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爱之欲其生(1 / 1)
展颢在石室里来回踱步。
从桌案走到床,从床走到书架,再走回桌案。好在这地方够大,倒也不妨碍他活动。左等右等不见火莲,展颢有点紧张,思忖着是否本就颠簸不稳的局势终于还是失控了,这种感觉让他惴惴不安。展颢看着驼子:“有三天了吧?”
石室封闭,看不出外面的天色变化,展颢完全是从三餐和睡眠上判断时辰,但自从被困在此处他心情一直烦闷极少进食,夜里睡得也不沉,因而判断的有点不准。驼子不以为然,想了想,“也就一天半吧!”嘿嘿直乐,“大哥这麻药扎得还上瘾了么?”竟是等不及。
展颢眼神闪了闪,皱着眉缓缓踱回软榻坐下,目光落在棋盘。是啊,那小子不来就最好,我也不用被他欺负了。
沉默一会儿,想起来敌军的狠毒,外面各种势力纷乱交杂,火莲竟一个人面对危难!脑中充斥着战场厮杀的叫喊,眼里顿有惨烈的血光四溅。火莲呢?他在哪?为什么每一时、每一刻,我都要为他的安危担心!甚至每一下心跳都觉得惊恐,因惧怕着下一个瞬间就会有噩耗传来。火莲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事?他还活着吗?展颢坐不安稳又要起身,这一着急,袖袍挥得一大片玉棋子摔落在地哗啦作响。
石门正轰隆隆开启,火莲走进来:“爹!驼叔!”清朗的声音让展颢顿觉心神舒缓。细细去看,他没有太多变化,仍是俊朗从容,眉宇间英气逼人,双目清亮,展颢这才舒出一口气,微微觉得放心。然而浅浅上扬的嘴角没能维持多久,僵了一僵,又习惯性的缓缓拉下来。
火莲看见一地散落的黑白棋子,心中以为父亲仍在气恨不愿见他,只得抿了抿嘴,安静的蹲下身一一去拾。展颢蹙眉,拉住他,“别捡了。”托着他的手臂扶他站起,取来手帕拭去火莲额上冒出的几道冷汗:“……受伤了?”
火莲两眼酸热,对视展颢一双深邃温和的眼眸,心里却突的一痛,轻轻避开视线,低声:“……没有。”展颢手上加了一分力,正好捏在了尚未愈合的剑伤处,火莲疼得全身猛然抽紧,咝咝吸气。袖子上立时浸染了一小股鲜血,还带着温暖的触感,展颢虽然已经控制了力道,却也后悔方才下手太重了些,竟导致伤口再度裂了开,皱了皱眉,沉着脸冷声斥道:“伤口尚未愈合,还说没事?”火莲不敢再推拒,只得垂下眼,听话的坐在软榻上任展颢卷起袖子查看伤口。
展颢惊骇的发现,火莲臂上一道极深的伤,未能完全愈合的裂口里露出一小段白骨,脑子里一下轰鸣,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抖,蹙眉问道:“怎么伤的?”火莲轻捂着胳膊,笑:“爹,耶律夜希已经被孩儿杀死了。”展颢心头一凛,这才注意到火莲进门时放在门口的一个蓝色布包,人头大小,粗制布纹上染着大片深红的血迹。展颢颌首:“应该的。”
只是看了一眼,并不是太关心。展颢更关心的是火莲手臂上这个骇人的伤口,气道:“怎的不知上药?”火莲无语的,心说,没见那一小片淡黄色的药膏吗,那不就是药吗,又一想,这种低等伤药在展颢眼里怎能算得上是药呢,全是无效的香膏而已吧。展颢催促着驼子将药箱拿了来,从箱中取了绷带处理伤口,又涂了上好的伤药,这才心中稍安。
有大颗的眼泪砸在了手背上,展颢低头看了看,只见火莲沉沉垂首抹泪,展颢心里一软,伸手将火莲的头揽在怀里,轻抚安慰:“爹知道了……”我都知道。展氏一族满门惨死与赵家皇族的牵扯,二十年无法昭雪的沉冤,是你的心结。如今真正策划这场冤案的王佑和耶律夜希二人,都已死在你的枪下,心结才能解开。你想让爹原谅你的血缘,陈年旧事本就与你无关,爹早已经原谅了。真的原谅了,否则怎么可能让你姓展。展颢揉了揉火莲的头发,笑叹:“傻孩子……”依旧这么死心眼。
火莲情绪稍稍稳定,起身倒了热茶递过来,也递给驼子。他脸色苍白,牙紧咬着嘴唇,手里的茶碗震颤的抖个不停,一个微笑也惨淡的很,那副模样,仿佛臂上剧痛仍在叫嚣。展颢对这个效果感到一阵困惑。因刚刚敷上的药膏药效非同寻常,应当可以迅速止住伤痛,怎么火莲还会疼成这样。这时石门开启,手下人匆匆叫走了火莲。
展颢坐在软榻,沉默着一动不动,半晌,驼子打破寂静:“……大哥觉得有问题?”展颢自沉思中回神,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每天看见火莲,就知道他仍安好。可是那些没看见的人,却不知此时是何境况……”不是不担心的。思忖火莲方才的神情,时常避开目光,极少言语,好似仍有事端危急,如沉重大石一般压在他心头,令他喘息不得安顺。展颢念及至此,心中更添疑惑,眉头深锁。
**********
莫飞愤然大吼:“小煜分明就是无间道的人,分明就是,他还欺蒙我!他利用了她,然后再杀了她!暴虐、凶残、狠毒!”无泣无泪,眼里只有血丝斑驳,黯然的轻闭眼,握紧拳,神经伤痛到麻木,“北院王府已在一夜之间灭门,全府数百人被杀,连幼童妇孺也没有放过。他终是成为了第二个展颢。”甚至更凶残,更狠毒。青出于蓝。
再是愤恨的控告,哀戚悲诉,可是莫飞心底藏存的一句话仍是没能说出口,清月,留在我身边。
清月没有留下来,因莫飞失控愤狠的模样,令她觉得惊怕恐惧。那夜里在北院王府地牢劝降莫煜,并不是想看到有一天她会惨死在王府里。只希望她能离开这个拘禁了她一生的地方,让她能看看外面绚丽多彩的世界,并不是只有暗沉的灰色。清月觉得,她一定会喜欢的。可是莫煜之所以能答允暗中帮助无间道成事,却只为了一个条件:如果耶律夜希非死不可,她想与他共赴黄泉。
清月发丝凌乱,衣衫破损。身上有些皮肉伤,几处青紫红痕,看着有点吓人,伤势倒也不重,毕竟耶律夜希看在轻尘的情面留了她一命,并没有对她用过重刑,只不过威胁恐吓几番。清月得休养一日,恢复了些体力。她假装昏睡,趁着轻尘出门去寻莫飞的当口,偷偷从山洞溜了出来。
清月无法认同这个姐姐,因她手段狠毒,与辽人勾结荼毒陷害无间道。那夜王府拼杀,如果火莲哥哥不是早早识破诡计,提前安排了伏兵堵截辽军,恐怕真会中了耶律夜希设下的埋伏圈套。清月只觉得这个姐姐陌生并且可怕。她想回家,想火莲哥哥找不到她,此时一定很担心。小小的身体在雪山里奔跑跋涉,跌跌撞撞的,凛冽的冷风吹透了衣衫,抚乱了头发。她跑的急,几次跌下雪坡。待逃到了山脚下被出来搜寻的无间道教众送回了将军府时,她已冻得昏迷过去,身上泥水混着残雪狼狈不堪,样貌像极了街边流浪的乞丐,头发蓬乱似个小疯子。
余火莲得了消息自书剑阁狂奔而出,几乎是横冲直撞的赶到厢房,看到清月趟在床上安然睡着,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他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她选择回来,她活着,终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火莲冲到床边探清月的额头,摸了脉息,然后紧紧抓着她的手,她的手冻得像冰块一样。这屋子里太冷了。火莲回头吼道:“火盆!”手下得令急忙奔出屋去拿火盆来。
清月的手脚都有冻伤,几处充血红肿,手肘膝盖被蹭破了皮,微有红肉外露。火莲为她包了伤口,然后靠坐在床头将她抱起拢在怀里,紧紧搂着这个不断颤抖的冰冷的身体,拉过厚被严严实实的裹好,低下头,脸贴着脸。屋里几个手下面面相觑一阵,心说这情形咱们是不是应该自动回避。火莲的目光扫过来,见他们呆傻的不知所措,哭笑不得:“还不出去。杵在这做什么!”
屋子里很静,火盆发出噼啪的燃烧声,渐有热气暖烘烘的扑面而来。火莲抓着清月的手,眼里含着水雾,轻声低诉:“不是不救你,是那高塔附近埋有机关,若不知要领,一触即死。等到手刃仇敌之后,再寻你不见,我知道定是辽人又劫了你去。”脑中一阵呜呜咽咽之声,悲悲切切。危急时刻,我不能用上万教众的生命冒险。对不起,没能面面俱到。如果丢了你,我此生怎能心安。
很有一些深重的情愫缠转,不是爱情,却同样无法割舍。火莲道:“再也不要离开我。”再也不要为了任何人去历险。包括莫飞。
许久,清月感到了温暖舒适睡得酣沉香甜。她轻哼了几声,迷迷糊糊的,嘴唇启合的念着什么,像是发梦呓语。火莲低头细细去听。清月闭着眼轻蹙眉,口中重复的叫着:“阿飞,阿飞”,又说:“阿飞,我还想喝秋姨煮的甜粥……”说着嘴角抿了笑意,张嘴,一道口水滑下来。
火莲一窘,忙给她擦擦,心说难道那夜在王府是莫飞救走了清月,可是秋姨又是什么称呼。过了一会儿,清月断断续续的哼起一曲歌谣。那调子软软的,让人听着就觉得心神安稳。火莲听着这曲调,眼里渐渐聚起冷光。
前天夜里刚从辽地回宋,火莲第一件事就是去群英楼接秋娘回府。可是赶到时却发现石门机关已被人开启,石室里空无一人。他慌乱的四下里搜寻,只见床上柜中的衣物用品都已不在。
因不欲惹人注目给秋娘招来危险,火莲没有安排手下守在群英楼。更何况自莫飞离开他以后,他无法再相信任何人。本以为群英楼被大火烧毁,地下暗道废弃已久,应是很好的潜藏之处,怎知还是被贼人盯上了目标。火莲心急如焚,他猜测着必是有秋娘熟识的人冒了自己的名义接走了她,否则屋里不会整洁如常,没有半点挣扎抢夺的痕迹!
“真的是他。”火莲咬牙,眼里卷起愤恨的火焰。在边关秋娘熟识的人并不多,能让她全心信任的人更少,不需要太多的推测,便知道闯进密室的人只能是莫飞。群英楼暗道地形,各个密室机关,正是莫飞万般熟悉的。火莲唤来手下询问,得知他们是在西郊雪山脚下发现的清月。他匆匆吩咐手下看顾好将军府,然后冲出府门策马直向雪山奔去。
火莲走得太急,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一个黑袍散发人。那人眉心深锁,神色严肃冷峻,他疾行在屋楼檐顶之上,身形快如飞云。
展颢来到山脚下,见到山中林叶初绿,已有树丛层叠之景,抬头望见积雪的山峰笼罩在云雾里,似隐似现,朦胧莫测。
火莲已急跑到半山腰处,正奋力的奔爬,身影仍在迅速的前进。展颢却负手立在山脚下,并没有急着追上去,因他看见了一些手握弯刀的辽人正从各个树林遮蔽处悄悄现身,在火莲身后渐渐围拢起来,堵住了山中多处要道。
展颢等着这帮伏兵出现的差不多了,才开始举步上山。辽人密密麻麻的挤在树丛间,多数还在往山顶的方向观望,有几个稍微机灵的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纷纷一小撮一小撮的举刀围过来。然后一小撮一小撮的成了尸体。很安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的响动,就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死尸。
山风吹起玄色的衣摆翻动,浓重的血腥味飘过来,空气里弥漫着恐怖的气息。展颢走过的地方,尸横遍地,殷红的血汇成溪流,静静的朝山下四散流淌。展颢就踩在冒着热气的大片鲜血里不紧不慢的上行,鞋底未曾沾染一丝肮脏的血迹。
火莲找到一个山洞。很大,里面几处深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就是这里。他跑进去,大喊:“阿飞!”向四面环顾,“阿飞!我知道你在这儿!……”没人应。只有回声孤独的传过来。静听了一会儿,火莲敛起双眉,放轻声音:“王府的事不是我愿意的,你出来,我们谈谈……”
洞口有树藤遮蔽,光线照不进太多,更何况火莲已经走入山洞深处,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他倒不需要去看,只用耳听,他就知道莫飞藏在幽深的洞穴里面。想起小时候,偶尔在无间道后山峭壁岩洞玩耍,火莲知道莫飞喜欢静谧不见阳光之地。仿佛越是黑暗的所在,越能让莫飞觉得稳妥安全。
火莲极缓的在洞穴里前行,边走边轻唤:“阿飞……你听我说……”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还可以相信我,跟我回去,我可以保你的命。就像以前一样,不管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会护着你。因你我是可以割头换颈的兄弟,不是么?……”
声音越来越惨淡,轻声:“如果你恨我,要为妹妹报仇,你便来索我的命。你若杀我,我绝不回手。不要伤害我娘……你清楚,她也是个受害者,所有的杀戮都与她无关。”火莲这样诚恳的说着,手里一柄□□紧紧握着斜持点地,锋利的枪头刮过碎石地面阴森森的响。他的心神已经绷到最紧,随时都准备好将敢于触他逆鳞的狂徒的生命刺穿。
呼吸已经压到最轻,黑暗中看不清物事,只能用耳用心去体察潜藏的危险。火莲此时的态度,就像是面对着一只受了伤的猛兽,必要极力收敛着杀气,恐怕惊动了它脆弱的情绪。一只处于绝境的狼,如果嗅到了敌意,感觉到性命的威胁,就算它全身伤痕累累,也会用尽最后的猛力,扑过来,咬死你。与你同归于尽。
死不可怕。死的毫无价值却不是火莲想要的。更何况还有秋娘尚在莫飞的手里。火莲淡漠的眼神中满是肃杀的冷意,却也仍有几分温软希冀:“阿飞,相信我,我们可以回到过去……”即使那个过去,也不过是一场爱恨交织的背叛与欺骗。
前方忽然有光,细小的银色的一线光芒,正以极快的速度扑射而来。火莲看见了,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动,没出声,没还手。静静的等着银针刺入身体时将会带来的一丝微痛。这个微痛很可能会在顷刻间要了他的命。但是他清楚的知道,只有让这银针刺进自己的身体,他与莫飞才有希望回到过去,将痛苦的碎片拼贴复位,回到互为倚靠亲密无间的时光里。
“叮”的一声清响,是银针击中了枪头的尖峰。火莲心神一凛,顿有一阵恍惚:莫飞手中的暗器,何时击偏过?!火莲急冲上前一步,忽然又有漫天飞针绽放射来,他依旧没动,飞针直扑向岩洞的石壁,无数道银光闪现,照亮了幽暗的洞穴拐角,那里隐约有一个人影,微微侧着脸,略垂了眼眸,眼里是冰凉的温度——冷,并且忧郁,孤单,伤感,如隔天涯。这一双眼,让人见了心中不禁浮起淡淡的苦涩与无言。
不要落泪。你若落泪,先痛的是我的心。火莲低唤:“阿飞……回来……”回到我身边,莫谈往事。
银针纷纷扎入了岩壁,光芒消退,此时前方的人影突然一闪,转而向右侧岔道而去。火莲急追上前,在黑暗的洞穴中疾速奔行。身前又有一道道银光断续袭来,像是针针夺命,更像是熹微的光芒引导着一条通路。火莲忽然觉得,也许这条通路的尽头,就会有一个属于他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