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一念之仁(1 / 1)
展颢离开堂楼来到书剑阁,打开暗门进入隔间,莫飞已经昏迷了一整天,此时正虚弱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口角冒着血珠。屋内光线昏暗,他浑身无力,头痛欲裂,睁开眼却看不清楚,只觉一抹玄色身影立在床边,全身散发着摄人的冷意:“你这毒中的诡异,在中原并不多见……”哼道:“无间中使尽出不凡之辈!”
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莫飞仍是轻声说道:“……谢谢你救我一命。”视线涣散,看不到展颢的表情。回忆着昨日自己被毒伤所苦,在陪同宗主去往陈府的途中晕倒,心中不由一沉,毫无疑问,展颢已从他的伤势中瞧出了端倪。
深吸了口气,不禁一惊,断断续续的问道:“宗主探了我的毒,已经知道我的底细,却居然……没有废了我的武功?”
“此时废去你的功夫就等于杀了你。你毒伤已深,若是没有真气护体,就算我为你解了毒也撑不了许久。”展颢沉默了一阵,负手道,“我在你身上发现了缓解你毒伤的药丸,是辽人给你的?为什么不吃?你临阵倒戈,就不怕他们报复你么?……你本来是如何打算的?”
“我有个妹妹,在耶律夜希手里作人质,多年来受尽他的□□。我要他死!可他武功高强,我杀不了他,我希望你可以杀了他……”莫飞低声道,“我本想,七王来找你报仇之时,你二人战在一处,我就可以去北院王府带妹妹逃离……”
展颢截口道:“可没想到,自己先撑不下去了?……看来我让你失望了。那辽人谨慎至极,多番试探下已知并无胜算,转而离去了。如今他没死,你妹妹想必凶多吉少。”展颢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莫飞震惊且略带希冀的眼神,淡淡的道:“你告诉我这些,是要与我合作?想让我救你的家人么?”
展颢的语气冰冷,想来是不愿意的。他当然不会愿意,一个敢在他眼皮底下埋伏作乱的人,不被他挫骨扬灰已是万幸,如何还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可是自己体力不支毒发昏倒导致计划大乱,已陷妹妹于险境,莫飞念及此处全身如坠冰窖,心里乱作一团,呼吸越发急促,一连呛出几口鲜血。
展颢眉心轻蹙,想着这个孩子在无间道长大,由他亲自传授武功,却竟是来历非常,在身边埋伏了多年,着实可恨。可见他此时气若游丝,眼底灰茫,被毒伤折磨得几乎去了半条命。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此时心里也是一紧。
展颢取来手帕略微擦拭莫飞嘴边不断涌出的鲜血,突然衣袖被莫飞反手拽住,莫飞虚弱的道:“我只求你,我的事,不要告诉我哥……”
展颢的眉心皱起来,脸色变得更为阴沉,莫飞又道:“我知我没有资格要求你。我们来做个交易。陈熙中的毒,你束手无策,而我却知道那解药的药方。如果你还想救陈熙一命,就请你答应我的请求。”
展颢敛起眼眸,略一思量,颌首道:“好。”他取来纸笔,莫飞拼力支撑着坐起身提笔却颤个不停,展颢知他身体匮乏无力,此事一时之间急不得,只得叹道:“你再休息一晚,明天,我要看到药方。”展颢助莫飞服下解毒汤药,然后封了全身大穴使得莫飞无法逃离。
余火莲坐在竹水轩的房顶上,看着陈府各处厢房的灯火渐次熄灭了,夜已深,风凉彻骨,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朝向秋娘的房间看去,再次确定她已歇息安稳了,这才跳下房顶,进屋取了木盒中的钢枪,直向花园后身的习武校场而去。
他不走园中小道,抄近路飞身跃过院墙而入,在空中轻巧的一个旋身,落地时双脚站定,手中□□斜点地,已然摆出练枪的架势。居住陈府的这几日,每天深夜他都等着众人睡下了才来此处练武,暗自温习枪法,默思武功路数。新习得的枪法并不熟练,他知道自己修为未到,必要加紧苦练,一日松懈不得。
风打着旋儿吹过校场,钢枪斩风而舞,掀起地上断枝沙石暴扬。火莲原本心无旁骛的练枪,回忆着展颢教授枪法时的一招一式,然而一想起如今被逼离家无处容身的处境,心里无法不沉了一沉,脑中顿感空茫。他拼命的暗示自己冷静忍耐,怎知越是压抑越是心神不定。
团团枪影之中,心境难宁,枪到半途,却被自己控制不当的劲力反冲了一下,慌乱间一跤跌倒。他支着□□半跪在地,为心思纷扰而失误感到沮丧和恼怒。他爬起来飞冲向院墙一角的树丛,泄愤似的挥着手中□□横劈树干,打断枯枝。力气用尽,看着一地狼藉,觉得身心疲惫不堪,从未如此焦躁。
重整心神,正在勉力练武,突然之间,手背被快速飞来的石子击中,这一下着实不轻,□□险些脱手。火莲一惊之下,迅疾纵身枪指半空,大喝道:“谁?!”只见树影轻摇,半丝人声也无,一片静谧。
火莲轻敛眉,略一凝神,心中疑惑的提起□□再练,并放慢了动作,双眼紧紧盯着四周。招式变幻之间生硬之极,毫无气势可言。忽然感到侧面一阵疾风袭来,火莲不及思索,一□□去,不料背后空门大开,此时仿佛被来人推了一下,身子不禁往前冲出两步。顷刻之间,额上便冒了冷汗,只觉命悬一线,心狂跳不止。
骇异之际,火莲急转身相抗,却见遍地月光,哪有人影。回想方才险境,绝非幻觉,可此人来去不见踪迹,身法之快竟如鬼魅一般。身子僵住了一瞬,突然道:“爹,是你吗?……”此言一出心潮翻涌,火莲拼命含住热泪,四下里呼喊:“爹!你出来啊!——”
一时间校场里充斥着火莲急切的喊声,一句句空荡荡的,仿佛石沉大海,久无回音。忽有雪块压断了树枝,落地“噗”的一声响。火莲惊觉,便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奔去,眼前是枯木树丛,背着月光,暗影交杂。
他想扑过去找寻,却又怕寻来一场空。迈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他独自站在夜风里焦急的喊着,那声音渐渐变得嘶哑,仿佛要被无边的孤寂淹没。“昨夜,还有前夜,这些天,都是爹在深夜里暗中指点我练枪的是不是?如果爹不要我了,为何还会深夜前来?如果原谅我了,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他仰头对着枯树丛动容的说着,等了许久却没有回应。
右手紧握着的钢枪,越发觉得重如大石,心境由期待转为焦躁,他忽的把钢枪往地上狠狠一摔,愤然喊道:“好啊!既然爹终不肯现身相见,那么以后,谁也别理谁!!——”火莲咬牙切齿,“我这就带娘离开边关这个鬼地方!陈熙受伤,与我何干?!陈家的人就是全死了,又关我什么事?!我真后悔,如果不是我多此一举的把陈熙从战场上救回来,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我不管爹是恨我还是不肯原谅我!我这就带娘走,从今往后,爹别想再见到她!!”火莲冲口撂下这句话,拉开衣怀扯出身上的软甲扔在地上,转身就走,不料突然撞在一个坚实的身体上,立时向后跌倒在地。
那个身体一动不动的立在黑沉的夜色里,仿佛凭空出现,又像是站在此处已有多时,竟如幽魂鬼魅。有淡淡的月光斜射而来,照出一副刚毅削挺的面容,目光深沉,眉心微含怒意。似乎怕他就此消失了似的,火莲想也没想的爬起来扑过去,叫道:“爹!”
被火莲这一猛扑,展颢不由得退了半步。仿佛孤冷的身心也怀念着久违的温暖,原本轻蹙的双眉渐渐舒展来开。脖颈被紧紧搂着,听得到耳边有压抑着抽噎的声音,心中一揪,险些就有潮热从眼角划下。火莲怎么会和赵祯私自通信呢?不,不会的,那信定是耶律夜希故意挑拨。
良久,展颢轻推了推,也不知火莲哪来这么大劲力,竟没能推开。火莲就像粘在他身上似的,扒也扒不下来,反而搂得更紧,展颢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沼泽,只得轻拍火莲催促道:“好了好了。”没完没了了。
“没有好,没有好!”火莲仍不松开,直到有伤药的气味扑鼻而来,顿然一愣,立即放手道:“爹,你受伤了?……”展颢本想着火莲抽噎这么久此时必定是眼泪汪汪,没成想他脸上毫无泪痕,一摸肩头,触手湿了一片。展颢看着他焦急担忧的神色,叹道:“没什么。不过皮肉伤。”
“都是因为找我……”火莲垂着眼就要跪下来,展颢拉住他,重复道:“我没事。”为火莲整了整衣襟,眼光一扫地上,蹙眉威严道:“真的不要钢枪和软甲了?……每天把枪收在木盒里。没有得手的武器随身携带,遇了危险你打算怎么办?”
火莲笑笑:“我若不这么做,爹就不会担心的每晚深夜前来,更不会现身见我!”火莲瞧了瞧展颢的神色,轻声道:“爹也知道的,是么?”
展颢轻哼一声,“我若是还看不出来你这点小心思,那真是白养你二十年。虽然知道出来见你就是中了你的诡计,可也非得一见不可。”展颢拍拍他的肩,郑重的嘱咐道:“爹不在的时候,照顾好秋娘。”
火莲惊道:“爹要出门么?”展颢颌首:“陈熙并不在府里,你知道的。”火莲“嗯”了一声:“这事正想问爹。我后来才知晓,原来爹并没有连日给陈熙喂血,却把陈熙藏起来了?”
“他在岐山,那是个安全的地方。辽人把他当作侵蚀身体的武器,想要借此损耗你我的气血,这样的招数与当年利用秋娘的手段如出一辙。”展颢道,“我总不会看见圈套还要往里跳。先前不让你独身出去找解药,也是怕你不慎落入陷阱。如今已经找到解药的配方。明早我就启程去岐山治好陈熙带他回来。”略微一顿,正颜道,“莫飞这个人,我要带走。”
火莲心里一沉,想起莫飞近日里与展颢几乎形影不离,眼中全是不解的疑问。展颢眼神闪了闪,解释似的道:“因为……他可以做我的帮手。”火莲眼光暗下来,心里有点不乐意:那为什么不带我去?我更可以做你的帮手!展颢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缓声道:“陈熙不在,军队的事还要靠你顶着。更何况,现在若让你跟我走,秋娘她怎会放心呢?”
展颢叹道:“耶律夜希总想向我报杀兄之仇,今夜他已受挫离去,以他惯常的心高气傲,近日多半不会再来纠缠。他武功高深,不要去招惹他。爹会尽快带陈熙回来。”火莲虽然不舍,终是点点头。
展颢心下一舒。此时此刻,幸好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