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此生父子(1 / 1)
展颢看向墙角里散落的一地破碎,微微吃了一惊。有一些忧伤大过痛心,紧紧压在了心头,让他觉得全身发颤冰冷。繁杂的思绪里忽然有了一下清醒。什么清月,什么辽人,他要质问火莲的,并非这些琐碎的事!而他真正想问的,却不知为何难以出口。为此,他喝了点酒,然而倚仗着醉意昏沉,他仍是没有问,不愿问,不想问。一手捂向心口,触到衣怀里深藏的三封信函。方才他去往陈府根本不是为了看望清月,他自陈萧手中劫到了京城递来的信,撕破信皮来看,看见署名盖印,看见“我儿火莲”,展颢的胸中像是扎进了钢针一般莫名其妙的就开始疼。
然后这疼,变成了恼怒,让他眉头深锁,心口噎得难受。现在,这个混蛋也不过挨了几下家法就要还手!愤恨的怒火已然烧遍全身,展颢转身厉喝:“你找死!!”只见那个衣衫破碎背后伤痕累累的可怜孩子自知大难临头早已躲在了香案下面,虽然怕,却也担心的探出头来看,睁着惊恐哀伤的双眼,眼泪已经掉下来,小声:“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展颢大步过去,“你给我出来。”火莲立即缩至里侧。展颢的手抓过来,火莲死命抽回手,不断重复着:“我不敢了!我不敢了!”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双眼通红,悲愤的喊道:“爹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得周全!当年若是一并杀了耶律夜希这个祸害,怎么会有后来灭门的冤案?!孩儿斩草除根,正是为了防止后患啊!……”展颢一愣,气得:“对,你自然比我高明的多!那倒不如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杀净,便没有后患了!”火莲满眼的泪,心中一股尖锐的痛,胸口一呛,感到嘴角微痒,抬臂抹了一把,袖上有鲜血也有眼泪。爹,关于娘的身世,我真的不能让你知道。
展颢的手铁钳一般箍住了火莲的一只手腕猛力向外拖,半个身子被拖出来,香案也随之倾斜,因火莲的另一只手死死拉住桌脚不放。案上的烛台摇晃几许,险些就要歪倒,展颢一惊忙停了劲力。他若再拽,烛台必然翻倒,祖先灵位香案必然失火燃烧,这可不是一桩小事。展颢竖眉喝道:“松手!”
火莲非但不松,还在拼命的往回拽。展颢冷声道:“你再不松手,我就把你这胳膊踹断,不信你就试试……”还没说完,火莲已经放开。展颢猛一用力将他拖出来,火莲的手腕被扯得几乎要断开,身体在地上蹭出一道血,极端的恐惧让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得恶心,眼泪汪汪的哭道:“爹,孩儿再也不敢反抗了,再也不敢……”展颢回身就是一脚,吼道:“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你要是觉得不那么顺心顺意,大可以再向我射一只毒针!”火莲被拖拽的跌跪在地,手腕还被掐拽着,身上还在流血,额头冒出的冷汗淌进眼睛里,一股酸涩的疼,看着展颢眼中席卷燃烧的深恶痛绝,火莲的脸上已经惊吓的没了血色,颤声:“娘……”救救我,爹会杀了我。喊道:“娘!——”
火莲叫了那一声之后,身上忽然一轻,像是凌空而起,然后两下剧痛,身体撞开了房门重重的摔在了院中草地里。展颢道:“你要喊救兵,那就到屋外来喊个痛快!”火莲腰间撞在一块尖利的石头,半天缓不过劲来,他疼得颤抖的伏在地上,低着头,咬着牙,手指抓入泥土草叶强自压制周身剧痛,然后听见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传来驼子的声音:“宗主……这……”
驼子是被那一声“娘”引来,他需要再看一眼,才分辨确认出草地里趴伏的这一片血肉模糊是火莲,眼里一下充入血丝。展颢脚踩在火莲的一只脚踝,看了驼子一眼,哼道:“还不算完,待会你再悼念也来得及。”指着身后祠堂,“来得正好,把屋里的家法取来给我。”
展颢说话的时候,驼子感到了熏人的酒气,看见了他眼中浑浊的浓雾,轻声:“大哥,你喝醉了!”展颢骤然锁眉,满面怒色,想要大吼一声:我没喝醉!不过这实在太像是真正喝醉的人才会说的话。展颢眼里的温度渐冷,哼道:“我从没这么清醒过。”瞪着驼子,“你还不去取?”驼子立即转身冲入祠堂,临进门时眼角瞥见远处庭院里一个影卫也在往这边张望,急忙做了个手势。影卫会意也转身跑去。
驼子跑进祠堂,祠堂里有点暗,到处是杂乱的碎木,到处是血。找什么?家法?展家的家法!驼子记得很清楚,粗黑的纠着铜丝的皮鞭,曾经见过一眼,再也忘不了。一下就能撕碎衣衫并扯下一块皮肉来,再加上展颢的手劲,驼子隐隐担心,火莲大约是吃不消的。不过驼子知道,宗主打人,那是不能拦的,你越拦着他,他越是会往死里打,尤其是在他喝了酒的时候。
驼子在墙角的一堆碎木渣子里面找到了展颢要的皮鞭,只见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几乎盖住了原本的黑色。鞭子泡过盐水,份量着实不轻,驼子捧起这沉重的一团,手直抖。看着从鞭梢滴答在地上的一串血珠子,心头一紧几乎就要脱手掉落。少主这回真是把宗主惹火了。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个莫飞把宗主囚禁起来,确是过分。可是这个孩子也手刃了仇人,更为父母挡了贼人一刀,就是府衙审案,功过也能相抵,就算他行为冒犯,毕竟没有铸成大错,不能这么打!驼子跨出门,轻声:“大哥,这家法是用来惩戒家族重罪之人,不是教训孩子的……”展颢吼道:“拿来!”
却说那影卫直奔至厨房叫道:“嫂子快去看看吧,那父子俩又闹起来了!”秋娘手里的一盘茶具一下掉落摔碎,急忙就要夺门而出,才迈出两步,忽然停住,竟是有些迟疑,蹙眉颤声:“火莲……火莲是展颢带大的……他应当……应当知道分寸,我若总是拦着他管教火莲……只怕展颢会不高兴……”影卫直冒汗:“还管他高不高兴?!嫂子再不去劝劝,那孩子就要被活活打死了!”秋娘已经急奔出门。
祠堂门外一场好打,一鞭狠过一鞭,闷声呜咽,血肉飞溅,展颢停下手的时候,驼子以为这总算是泄了心头火了,哪知道展颢并没打算结束,他站在那,踩着火莲的脚踝,等着锥心的疼慢慢的渗进火莲的身体里去,让他牢牢的记住这场痛。火莲惨白着脸,气息微弱,埋着头趴在地上双肩不住的抖,眼前的土地里一滩血水与眼泪,混杂的聚积在一处。他是在哭,却又无力哭出声,忽然想笑,只有难以接续的喘息。觉得痛,痛到麻木,痛得快要将他杀死。觉得累,勉强挤出个微笑,嘴角抽搐。流了好多血,可是一场雷霆还没过去,他还不能闭上眼。若闭上眼,世界就会是一片安静清明,但若是任自昏迷,展颢只会更气。
只是一声轻微的笑,激得展颢心里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我看你还笑得出来?!”手中鞭子再度扬起。驼子奔上前,“大哥……”不能再打了!鞭子“呼”的一声抽在火莲身上,鞭梢甩向驼子,驼子的手臂上立时破开一个不小的血口,袖子上浸出一片红,疼的轻呼了一声,不禁后退两步。展颢皱了皱眉,转头看了驼子一眼。不想道歉。他当然不会道歉。有你什么事!谁让你跑过来的!手中鞭子指着驼子吼道:“你让开!”小心伤了自己!
秋娘赶到的时候,火莲已经出不了声了。她惊叫道:“展颢你住手!”不顾一切扑上前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带了猛力就要砸到火莲背上的鞭子。展颢见秋娘冲了过来眉心一凛,手腕迅速一沉,立时将浑厚的力道拽了回来,鞭梢在距离秋娘一个手臂的地方险险划出一道弧线,展颢一手抓回鞭子,心中仍有余惊,被驼子大力拽得退开一步,眉头皱得更紧。
秋娘看到血,鲜血淋漓,眼前一阵恍惚。跪坐在地,想要抱起火莲,却不知该从哪下手。先是恐惧,觉得自己会不会就要失去这个孩子了,然后满腔气愤,抬头泣道:“展颢!你疯了么!火莲做错了什么,你要下这样的狠手?!”泪水涌出来,边落泪边紧紧握住火莲的手,那双手冰凉颤抖,似是因噬骨的疼痛而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秋娘心口疼得抽紧,手指发软几乎握不住。
“他做错了什么?!他……”展颢紧锁眉头。这个混蛋把我关了起来,一天不停的给我下毒!这个混蛋夺走了无间道的统治权,指挥手下灭了耶律夜希满门,如此大的动静,能不走漏一丝风声?朝廷能不过问?如果有人要借此鼓动皇家清剿乱党,教中能不生出一场动乱?!他做错了什么?!他错得太离谱!可是展颢不想说,不想告诉秋娘火莲干的这些荒唐事。所以他隐去了血腥杀戮,谎称此番报仇杀敌是他们父子二人合谋的计策。因为他觉得,火莲在秋娘心里就该是个值得付出真心珍惜爱护的乖顺孩子,只能是,必须是。如果不是,他会纠正。
展颢感到一阵憋屈,竟是有恨不能说,却也只得气道:“他敢放走叛贼莫飞!他敢跟我动手!就该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如此任性妄为,我再不管,就会是无法无天,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样的祸事!他既是我的儿子,我就要让他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错的后果!”
秋娘流着泪气道:“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你不也是一样的自己拿主意,全家老小都得听你的!可老太爷是三天两头的动家法吗?!他下过这么重的手吗?你也挨过这可怕的皮鞭,你不是不清楚这威力,几下就足以去掉半条命,你这么打火莲,你就不心疼吗?!”
展颢的脸涨红了一瞬,继而沉得更冷,哼道:“现在这个家是我说了算。家中规矩都是我定,他是我儿子,他就得遵守。你以为我喜欢打人,打人不累吗?可是规矩不能失,否则就没了秩序。”指着火莲,“这就是规矩!我就是要做给他看看。”说着还不解气,走上前猛的一脚踹在火莲腿上,厉声喝道:“你给我记着,下回再要放肆,先想想今天!”火莲疼得喉咙里一声闷哼,秋娘心疼得哭喊:“你走开!走开!”
那个孩子伏在地上,一张脸白得吓人,额上满是冷汗,他看见秋娘的眼泪砸在土里,与他的眼泪混在一起,感到手心里传来的温暖,渐渐抚慰了一颗瑟瑟发抖的心。他挣扎着支起身向前爬了一步,全身的骨骼关节都在疼,上身终是无力的跌在秋娘腿上。扯动的剧痛令他咬紧牙,身体触到的暖意让他鼻子里一阵酸,虚弱的哑声:“娘……”别说了。心一松,眼泪止不住的压眶而出,然后放声呜呜的哭了起来。秋娘早已禁不住泪流满面,伸开双臂小心的搂住火莲,受伤的不是她,可是她的心好疼。
展颢简直不想再看下去。这么大个人了,还扑到妈妈怀里哭得稀里哗啦。不过他觉得够了。他哼了一声,扔了鞭子转身离开,一路去往书剑阁,一进门就吩咐了火盆,烧了那三封京城递来的破信。心中暗骂:什么东西,敢跟我抢儿子?!我供他吃喝用度,教他学文习武,他病了是我给他诊脉,他跌倒了是我扶他站起来!他能有今天,全是我培养的,他是我儿子!竟敢同我争抢?!我就是要痛揍他一顿,证明他属于我。
晚些时候,夜沉月明,展颢离开书剑阁回房休息,远远的就看见驼子进进出出的忙活,心中微微觉得奇,推开房门一个傻眼。在他的卧房里,火莲正趴在床上昏睡,秋娘正在小心的为火莲敷药裹伤。秋娘听见动静,转身不悦道:“你又来干什么?”展颢愣住:“我来干什么?这是我的房间……”皱着眉走过去两步,看见火莲虽然闭着眼,眼珠却在细微的抖。当下心里窜起一股火。混蛋,鞭子还没挨够么?!秋娘瞥了他一眼,冷冷的:“火莲身上的伤不轻,不能随意挪动,今晚上你就将就着去火莲的房间休息吧。”
展颢被秋娘推着不得不退出房间,临出门回头去看,只见火莲微微抬起头望了他一眼,眼里闪现出一抹乌黑的流光,直让人觉得心惊。展颢走下台阶,愤愤的想,这叫什么事,这个孩子挨了一顿打以后竟然占了他的房间,睡了他的床,旁边还守着他的女人!自己却要与这个孩子换了房间么?!展颢觉得一阵烦躁,却也不屑去想,干脆也不睡了,叫来了驼子和影卫一同在院中赏月喝酒聊天,兄弟们看见大哥一场大怒以后总算舒展了眉头,倒也喝得畅快。
秋娘关了门,走回床边坐下,与火莲对视一眼,然后噗哧乐了出来:“谁让他这么不通情理,他活该。”火莲也觉得展颢一副落了灰一般的脸甚是好笑,他将头枕在手臂,半晌轻声:“娘不要怪爹,火莲冒犯父亲,自当受责。”听着火盆里噼啪作响的燃烧声,感受到头顶轻柔温暖的抚摸,嘴角缓缓扯起一个安稳的弧度,轻轻闭上眼。至少这一回,他没有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