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谁的孩子(1 / 1)
展颢这一惊非同小可。
清月何时竟有过将近一月的身孕?!从边关回程至今,她不是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吗?什么人如此狂妄,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对她做出这等事!不可原谅!
展颢放下清月的手,拳头已捏得咯咯直响,他站起身指着屋外一队卫士大吼:“回京的路上是由你们随行保护,能接近她的也只有你们!究竟是谁?!”展颢凶狠锐利的目光刮过,所有人胆战心惊不敢正视,纷纷颤抖跪地俯首:“宗主明察!属下们实是一路跟随,却怎敢对清月姑娘做出此等不敬之举啊!”等了一阵竟无人肯认,更无半分线索可寻,展颢一向冷静从容的神情再绷不住,一张脸灰黄悲苦,愁恨交加,仿佛忽然就老了几岁。他一掀桌子厉声喝道:“竟敢相互包庇至此,那本宗只能将你们一干人等视为共犯,让本宗查出来,你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火莲听闻清月出事忙也赶回总坛,当他急步奔进屋院,正见屋外卫士呼啦啦跪了一片,各个神情惶恐至极,仿佛死亡的黑云已经笼罩而下。火莲急匆匆回来,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竟惹得宗主如此大怒,他略微顿了脚步仰头看了看展颢眼里斑驳的血丝崩裂着几乎要杀人的愤怒,他三两步登上台阶冲进屋内,只见桌翻凳倒,碗盘碎了一地,秋娘则陪在清月床边,紧紧拉着她的手落泪不止,而清月仍在昏迷未醒,脸色惨白如纸。
当秋娘含泪告之发生在清月身上的惨事,火莲一个站立不稳,颤抖着步步倒退,后背直贴在冰冷的墙壁,脑中天地倒转般晕眩。她有过孩子,她竟有过一个孩子?!她虽外表柔弱却性格强硬,她不可能受人强迫却又缄口不提!
谁的孩子?火莲心中已有个大概。
先前莫飞是如何轻易的得到令牌图样,又如何在后山树林躲避掩藏,他四处挑事作乱,步步直逼无间道机密,却又能每每轻易逃离,仿佛事先得了讯息般,难以捕抓得住,这中间怎少得了清月的协助?!
火莲抬头看见父亲眼里的悲怆,见他一向冷峻淡漠的面色忽然间变得凄凉黯然,好像被一场冷硬的霜雪打在了脸上。心中一阵抽痛。火莲当然知道展颢爱女心切,对清月向来珍视如掌上明珠,眼睁睁看着她受到如此重创伤害,展颢的心里恐怕不只是悲伤愤怒,更多的却会是恼恨自责,怪自己没能看护好她。这份懊悔内疚,定是比当初自己失去小黑的苦还要更甚百倍吧。
可是火莲虽已猜出缘由,却是紧咬牙关无法开口。因他太清楚展颢的脾气,过去的十几年里,有多少教众是因为牵扯通敌而被残忍斩杀。展颢为人极是痛恨背叛,他根本不需要等待证据,只要有嫌疑,就没有饶恕的道理。何况莫飞已与无间道誓不两立,暗里帮助莫飞为害教众之人,万死难赎其罪。
火莲背靠寒冷的墙壁,心底也升起一阵阵凉意。难道要他看着父亲亲手断送自己的血脉,在痛苦悲哀中度过后半生么?不,父亲的心早已是千疮百孔,再多的苦楚他怎么经受得起?
火莲上前两步,在展颢满含疑惑的视线里,缓缓撩衣跪下:“是孩儿一时糊涂,铸成大错。”
展颢蓦地沉默,半晌无言。
秋娘一惊站起,目光颤抖的在父子二人脸上来回扫过,恍恍惚惚的轻声:“火莲,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忙走上前蹲下身抚着火莲的手臂劝道,“孩子,快和你爹说,你方才不过浑说不当真的。火莲,你快说啊!……”秋娘急得落泪,“不是什么罪过都能往自己身上揽的!”
火莲内心狠狠揪起,身子也随之晃了一下,他微微抬头看秋娘,轻轻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他仰面对上展颢的眼睛,平静的道:“孩儿只求爹能宽恕门外的卫士,这事与他们毫无关联。”
话音未落,展颢已扯起他衣袍前襟将他拽起来大力扔向墙角,“轰”的一声,火莲整个人撞在角落的木柜,而后又重重的摔跌下来。他疼得颤抖的侧伏在地,伸手摸了摸头上伤处,沾了血红的黑发散乱的挡住了他的脸,看不见他眼里的水光。
展颢紧紧握拳,眸中聚满愤恨的怒火狂烧。细想火莲那双直视自己的明澈的眼睛里,竟没有丝毫躲闪的情绪,没有哀伤,没有无助,什么也没有。令展颢无法不信。终于他松开手指,深吸一口气,喝道:“来人!”门外卫士赶忙上前听令。展颢看着火莲,许久开口道:“去通知方家,取消婚约!”
好似下了一个极艰难的决定,令展颢顿感气闷无力,他淡扫一眼,这屋子里浓浓的悲戚实在压得他喘不过气,语毕他拂袖转身抬步便要离去。
火莲伏在地上挣扎几回爬不起,他头上破了血口,全身各处撞得生疼,稍稍一动就有如骨肉坼裂般难过,额上冒出了冷汗,然而他听得展颢此言,心里一股恐惧感直冲上头顶,就连唇齿都在颤抖。“不!不可以……”他拼力支起身体,正看见一个白衣卫士得令往屋外奔去,他急得大吼:“站住!”
他居然有力气爬到展颢跟前,不顾一切的紧紧抱住展颢的腿,双眼通红的叫道:“爹!”要不是被火莲死死缠住,展颢真想抬起一脚踹他个半死,愤然怒喝:““站住”?!你这是与何人说话的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这狂妄小子已经混蛋到如此地步!
不过展颢马上意识到什么,心里面莫名的动了一下,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火莲,感觉到那个身体的不住的颤抖,他缓缓皱起眉头:“……怎么,你打算跟我说实话了?”
“我……”火莲的眼神跳了一下,满腔冤抑竟是僵在了唇边半分吐露不出,事已至此他只能一口咬定。他的眼睛扫向昏迷的清月,嘴里平淡的说着:“我,我与清月自小亲和,她精灵可爱,温柔善良,我对她,早有情愫。我,我喜欢她……”
“住口!”展颢被激得怒火更胜,忍无可忍,一把扯起火莲怒吼:“你喜欢她?!你居然还有脸说你喜欢她?可你却没打算与她成婚!你把持不住做出这等事,你毁了她一辈子!那么方离呢?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也喜欢方离?!”展颢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火莲对方离的感情绝没有半点掺假!
被展颢拽在眼前紧紧逼视着,火莲的眼里闪过难解的愁绪,只是一瞬,便也消失了,没留下任何惹人怀疑的踪迹,目光里只剩空茫茫一片。想起方离,火莲的眼里开始聚起水雾,“爹,我犯下不可原谅之过,自然愿意为此承担后果,然而小离无辜,我对她也,也算有情,我不忍再让旁人纷纷言语伤害她令她痛苦……”说不下去,喉间忽有气息郁结,这一窒激得眶中泪水关不住的一涌而出,火莲伸手轻抓展颢衣袖,急切的哀声恳求道:“求爹收回命令,暂且不要回绝方家,我会亲自向小离解释的!让我跟她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展颢气得再次把火莲掼在地,并紧跟上去劈头盖脸一顿拳脚,撞得木柜门板咣咣直响,“你做出这等事!你把我的颜面都丢尽了!”一时间四肢腰腹各处疼痛席卷而来,令火莲眼前一阵阵昏黑晕眩。曾有一个瞬间,他以为身体的苦可以盖过内心的伤痛,可是他发现错了,他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的难过。
秋娘本也对火莲的行为气恨失望至极,此时却实在看不下去,只觉得心脏随着那一声声可怕的震动撞击而怦怦乱跳。她忙上前拉劝,紧紧护住满身伤痕的火莲含泪急道,“展颢你别这样!方姑娘……方姑娘她聪慧懂情懂理,她与火莲情投意合也不是一日两日的感情,或许,或许她会愿意与清月一同……总之,事情并没有到不能解决的地步啊!”
“解决?你打算怎么解决?!”展颢瞪着眼,怒道:“别说我不同意,就算我肯,方子庵能答应吗?还没成亲就闹出这样的事!以他的脾性,怎么可能还愿意把女儿嫁给火莲?!”展颢的目光移向火莲,眼里迸出深恶痛绝,他当然知晓清月对火莲自小爱慕依恋,可他也一向相信火莲的品性,他原以为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转头大吼:“来人!”卫士听命上前,展颢从秋娘怀中一把揪过火莲,吩咐:“关他的禁闭!断水断粮!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去黑牢探望!”卫士领命上前架持火莲即走,火莲被拖拽出门边退边道:“爹,让孩儿向小离亲自解释!爹!……”
火莲的呼喊声声击打在秋娘的心上,她没有追上去,因她也觉得火莲做得实在出格,也应有所教训。她立在展颢身后的阴影里,掩面而泣。
沉默半晌,一个白衣卫士颤颤上前小声:“宗、宗主,还去方家吗?”展颢瞧他一眼,缓步来到屋外,外面的阳光刺痛了他泛红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命道:“今日之事,权当未曾有过,谁也不准散播出去。往后若听到半点风声,休怪本宗手下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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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握的手,传过来温暖的气息。
清月在展颢的视线里睁开了眼睛。
那时已是翌日的傍晚,火莲被关进黑牢已有两日一夜。
展颢尽力压制住内心的愁绪,慢慢弯起嘴角道:“醒了,感觉怎么样?”“宗主,”清月在他的帮助下坐起身体,皱着眉摸了摸额角:“头昏昏的……”又抚腹部,“肚子好像撞到了什么,有点疼。”
展颢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你,没什么的,许是前阵子心情郁结忧思伤了身体,休息一阵便好了。”清月点点头。展颢嘴唇一动,像是有话要问,犹豫一下,终是开不了口,只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道:“你也不小了,也该明白大局,为了无间道的安定,有些事本宗不得不做。你再怄气,不过是在伤害自己的身体。该忘的,就渐渐把它忘了吧,平日里多想些开心的事,知道吗?”
清月抽回手,避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夜幕黑沉,瓢泼大雨落在房檐噼啪乱响。“秋姨……秋姨呢?”展颢眼神闪了闪,却不愿回答,只是垂目沉默。清月放下双腿站起身:“我去找她。”
展颢扶住她坐下,强自微笑的道:“你还未恢复,不可太勉强……你要找她做什么?”清月低头捂了捂腹部,恍恍惚惚的轻声:“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好饿,我想吃秋姨煮的甜粥。”
展颢蹙起眉头。
在这样电闪雷鸣的雨夜,秋娘撑伞在黑牢门外守候。那是一座庞大的地下建筑,入口在幽冥大殿侧旁,漆黑石门,铁锁紧扣。那是无间道最危险可怖的所在。
一人撑伞自雨中匆匆赶来,来到门前先抹了一把脸上雨水。秋娘焦急的:“如何?可有办法进去这牢房?”那人道:“嫂夫人放心,我刚叫了人,说话就到!”秋娘点点头,仍是站立不安,含泪道:“要我怎么放心呢?这都快两天了,展颢硬是不松口。火莲在里面无食无饮,他如何受得了?!”
说话间,雨幕之中又走来一行人,约莫□□个,其中一个脊背异常弯曲,脚步略显歪斜不稳,他也不顾雨水狂泻,忙丢了伞急急跑来,呼哧带喘:“嫂子别急,我这就让他们开门!”
驼子走到门口,将怀里一块金闪闪的刻牌示予守卫,果然守卫立刻点头卸锁。几个影卫无奈苦笑互相对视一眼。这是展颢给驼子独一份的特权。
铁门开启,影卫纷纷捂鼻,秋娘不顾牢内暗不见光,更不觉腥臭之气,急忙就跑了进去,喊着:“火莲!火莲!”驼子紧跟其后。
一个白衣卫士在门外报:“禀宗主,护法已经捉拿赵义文,赵义武二人,并其手下逆贼全部抓捕扣押!如何处置,还请宗主示下!”
清月一惊,这两人姓名她倒不陌生,过去常听莫飞提起过。他们皆任命在喜鹊手下,负责统辖联络京城各地分点,其职位之重,足以影响无间道在京城里上万人的性命。只听展颢冷声道:“自然是留不了的。”沉吟一下,命道:“先杀了他赵氏父母家人,以儆效尤,我看谁还敢反!”
清月几乎就要喊出来:“宗主!”
门外雨中哒哒作响,白衣卫士显是已经领命而去。
清月气息急促,几次脸色红涨紧捂胸口,她看着展颢的眼睛,那里有一团可怕的乌色罩住了本来的温柔光辉。这残忍,她像是初次发现,又像是早已看惯。毕竟,无间道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组织,它是个杀手的训练场,是个贼窝!她不是第一天知道。
空气忽有一道银光闪过,刺目灼眼。清月的腰刀架在展颢的脖颈:“放了他们!”展颢微敛双眸看着她,表情里一丝松动也没有。清月急切的叫喊:“放了他们!我要你立刻下令放他们生路!你要斩杀叛贼我无话可说!可你无权伤害他们的家人!”家人何辜?!
十几年前,一样的电闪雷鸣的雨夜,我还在妈妈的怀抱里撒娇笑闹,待我从一场惊梦里醒来,父母惨死,姐姐失散,只剩我一个人。
“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你是魔鬼!”我就像是落进了沼泽,越是挣扎越是深陷,我渴望的安稳的日子离我越来越远,难道我只能绝望的孤独的等待着呼吸被淹没的一刻么?若没了呼吸,闭上眼睛,最后一场梦里,我会不会回到父母温暖的怀抱里贪睡,我的被打乱的破碎的人生还能不能从头来过呢?
展颢面无表情,冷冷道:“你哪里懂得,他们都是些亡命之徒!他们可以随时为了眼前的微末利益而出卖同盟的兄弟!不行惩戒,只会死更多人!”清月落泪,疯了般叫道:“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个小孩子!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把我当成个幼稚的孩子!可是我不喜欢杀人!!”
她颤巍巍站起来,手里的腰刀抖个不停,轻声:“我不想再待下去。我不想再在这暗无天日的贼窝里耗费我的生命!”她忽然笑,眼里的幸福难以掩饰:“阿飞,我已与他定下终身。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喜欢他,我要生下他的孩子!我要去找他!”忽而垂目,“可是他居然推开了我,他讨厌我,一定是因为你!”她看着展颢眼里的惊讶,看着展颢脖颈冒出的血珠染红了刀锋,十几年细细碎碎的片段在脑中闪过,刀尖上的颤抖越演越烈,她终归无法下手,忽的收刀跪倒:“请你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