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暗里乾坤(1 / 1)
火莲挨了这劈面一记耳光,身体不受控制的摔向亭中石桌,茶壶茶碗扑落一地,他紧攥着拳,半晌撑着桌面慢慢挺起身体。双肩缩起,后背微拱,似是受了伤被激怒的野兽,随时准备跳起身与危险同归于尽。他的内心是从未有过的脆弱,仿佛琉璃一碰即碎,他的眼睫颤抖着低垂,他不敢抬眼看向周围,因那些旁观者嘲笑的视线会令他崩溃。
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高八度的尖利声音:“哎呦喂!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我御香斋撒野!要教训孩子也不知领回自个儿家去关了门再动手,把我这上等的盘子碗子砸的稀烂你哪赔得起?!”
火莲一怔转头去看,果然来人正是丰韵犹存的喜鹊娘娘,只见她一身金纱蓝裙冷艳妖娆,手里夸张的甩着个丝帕子,眉眼间浮着点点微怒的意味,一边左扭右摇的迈着小步一边拿眼往亭子里斜睨。火莲差点忘了,御香斋的主人是喜鹊。
然后惊讶的发现,湖边寂静一片。之前还在碎石路边或玩笑或洒扫的众人不知何时都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火莲合上眼再睁开,确认这不是错觉,料想定是方才喜鹊娘娘赶来喝走了旁人。火莲在总坛长大,与喜鹊向来不甚亲和,此时却也在内心感激她为自己解了困境。
展颢连头也没回,一双眼狠狠的盯着火莲,不过他倒是轻易的就被驼子拦了住没再大力挣脱,因展颢多少还是尊重喜鹊,尤其李奭已经不在,展颢对喜鹊总还怀着一份歉意。喜鹊不紧不慢的走近亭前,这才忽然认出了似的一个尖声笑道:“呀!我当是谁呢!原是展大哥啊!”一声展大哥叫得亲热无比,任谁也生不起气了。展颢微微侧耳表示听见了,冷冷一讥:“哼,这本就都是我的钱,你还要我赔么?”言下之意是我才是东家,我愿意砸就砸,这是我儿子,我愿意打就打,谁敢来管!
喜鹊在边上微微不悦的翻个白眼,然后立刻上前笑吟吟的:“瞧瞧我这张嘴!是是,展大哥才是咱们御香斋的东家!哪有让东家赔钱的道理?”正是一脸笑容,转头朝着火莲又是一声尖利惊呼:“嗨呀!展大哥这是生的什么气,看把孩子给打的!”火莲还没来得及躲,喜鹊已经过去轻捧了他半边脸颊。一股浓烈的脂粉气扑鼻,火莲不禁退半步蹙眉屏息。
喜鹊虽然声调夸张,心疼确是真心疼。一看见受伤的孩子,女人体内本能的母性怎能不被激发,更何况还是个漂亮的孩子。方才大老远的就听见亭子里闹得凶,这走到近前看清火莲脸上一记骇人的红印,喜鹊心头抽紧,心道幸亏我们家小柏是个女孩,若是个男孩可也得被展颢这么收拾么。喜鹊拿丝帕小心拭去火莲唇角的血丝,疼惜的颤声:“瞧瞧这张俊脸,打坏了多可惜……火莲呀,你可怎么惹恼了你爹了?气得他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火莲愣了一下,喜鹊倒是头回叫他的名字,往常都是少主少主的称呼着,总觉得二人之间还有些生分,如今这一声火莲,是喜鹊终于也肯把他当作了自己人。火莲很不争气的眼圈慢慢红了,脆弱的目光与展颢对了一下,脑海中闪过昨夜里铁牢中黑纱拢着烛光摇曳的那份无声的安宁,心里不觉冒了一阵凉,他抬手拂开了喜鹊。他倒也不是讨厌,只是感到微微的不自在,因抚在脸上的这只手太陌生。
喜鹊心疼,见火莲面容僵硬连话都懒得说了,心知必是展颢又横生邪火,专挑着孩子的错处胡乱发泄。她也听驼子说了火莲昨晚上才从黑牢里放出来,没想到今个一早又遭呵斥,这两父子就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本来一家人吵吵也没什么,可若是这矛盾之中掺和进了旁的人,那就非得伤了感情不可了。
展颢一见火莲这副淡漠冰冷的样子就来气,好像天下人都欠了他的,看着喜鹊恨声喝道:“你让他说!他今天一早上都干了些什么?!”火莲急了,冲前两步喊道:“莫名其妙!我什么都没做!”展颢惊怒一手朝着脖领就要抓过来,喜鹊赶紧拦着火莲退后,轻斥:“不许这么跟你爹说话!……”心惊,他这么凶你也真敢!
驼子也急了:“这火莲好好的又没惹事,不过是到我这儿喝口茶,大哥你生的是哪门子的气呢?!你老这么气,你也不怕变成气球?!”展颢冷冽的目光刀子般刮他一眼,妈的,气球,拿我找乐呢吧?!展颢眉头紧锁,怒目瞪着火莲:“这混帐东西一早起来一声不响的就走了!”驼子眨眨眼,扭头看看火莲,哦,原是为了这个。就为了这个,值得发这么大的火吗?!展颢再次怒吼:“他一声不响的就走了!”驼子皱眉,为什么要说两遍?!
然后明白,展颢这是尴尬了,他是被火气烧昏了头脑,他这样强硬的人,从来说不出细碎的软话,他能说的这么明白,已经是不容易了。想来近日里教内危机重重,展颢也担心火莲莽撞行事遭遇不测。驼子觉察,继而一改腔调,把脸一沉,指着火莲训道:“你就这么我行我素,想走便走,连一句招呼也不打?你也不理父母担忧!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就你那火爆脾气,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去玩命了?害得你爹这顿找!你活该没人关心疼爱!谁做了你的家人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以后你也甭来我这了!我不欢迎你!”
展颢挑眉看驼子,微微不悦,我们家火莲有你说的这么不堪吗?!就算有,我还没发话呢,轮得到你来骂他吗?!不过驼子似乎替他骂了一些他不太愿意说出口的话,展颢心里的火气顿然消减了些,他不欲再闹下去,跨步上前抓住火莲的手臂往亭外拖:“跟我回去!”火莲一把甩开他,叫喊:“我不回去!”
火莲站在那,有点愣,天旋地转,我做了什么,让所有人都厌恨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一向温和的驼叔也冲我大呼小叫?!火莲有点自责有点气恼,身体因难过而绷紧,一颗心血淋淋的不断下沉。喜鹊觉察到火莲的颤抖,忙捋开他紧攥的手指安抚:“不许生你爹的气,他是关心你。”
关心、我?!火莲鼻子一酸,嘴角扯动,眼里两汪水滚来滚去。展颢一见,心口似硌了块尖利的石头,这感觉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恼怒,但无论是哪种情绪,他只是看不下去!他大步冲前隔着驼子和喜鹊的拦阻,指着火莲怒喝:“你再哭?!你若敢流下一滴泪,我立刻让你流血!”
火莲开始吸气,大口的急促的吸气,拼命的想要含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可却这么难,眼眶里那股酸热的涌流只让他更加的想哭。喜鹊看着心都要碎了,气得瞪眼怒道:“展大哥,这话本来不该我喜鹊说,可这确实是你的不对!且不论火莲有什么过失,他刚出牢狱这会儿身子还弱,你这做人家父亲的,可曾心疼过孩子的身体?!你竟狠心这样逼他!”展颢气得,心疼他的身体?他自己都不心疼,光我心疼有个屁用?!怒吼:“换了李柏三天两头跟你玩失踪,你能受得了?!”
喜鹊被激怒扯开嗓门叫喊:“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火莲被关进黑牢本就是场冤罪,追根究底都是清月那死丫头惹得祸!你倒是想帮那丫头出头来着,结果怎么样,人家姑娘反而举刀要刺杀你!”喜鹊冷冷哼笑,接着全无顾忌的上前拉开展颢衣领一角,只见展颢脖颈上赫然一道三寸多长的刀伤仍未痊愈结着血痂,喜鹊道,“看看这道伤!我还就不信了,那死丫头有这本事竟能在你脖子上划一刀?!她敢刺杀宗主,而后竟又能全身而退?!别跟我说那是因你疏忽轻敌所致,这谎话骗骗下面的卫士也就罢了!依我看,这定是你任意纵了那丫头潜逃!你简直视教规如无物,你是一宗之主,却拿什么来服众?你如此区别对待,就不觉得嫂嫂和火莲会心寒吗?!今早火莲为什么不告而别?他本来敬重你崇拜你,可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荒唐!”展颢退后一步,他听见耳边有喜鹊怒骂的声音,他听见驼子急叫“喜鹊!住口!”,他一瞬不瞬的看着火莲,是这样吗?你不知该如何面对我,所以你不告而别,是因为清月吗?
他的耳朵里有一句话不断的重复着:“谢谢爹……谢谢爹……”怎么,原来不是为了与方离的婚约吗?难道你是在谢这二十年的养育之恩?谢我教会你一身至高无上的武功?谢我把你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你以为你说一声谢,然后就可以洒脱的离开了?
哼,你是该谢我,你要谢我的太多了!岂是简短几个字就能了结?!
展颢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他仍想叫火莲与他一同回总坛去,因他觉得如果独自一个人走在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路上,他可能会摔倒。可是他清楚,此时火莲定然是不愿意的,又何必勉强。过去的二十年,展颢习惯了勉强火莲,可是这一次他决定放弃。
展颢转身缓步踏下小亭,忽见不远处的碎石路上正站着一个纤弱的身影,好不眼熟,那一袭素雅衣裙在风里轻轻摆荡,那眉目间结着解不开的愁。展颢唤道:“秋娘?……”她似乎已经来了许久,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方才展颢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火莲的身上,竟是未曾察觉。
秋娘等在那里。当她听见喜鹊的指责,听见喜鹊提起清月,秋娘心中曾是突的一沉,她知道清月的叛离是展颢的痛,然而她内心作祟,竟是不愿上前阻止,于是她收住脚步等着展颢的回话。只是她没想到,展颢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坦然的从亭中走了出来。原来即使没有她在场,他仍是什么也不说,关于清月,他甚至不愿意作任何的解释。秋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难过一场,因她似乎又找不到难过的理由。
秋娘感到胸口憋闷窒息,这样和暖的天气,她却觉得身体在慢慢变冷。她轻轻转身离去。
火莲似乎忽然从哀伤的恍惚中醒了来,湖边的石子路上,那个渐渐远离的纤弱身影,像是要永远的消逝在风中般,又或者她本来就不曾存在过,不过是个幻象。火莲惊叫:“娘!——”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小亭急奔上前抱住,紧紧抱住,是的,她存在过,她在我的生命里早就画下了浓重的一笔。火莲抬头对视那双含了血丝的温柔的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淌下来,泣问:“娘,你要去哪?……别离开我。”秋娘小心拭去他脸上的泪,轻轻抚摸了他已经红肿的半边脸颊,含泪微笑道:“娘已经叫人收拾了城里的新宅,今日,我们母子便可以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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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秋娘的日子,展颢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像是被关进了牢狱,从早上睁眼到夜里睡下没人照顾没人搭理。似乎卫士们也都感到了气氛有点异常,于是能避则避,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总坛里静的出奇。展颢整天除了下棋就是看书,睡眠不足,酒量见长,偶尔没看完随手丢下的书,晚上回来发现还在原处里摆着,上面还浮了一小层尘灰。
展颢皱皱眉叹口气,捡起桌角的书轻掸两下放回架上。他的卧房向来不许卫士随便进出,故而以前他都是自己打扫,后来有秋娘帮忙他就懒了,如今他已经彻底不愿意动。展颢在桌旁坐下喝茶,刚喝进一口,又吐出来,茶水冰凉,嘴里一股涩涩的苦味。
轻轻敲门声响起,展颢放下茶杯:“进来吧。”只见一个驼背人拎着一壶酒满脸堆笑而入。展颢抬眼瞅着他缓缓走过来在桌对面坐定,冷哼一声:“你若也是来数落我的,那就免开尊口。放下酒,快滚。”
驼子笑:“呵,你们父子真有意思!火莲也说了一样的话!”左右环顾,除了窗缝透进来一窄道月光,屋里漆黑一片,“还以为大哥已经睡了,怎的也不点灯?”
展颢哼哼:“不就我一个人……我看得见,还点什么灯?”接过酒杯,冷笑:“你看不见吗?那定是放下了功夫!”驼子笑:“早就放下了,我现在专职扫地!嘿嘿!”驼子寻来蜡烛点上,又倒了酒,一时酒香四溢,展颢瞅着酒杯皱眉:“小气巴拉的,既然倒了还不倒满?”驼子拍拍酒坛神气的:“这可是难得一见的陈年老酒,打御香斋偷来的,一共就这小半坛了,一大半都让火莲给喝了。省着点吧,慢慢喝。”展颢攥拳:“你诚心的吧?!”让我喝剩下的?!
驼子耷拉着眼皮,一副“不喝拉倒”的架势,自顾自抿一口酒道:“药已经送到了,我看着火莲泡的,一天泡两回,我都记着呢,放心吧。”展颢手里的酒杯顿了一下,嘴角浅浅弯起,忽又蹙眉问:“他能让你看着?……”火莲不是一向讲究么?驼子哼:“我不会打窗户缝里看吗?”死脑筋!
杯里不过一个碗底的酒,展颢一口饮尽,烈酒滑下咽喉,眼里含了些热辣的气息,低眸轻声:“秋娘她……她可曾问起这药?……”驼子再给他倒上酒,苦笑:“我说,是按过去的方子配的,泡这药浴能拔除黑牢里染的寒气,嫂子就没再问,应是信了。”展颢听了眼里暗光转了转,半晌又问:“那火莲呢?他也没疑心?”
驼子笑:“他?他可忙着呢!大概还来不及细琢磨吧。听说近来线索频频,汪勇也不知哪来的情报,总能探出贼人的踪迹。火莲带着手下连破了好几个据点,抓了不少的叛党。这孩子就像是中了魔,几乎一睁眼就往外跑,连泡个澡都有护法在屋外禀报。我瞧,这回他是狠下了心非得抓住莫飞平息这叛乱不可了。”
展颢自然知道近来教内叛乱的消息少了许多,自己才能这么清闲的看书下棋,他饮下一口烈酒,沉声托付道:“你多提醒着火莲,铲除叛党不能太急,当心漏了破绽被贼人反噬一口。”驼子点头笑,继而眉尖一提,道:“不过作为条件,你得先告诉我,汪勇的消息是哪来的?”
展颢愣了一瞬,眼里闪过暗光,干笑两声:“这几日我在总坛哪也没去,什么事也没过问……我怎知道他消息哪来的!”驼子沉默一会儿,低眉叹口气:“汪勇给火莲提供的线索,是否就是清月?”
展颢闻言抬眼看着驼子,面容不自然的僵硬。驼子叹道:“看来还真让我给估中了。当日你纵放清月,其实就是想利用她来找出莫飞的藏身之地吧?……大哥这一招真是下了狠心啊。”
展颢眼光闪动,垂眸沉默良久,叹声道:“敌人在暗,你有更好的法子吗?做事总要有个主次,瞻前顾后只会自乱阵脚,我已吩咐汪勇,先抓叛贼,后保清月。我虽舍弃一个亲手养大的孩子,若能平息动乱保护数十万余教众的生命,那便是值得的。”对视驼子神情复杂的目光,展颢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他移开视线,手指轻轻摩挲酒杯,“在这场腥风血雨之中,能不能留得性命,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