阳说:“让咱们一家四口,来叩谢咱们的恩人吧!”
于是,一家四口,全部对梦寒跪了下去,咚咚咚的磕起头来。“快起来!快起来!”梦
寒慌忙说:“这怎么敢当?你们要折煞我了!”她说她的,那四个人含著眼泪,却只管磕
头,连连磕了好多个头,才在雨杭和牧白的搀扶阻止下,站起身来。
“谢谢少奶奶,”卓老妈老泪纵横,后悔得不得了:“对不起,那天烧了你的花轿,闹
了你的婚礼,我再给你磕个头……”“不要不要,千万别再给我磕头了,”梦寒扶住了卓老
妈,眼圈红红的,很温柔的说:“什么都别说了,都过去了。你们快去治伤要紧!”“是!
是!”卓老爹顺从的,一迭连声的应著,四个人千恩万谢的谢出门去。牧白、雨杭、靖萱和
梦寒都送到了大门口,像真的亲家一样,挥手道别。只有靖南站在那儿不动,气得脸色发
青。奶奶隔著一道玻璃窗,在大厅内向外望,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挺直了背脊,高高
的昂著头,身子笔直,像一尊雕像一般。她的脸色阴沉,一双手紧紧的握著龙头拐的木柄,
握得那么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烟锁重楼7/364
十天后,秋桐的牌位正式进了曾家祠堂。
为了这个牌位进祠堂,曾家还有个小小的仪式。曾家和卓家两家人,都分立两旁,由靖
南手捧牌位,向祖宗祝告:
“嗣孙曾靖南,有妾卓氏,闺名秋桐,兰摧蕙折,以此吉日,牌位入祠,敢申虔告,祖
宗佑之……”
祝祷完毕以后,靖南对祖宗磕了三个头,就把牌位送别那黑压压的许多牌位中,最后
面,最旁边,最不起眼的一个地方,给安置了上去。曾卓两家人,都微微弯腰行礼,以示对
死者的尊敬。卓老爹看到牌位终于进了曾家的祖祠,不禁落下泪来,低低的说了一句:
“秋桐,你的终身大事,爹给你办完了,你正了名,也正了身了!”卓家的人,个个低
头拭泪。梦寒看著,心里真有几百种感触。前两天,她曾经就这个问题,和雨杭谈了两句:
“其实,我有一点迷惑,卓家为什么这样在乎牌位进不进得了祠堂?人都不在了,牌位
进祠堂又能弥补什么呢?”
“这就是卓家的悲哀,”雨杭叹了口气说:“他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死者,或
者,是他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们自己。曾家这个姓,对他们来说,太高贵了,这是
几百年传下来的荣耀。他们已无法挽回秋桐的生命,就只能设法给她这点儿虚无飘渺的荣
耀,说穿了,是十分可怜的!”
现在,站在这儿,看到卓家人似乎已得到很大的安慰,梦寒就更体会出这份悲哀了!好
可怜的卓家,好可怜的秋桐!看著秋桐那小小的牌位,可怜兮兮的站立在曾家那许许多多的
牌位后面,她不禁深深的同情起秋桐来,她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真有灵魂,如果真有,秋桐
又是不是真想进曾家的祠堂?为了靖南这样一个负心汉送掉了性命,她的鬼魂,还要被曾家
的列祖列宗看守著!真的,好可怜的秋桐!
仪式已毕,梦寒就急忙走到卓家人的面前,把自己准备的一个小包包打开,拿出里面一
件件的礼物,分送给卓家的人。一面说:“我自己做的一点儿东西,不成敬意,这个烟荷包
是给老爹的,这头巾是给老妈的,这钱袋是给秋贵的,这个袋子是给秋阳的,装砚台毛笔
用!”
卓家人面面相觑,感动得不知要怎样才好。
曾家人也是面面相觑,惊愕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靖萱,受到梦寒的传染,一个激
动之下,也奔上前来,拔下插在襟上的一支钢笔,递给秋阳说:
“我这儿有支自来水笔,是上次雨杭从上海带来给我的,可我不上学堂,用处不大,你
不在乎是用过的,就拿去记笔记用吧!算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秋阳看著靖萱那澄净的大眼睛,感动到了极点,双手接过钢笔,态度几乎是虔诚的。卓
老爹更是不住的鞠躬,嗫嗫嚅嚅的说:“你们不嫌弃咱们,还送咱们东西,这真是……”
“说什么嫌弃的话,既是亲家就是一家人,我们表示一点儿心意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