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若初(1 / 1)
1.
江南烟雨时节。
屋外雨帘潺潺而下,浸润了一整个天地。
屋内昏暗,雨水沿着墙壁往地面上缓缓的淌,缓缓的,淌成了一条小河。
他站在屋檐底下看到了远处迷茫的人影。
那个少年穿越重重雨幕而来,脚步漂浮,踉跄着朝着家走来。
青色的粗布衣袍沾染了烟雨,把人化成了一幅画。
一切重回最初的时光,那些墨色在画上淌成点点的情愫。
我对你的情愫,在几百年后,还是没有浮出水面。
都沉下去了,沉啊,沉啊
最后沉作了你窗前的白月光。
沉作了我心头的朱砂。
不疼不痒。
横亘在心上。
是一座几百年的山脉,遥远,难以触碰。
2.
新闻在播交通事故,三车连环相撞,就在与便利店一街之隔的地方,夏冬青收钱的时候晃眼看到在暴雨里匆匆驶过的救护车,而后赵吏出现在街对面,顶着暴雨冲了进来。
“诶,我说,这雨也下的忒带劲儿了,下了快有一小时了吧?!”
“你这从哪儿来啊,也不打把伞。”
赵吏抹了一把满头的雨水,钻到柜台后面自给自足舀了满满一大碗关东煮,稀里哗啦吃起来。
“快别提了,前街那车祸死了起码十来个人,我收魂还来不及哪儿有闲工夫找伞,饿的受不了了先过来吃点东西,待会儿还要去继续干活。”
电视上还在报车祸的情况,夏冬青愣愣的看着,突然灯就灭了。
“诶?停电了?还是保险丝又烧了?”
赵吏咬下一个鱼丸探头看了看。
“小冬青注意智商啊,看看,对面也黑了,只能是停电了。”
雨还在下,不见停,夏冬青摸黑到柜台底下摸出块毛巾递给赵吏。
“吃完了快把头发擦干了,待会儿病了。”
“哥哥身强力壮不怕!……就是有点儿影响造型,小冬青赶紧来帮我擦擦,我赶紧吃完去干活儿。”
翻了个白眼,把毛巾按到赵吏的那搓天天换颜色的毛上开始慢慢的擦。店里黑黢黢的,关东煮不再冒气泡,整个天地就剩下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低头看着赵吏吃关东煮,夏冬青也觉得有点饿了,舔舔嘴唇,蓦地想起自个儿已经吃了三天的泡面,顿时有点悲从中来。
“我说老板。”
“啊?”
“能不能先把前几个月的工资发我点,我三天没好好吃饭了。”
“啊?店里那么多东西,随便吃啊,最后算在工资里就好了嘛。”
去年买了个包,赵吏你大爷的老子吃了三天泡面了,再吃下去我以后就改名叫□□了!
“您能让我吃点正常的东西吗?!”
“喏,关东煮。”
擦头发的手停了,赵吏嘴里正嚼着虾饺,忽然被头上的手狠狠往下按了一下,整个脸差点给埋进碗里去!
“夏冬青你这是想造反啊你!”
“早想造反了!遇到你这种不发工资的老板,傻逼才肯给你干下去!”
“冬青这就是你不对了啊,我可从来没觉得你是傻逼。”
“……”
面对这么无赖又装逼的老板除了翻白眼也别无他法了,夏冬青甩开毛巾,暗搓搓的摸黑从架子上翻出一盒泡面,也看不清楚是什么味道的,将就着撕开拆了调料包又去找保暖壶。
我得想办法换个工作。
夏冬青恶狠狠的挑起一叉子面。
这日子没法过了。
瞪着眼睛咬下第一口,差点没把叉子也给咬断了。
明天起我就叫□□,哦,不,夏师傅。
现在在嚼赵吏的肉,面条是他的筋,鱼板是他的肉,汤是他的血!
呕,不行,有点恶心。
“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
“没,没……”
放下碗,赵吏擦了擦嘴,吃饱了得继续干活儿。外面雨没有停,夏冬青蹲在柜台后头吃面懒得搭理吸血鬼一样的老板。
“我走了,明天回来补发给你点工资,看你这怨的,跟上辈子都没……”
“啊?没什么?”
“没做个饱死鬼似的!吃你的面去,我走了。”
“哦……”
3.
初次见他是在一个深夜,三更天,明月如同一柄利刃悬在半空里,尖端带着一点促狭的光芒,落在墙砖上铺了一层白霜。
他从墙角过来,躲过打更的视线,到了大院后墙底下,三两下便攀了上去——身手矫捷堪称惯犯。
有钱人家常年闹鬼从何而来,不是冤仇不是报复,而是深更半夜墙底下的一抹黑影。
他爬到屋顶上,掏出一支小竹筒,小心翼翼的往屋梁上撒着什么,不一会儿,那里就泛起了几团蓝色的火光。
鬼火在月光底下轻柔的跳动着,院落里传来尖叫声。
而后一只死猫被从屋顶扔了下去。
又是月色明媚的一夜。
若说白霜为何,便是青砖上的光。
便是你隐藏着一点笑意的狡黠表情里透露出的喜悦。
四更天了。
4.
车祸现场很是混乱,赵吏站在街旁拉着一个支离破碎的魂魄让他在自己手机上按下了指印。
“好了,你在这儿等着吧,还有半小时就十二点了,到时候我把你们一起带着走。”
“那个,我想问一下?我还可以投胎转世吗?”
赵吏抬起眼皮看了看眼前被玻璃碴横穿了半个脑袋的鬼魂,撇嘴说道:“当然可以,不过要等三百年,这场车祸你是主责,总该要去地府受点苦才能安稳去下一世的。”
“也对……也对,我犯的错……受罚,是应该的。”
鬼魂囔囔自语的呆在了一旁,完好的一边眼珠子无神的转了个圈,然后停滞了。
赵吏在给下一个鬼魂做户口登记,这场车祸三车相撞,夹在中间的是一辆载满游客的大巴,所以死亡惨重,赵吏要收拾了现场滞留的鬼魂还得去追逃走的几个。他望着逗留在四周的鬼魂,血腥味在空气里愈演愈烈,警察医生还有围观的人都在张望地上的尸体,谁也注意不到在路边一直拿着手机做记录的黑衣男人。
他也算是在职时间很长的摆渡人了,千百年来见过的死亡比吃过的饭还多,这些死去的人们,或是进入地府去偿还上一世的罪孽,或是安安乐乐投胎前往下一次崭新的生命,命之所定,人人都有自己该前往的地方,这些地方也许是好的,也许是不好的,总的来说也算是个目的地。
夏冬青的目的地在哪里?
夏冬青悄悄地躲在柜台后头吃痛恨的泡面的情景让赵吏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已经远到快要记不清了。
“吏哥哥!”
“诶,木兰?”
木兰领着几个鬼魂过来,递给赵吏把伞:“上头说这边有点乱,让我过来帮个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吏哥哥你还是打把伞吧。”
接了伞,赵吏隔着雨帘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影子。
“我想起了六百年前。”
“嗯?”
“我送走过一个朋友,六百年后又见到了。”
那天也在下雨。
他从雨幕里跑来。
和往常一样的青色袍子有点乱的发髻。
只有屋里的人知道,跑来的已经不是活人了,他已经死了。
冬青,你上辈子还真的没有做个饱死鬼。
旁边摇摇晃晃走来一只魂,他呆滞的愣在了赵吏面前,胸口插着一块硕大的碎玻璃,脑袋几乎都要血肉模糊了。
“先生,这是……哪儿?为什么,别人看不见我?”
赵吏斜睨一眼,淡定的抓过这只鬼的手在自己手机上按下印记。
“因为你死了,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就可以和我走了。”
“死了?我……死了?”
不肯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鬼实在太多了,如此固执不肯舍弃的自言自语赵吏听到耳朵都快出老茧了,他摇摇头,不打算搭理。驻足不前的鬼淋着大雨,胸口渗出的血混合着雨水流到地上,红的血黑的泥,都搅和在一起了。就在赵吏没有注意的刹那,这只鬼忽而转变了一个态度——他拔足飞奔了出去!
“卧槽!这他妈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
木兰逃出□□作势追上去被赵吏朝前一步拦住了去路。
“木兰你在这儿看好!”
5.
下弦月躲在树梢后不动声色,河水自远处蜿蜒而来,又安静的消失在了更远的地方。金二顶着一头湿淋淋的乱发颓然地坐到树底下——他被吓坏了,河水浸没了他的口鼻,他差一点就被淹死在这里!他勉力撑直身子,探头探脑的去看河面,很平静,先前哗啦作响的水声已经被暗淡的月色吞没了,只剩下谜一般的寂静。
“别看了,已经没了。”
黑袍男子站在河边斜眼看着他,金二抹开满脸的水,手足无措的看着男子。
“我在张家院门外守了三天三夜,奈何水鬼太过奸诈始终不肯出来,倒是亏了你,它竟离开院子一路尾随而来让我抓住了。”
这是在做梦吗?
这辈子还没见过鬼,喝口水到是喝出个厉鬼来!
黑衣男子收起匕首,深夜里他如同鬼魅似的在暗地里打量被吓得手脚发软的金二,一双眼仿佛带了尖刺,划破金二的皮,正在慢慢的渗进他的骨血。夜风袭来,金二裹紧身上湿了一半的衣裳兀自在风里瑟瑟发抖。
“你接连三日潜入张家,又是燃鬼火又是扔死猫的折腾,倒是挺有精神。”
“你怎么知道的?”
男子突然笑了起来,微微露出尖牙,邪气显露无疑,那牙尖上就似是还带着厉鬼的血肉,看着叫人胆寒心颤。
“我什么都知道,夜路走多了总该要撞鬼的,小子,以后担心点。”
“担心什么?”
“自然是担心你的小命,人,可是凶于鬼呀……”
金二在瑟瑟发抖中捏紧了拳头,他像是被人在光天化日底下撕扯了衣裳,暴露了羞耻的内里,□□裸的发疼。男子并没有离开,与他一同站在深夜的风里,长袖翻飞,鬓边长发飘起,露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地狱中来的恶鬼,吞噬了面具,缓慢的窥探深渊里的秘密,宛如头顶一弯下弦月,尖锐又寒冷。
“你是什么人?”
“鬼差……我叫,赵吏。”
6.
灯泡闪了两下,忽然来电了。夏冬青咬着一嘴面,迟钝的抬头看灯,白光刺得他眼睛发痛。雨还没有停歇,门口响起了铃声,夏冬青连忙抬头说欢迎光临,但是门口是空的,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一扇还在颤动的门。
[小哥……]
下意识转头——满面鲜血,胸口扎着玻璃的鬼正站在面前,近的几乎可以跳贴面舞。小哥吓得跳起,手里的泡面险些飞到地上!
“啊!”
[小哥……你好……]
“你……你好……”
这还是个很绅士的鬼。
“好你大爷,冬青让开!”
鬼差大人紧随其后,夏冬青对于这个混乱的雨夜心神俱疲,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抱着自己的方便面,摆摆手让赵吏把枪放下。
“我说老板,能别动不动就亮枪吗?这人……呃,这个鬼先生看起来满友好的。”
“友好个屁!不要老在我面前装圣母,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毙了?!”
夏冬青壮起胆子冲赵吏翻了个白眼,对方立马调转枪口指向自己,顺带还阴险的竖了个中指。夏冬青撇撇嘴,对于赵吏幼稚的行径毫不在意。
“先生,摆渡人不是恶人,他会带你去应该去的地方,你已经……死了,留在人间不是好事情。”
“我……我才二十五啊,我不想死啊……为什么非得是我死?!”
“这个……”
谁能知道怎么回答呢?
有甘心死亡的人也就有留恋生活的人。
你不过是言语了别人的不甘,心在他人身上,言语苍白迅速衰竭。
万物都如此甜美,不尝尽最后一滴汁液叫人如何罢休。
车祸让这个深夜显得不太平静,匆忙驶过的救护车一辆接着一辆。胸口带着玻璃的鬼心惊胆颤的看着眼前不肯收枪的男人,黑洞洞的枪口是一个漩涡,生存的欲望张开了獠牙,凶残的吞噬了他。
“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你的命定就是二十五岁,要不甘要伤心,不如去和冥王说去吧!”
“可是我不想死啊!和冥王说一下能让我复生吗???”
“不能。”
赵吏掏出手机,往上面吹了口气,夏冬青在灯光下望见屏幕上跳出来一个男人的模样,长得白白净净,和眼前血肉模糊的鬼天壤之别。
“前世今生都是注定的,你只能活二十五岁必定是有上辈子的原因,复生不可能,死了就是死了,肉体消亡灵魂前往下一个去处,你再痛再不甘心,都不能更改这个事实。”
鬼颓然的低下了头,那块玻璃的尖端抵在他的下巴上,划得血肉模糊。浓稠的血浆悠悠的流了一地,夏冬青看着红色的溪流在瓷砖地上攀沿四散,最后散开成了一朵花。
“那,我的前世到底怎么了才给了我现在只有二十五年的生命?”
“我说干嘛非要刨个明白不可?听听自己前世的故事就觉得不用跟我走了?甭想了啊,不要浪费我时间,你看看,离十二点就十分钟了,被BOSS扣钱我会很不爽的!”
电视又跳到了车祸的新闻,夏冬青看到镜头前一闪而过的木兰还有她身边站着的几个鬼魂。
“诶?这儿不是木兰的辖区啊?她怎么也在?”
“老子忙到死了叫个外援不行啊?把这破电视关了,烦死了。”
斜睨赵吏一眼,这个暴躁的鬼差已经烦的快要暴起一脑袋青筋了,夏冬青关掉电视,顺手抽过椅子端正的在柜台后面坐下了,他认真的看着赵吏,一字一顿的说:“老板……我老被你苛扣工资我也很不爽,今晚你不如把这个鬼先生的故事说一说,有故事听说不定我就高兴了,继续给你干下去,不然,我,就,不,干,了!”赵吏难以置信的看着夏圣母,感觉这个雨夜故事发展的有点混乱,加班抓鬼还要腾出脑子对付自己的员工,呵,这日子过得真是惬意的不得了。
“小冬青,你今天胆子肥了不少啊。”
“你的枪又打不死我,有本事就让我辞职!”
“辞啊,你大爷的,当老子怕你辞职?!”
鬼差大人边说边拿着手机又往上面吹了口气,跳出个文件,夏冬青盯着他打开后,洋洋洒洒一大篇文档。
“哟,鬼先生,日子过得不错啊,前世造孽了还有个红颜知己等着你,你这死也死得其所啊。”
赵吏狡黠的笑了,慢悠悠的收起枪,鬼先生往他旁边挪了挪,试图看清手机上的文字。墙上的钟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再长的故事也只给了五分钟的结局时间,赵吏决定长话短说尽快把它打发走。
“你前世和人纠纷,误杀对方,冥王判你之后的三世每一世都只能活到被你误杀的人的年岁,这一世你二十五了,到头了,所以该去下一世了,不过嘛……”
前世今生都有因有果,因你而起,果由你而生。
罪孽未洗净,便只得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下一世开始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7.
好饿啊。
饥饿如同恐怖的藤蔓从五脏六腑最深处攀爬而出,缠着金二的身体越裹越紧。
这是他十九年岁月里最深的绝望,死亡与饥饿结伴而生,那些贴伏在记忆深处的魔鬼正随着饥饿慢慢醒来。
金二恍惚的站在破旧的屋子中央,意识到自己再不找点吃的,那就要被魔鬼吞噬了。
一干二净,连着骨头,都会被魔鬼咀嚼下去。
自上一次金二去张家求假扮驱鬼获得银两度日后,已经过了两月有余。
金二穿着道袍登上张家门时赵吏就隐身在一旁看着,看他装模作样的挥舞着个桃木剑,而后把撒了白磷的符纸往空中一扔——半空里燃起火花,亮眼得很。
人或鬼都有欲望,欲望驱使着他们去做不同的事情。赵吏的欲望是收魂,于是误打误撞认识了一个金二,金二招摇撞骗求取钱财也不过是欲望驱使。
在这个乱世,悲剧太多了,欲望,也太多了。
“有人吗?”
敲门声方落地,赵吏就看到了昏暗中的人影,金二端着一瓢水,呆愣的抬头看着来人,下巴上还残留着水珠。
“两月不见,怎么瘦成这样了?”
空出的一只手摸摸腹部,干瘪的,凹下一个深坑,两侧的骨头都嘲讽的刺出了形状。
“钱花完了,饿的……”
说着连忙喝完水又探身去水缸里舀起一瓢接着喝。
“那日张家老爷不是给了你十几两银子,没了?”
金二瞬时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分了给村里的孩子一些……我……我自个儿大吃了几顿……没……没了。”
赵吏不言语,看着他一瓢接一瓢的喝水,肚子渐渐的鼓胀起来,撑起了破旧的布袍。
江南的夏夜,河边虫鸣伴着夜风,草丛摇动起来带出了期间藏匿的萤火虫,微弱的光亮四散在金二的屋子周围,仿佛是落入了仙境。
只可惜此仙境从未曾体会过美好为何物。
“屋里这么黑,不难受吗?”
“……没有灯油了……”
“……你就一个人?”
终于喝饱了,金二抚了抚沉甸甸的肚腹,内里充满了水,不再饥饿,让他的一颗心踩到了地上,脚踏实地的安稳。他放下水瓢,拉了张凳子到屋口放在赵吏跟前。
“嗯……我爹娘和我哥哥闹饥荒的时候就死了,我独自活下来,吃百家饭长大的。”
呵,真是凄惨的人生。
“乱世凄凉,你年岁还小,一直招摇撞骗活不了多久的。”
“还好……能吃一顿是一顿……那个,鬼差大人?”
“嗯?”
“地府,会饿肚子吗?”
“问这个做什么?”
“活着饿的难受,死了要是也还要挨饿,那就太……惨了……”
这是如何凄惨的过往才能够让他有余力去担忧地府是否会挨饿。
生之苦令他难以下咽,所以幻想死可以拥有甘甜。
江南这一幅烟雨画中总也有几点墨迹没有擦拭干净。
赵吏看着黑暗里金二明亮的双眼,顿觉那画中的几点墨汁随着烟雨四散开来。
飞洒在半空里,落进了他的眼里,落进了他的心上。
横亘的一道山梁压痛了他。
做了鬼差四百年,第一次,有人刺痛了他。
心头撕破了一点血肉,汩汩的留着鲜血。
流啊,流啊。
祈求,流到眼前人的心上去。
融合成一体。
却又,不可用言语诉说。
一点水迹落到赵吏眼里。
下雨了。
8.
赵吏摇晃着手机凑到鬼魂跟前,玩味的看了看血肉模糊的对方。
“你的妻子,哦,上一世的,在你死后替你料理了死者的后事,照顾死者的家人,她死之后同冥王请求与你一起赎罪,也就是你的后面两世她陪你一同只活二十五岁,现在算算,她已经在彼岸等了你五年了。”
鬼先生眨了眨眼,对赵吏的说辞不置可否。夏冬青对于这个故事显得比当事人来劲儿,他站起来爬到柜台上凑过去看赵吏的手机,赵吏瞅他一眼,一口气把屏幕吹黑了。
“看什么呀,那么起劲儿。”
“小气……”
赵吏一副你来打我呀的表情收起了手机,而后抬手指着时钟。
“就一分钟了,鬼先生你再不跟我走,我只能来硬的了。”
沉默的鬼魂不知此刻在想什么,夏冬青望着玻璃像一把尖刀,贯穿了他的心脏,似乎也贯穿了他的哀怨。
情绪挂在最高的尖端上。
摇摇晃晃,差分毫,就要摔下,粉身碎骨。
“但是,我没见过她啊,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啊,这是要一个陌生人陪我一起生一起死吗?”
秒针咔哒咔哒往前走,分针是快要跌碎的情绪,马上要到达粉身碎骨的终点。
“你只是记忆里没有她了,命定的过往她是始终要陪伴你的人。知足吧,千百年来死在你这个岁数或者死时比你更年轻的人,能有几个是有人陪伴的,孤身而来也要孤身死去,陌生人又怎样,有人看你生看你死就不错了。”
赵吏边说边深刻的看了一眼夏冬青,时钟已经到了十二点,新的一日来临,带着店外不知疲倦的大雨。
“好了,时间到了,我没心情和你折腾了,到底走不走!”
鬼先生低头想了想,迟疑的迈开了第一步。
“早这么听话也不用浪费我那么多时间,走吧!小冬青,我走了。”
夏冬青还在想赵吏的话,孤身而来的人世,饮下孟婆汤的人又怎么能知道谁是陪伴自己的呢?他在孤儿院长大,活到如今几乎是连朋友都没有的一个人,鬼先生有一个前世在等他的妻子,那自己呢?
没人喜欢孤独。
硬着头皮咀嚼孤独吞下的那种味道。
是生死都难以比拟的苦涩。
“赵吏?”
“嗯?”
“我的……前世呢?”
江南的那场烟雨又来了。
心中泛起大雾,湿了整整一幅画。
再绚丽的色彩都化作了浓黑的墨汁,淌下,缓缓的沉寂了。
“你啊,富家公子啊,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过得好得不得了,不然你哪来那么苦逼的今生。”
那,有人在陪伴我吗?
话未出口,铃铛响起来,赵吏已经带着鬼魂走远了。
夏冬青皱眉看着店外深夜的雨,也不知那场车祸要拉扯出多少人的故事,里面有美满的前生,也有孤独的今世,总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从上一个结局里来了,看到了崭新的开头就必然要迎来新的结局。
离开的鬼先生,你的故事又将展开了。
9.
金二一大早就再次步入了张家,带着他行骗的行头,和一肚子的水——他怕行骗中途饿晕了,只好借着水来暂且填一下肚腹,不让轱辘作响的声音出卖自己。
这日从清晨便开始落雨,赵吏望着窗外茫茫的雨幕,烟雨掩盖了这个晦暗的清晨,一切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心头的山脉更沉重了,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接连几日的阴雨让河水暴涨,先前金二蹲坐的那棵树已然被河水淹去了一整个树根。赵吏提着烤鹅和一壶女儿红,堂而皇之的进入金家,破碎的小屋挡不住几缕风雨,屋外风雨大作,屋内就上演连绵的小雨。
赵吏看着桌上的一把野花,笑了笑。
这是一出戏,登台了总该落幕。
主角没有他,他做不了任何挽留的举动。
我宁愿自己是个看戏的人,也不愿沉沦下去。
赵吏在门口驻足了三个时辰,等待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清浅的雨帘阻挡了金二的步伐,他踉踉跄跄的走着,衣袍上染了颜色,红的,黄的。
红的是血,黄的是泥。
在人间挣扎如此久,结局到来的毫无预兆。
生命终于于第十九个烟雨季节,金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迷茫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的东西都丢了,桃木剑符纸,全部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他顺着河水而下,记忆里回家的道路被暴涨的河水阻隔,他茫然无措,鞋子踩进河水,衣袍也湿了大半,上面还沾着自己的血。
他走了很久,走了大概有一辈子那么久,才看到了家门。
还有屋檐下站着的男人。
男人穿着黑袍,挽起的头发拂过他的耳畔。
合着雨水。
真是,犹如一幅画呢。
10.
新闻结束,车祸的报道终结在最后一辆救护车驶过的声音中,夏冬青呆呆的看着在放广告的电视,脑子里一直绕着赵吏甩下的那些话。
我的前世是个贵公子?太可笑了,我又不记得,吃了什么山珍海味穿了什么绫罗绸缎,到这里还不是变作一碗泡面一身工作服。
唉,喝孟婆汤也不是好事,不喝的话,说不定还能回忆一下山珍海味是什么滋味。
冬青摇摇头,把那些事情全部甩在脑后,开始点算货物。今晚下雨,没什么人来,夏冬青关了火,关东煮吐出几个微小的气泡后一切趋于平静。百无聊赖的雨天,听了个略微有感触的故事,夏冬青暂时忘记了扣工资的老板开始埋头干活。
刚点完一箱可乐,赵吏回来了,吊儿郎当的老板绕到货架前细致的挑出一根柠檬味的棒棒糖,撕了包装纸塞进嘴里。
“那个鬼先生送走了?”
“嗯,还算配合,挺听话的。”
赵吏含着糖,说话带了点含糊不清的意思,夏冬青开始点算侠义箱货物,赵吏长腿一迈,跳到柜台上坐下了。
“别坐这儿,待会儿来客人了挡着收钱。”
“哎哟,今晚不会有人了,小冬青你自己看时间提前下班吧,不扣你工资。”
“扣工资?扣工资前提是你发过工资……”
“咱俩这层关系你还跟我计较几个钱的事情?”
“我们没什么关系。”
上一世还送了你一程,这一世就新人换旧人了。
心都碎了。
赵吏咔擦几下嚼碎了嘴里的糖,品味着一嘴浓郁的柠檬味儿哀怨的看着夏冬青。
“惹老板伤心是要扣工资的。”
“扣吧扣吧,尽情的扣惬意的扣,不扣你不叫赵吏。”
说完抬起箱子去仓库了,给赵吏留下个倔强的背影。
鬼差撇着嘴,想自个儿是造什么孽了,胸大腰细的妹子不多来几个,天杀的非要来个干瘦的夏冬青。
瞧他现在瘦的,指不定就是上辈子饿出来的!
“诶,赵吏。”
“嗯?”
“你说,有人陪我么?”
“陪什么?□□?小冬青要开房找哥哥呀,看你那么寂寞,不是36D我也认了。”
“认你大爷!”
夏冬青把箱子砸在柜台上直接拉起抹布朝赵吏脸上招呼过去!
“哎哟哎哟,快别往脸上来!毁了我的眼线抽你啊!”
深夜里的混乱过后一切都显得特别安静,夏冬青扒拉着几罐饮料往架子上码,赵吏默默的站在收银台后开始数钱,寻思着是不是能从中小小的抽出几张而不被夏圣母发现。
“赵吏,我刚才问的你没回答我。”
“啊?回答什么?”
“人人都有前世今生,之前那个鬼先生有个红颜知己在一世一世的陪他,那我呢?我是孤独而来的吗?”
抽出张五十的,嫌弃面额太小再换张红色的。
“我是鬼差,但不是每个鬼魂都归我管,像生前故事档案这种事儿呢,我是不会太清楚的,所以你的故事我也不清楚,说不定有,也说不定没有,你想要的话,就当冥冥之中有人还是一路陪伴你的就好了,反正谁也不记得上辈子,这辈子认识的朋友,也许是我,也许是王小亚,都可能是陪伴你而来的啊。哦,不对,不该是我,我能大出你一千岁来,怎么着,都不该是我。”
一听可乐从架子最高处掉下来,泡沫喷了一地,夏冬青愣愣的看着半晌没有反应。
“……摔坏了?从工资里扣。”
“赵吏,这一千多年,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吗?”
时钟在咔哒声中不紧不慢的向前行走,走过了这个数字再迈向下一个数字,始终不曾有终结的一日。赵吏挑眉看了夏冬青半晌,眼中映出的人影恍惚变回了六百年前的模样,穿着粗布袍子,瘦成了皮包骨头的活鬼,枯槁的皮囊下包裹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那里面怀揣了愿望与恐惧,在时光里慢慢被熬成一锅浓汤,而后,就被岁月饮下了,一滴都没有剩下。
“也许,有过吧,但是,他不记得了。”
11.
一层雨幕便是一年的光景,待到金二终于行到赵吏跟前时,桌上的野花都已经枯成了碎片,赵吏带来的烤鹅也已经腐败变质,单剩下那壶女儿红还带着扑鼻的酒香。
金二站在屋外,淋着雨,小心翼翼的擦了擦脸上的伤疤,尴尬的朝着赵吏挤出了微茫的笑意。
“今早不顺,被发现了作假的痕迹,挨打了。”
鬼差大人不言语,打开了手里的酒,浓郁的香气萦绕在二人之间。
“本想让你饱餐一顿,奈何你行的太慢了,只余下这壶酒了,你看,桌上你采的花都已经枯了。”
“为何要请我饮酒?”
赵吏举起酒壶朝着金二的方向,在地面洒了一遍,而后,自己再端起饮下一口。
“你饮完,就同我走吧。”
“去哪儿?”
“去一个再不会挨饿挨打的地方。”
金二眨眨眼,地上的酒很快被雨水冲散,连带着那浅薄的酒香都被洗的一干二净。他越过赵吏看向屋里那束枯萎的野花,花是他清晨落雨前在河畔摘来的,端端正正的扎成一束想等回来插好,谁知自己这一去竟是如此漫长。
幸而,还有一个人在等自己。
“你是鬼差?”
“嗯……”
“我,走了多久?”
“我在这屋中等了你七日了,自你离开那日起。”
我恍惚里只觉得痛,心里想着回家,哪知道,居然是踉跄着走了那么久。
“我以为我回不来了,看到河水想起家就在河边儿,走了那么远的路,也没觉得饿。”
“……”
“原来,我已被打死了。”
这是一日漫长的雨水,七日前他走时便落下,七日后归来恰好还是下了个凑巧。鬼差不动声色望着他,手里的一壶酒洒了大半,只为惦念着祭祀他好不容易归来的魂魄,目光穿越这七日间长长的时光的走廊,那头站着曾几何时在如霜一般的月色下狡黠的他,这头,站着浑身染了血迹,脸上还斑驳着伤痕的另一个他。
终归是有生至死的,谁又能逃开这个轮回。
“走吧,死了,总好过活着挨饿,若你还有什么心愿便告诉我。”
“没了,这一辈子活够了,要说唯一的心愿,大概就是希望下辈子不要饿肚子,也不要,再让我一个人了。”
很苦啊,饥饿与孤独如同顽疾缠身,这世无药可医,下世就求能够不要受此等的苦。
江南再美又能如何,能够让这些烟雨堵上我满身的疮疤吗?
满目疮痍里,无尽的痛苦在此刻烟消云散。
这是何等美妙的事情。
美妙过了江南六月的雨。
“好,不让你一个人。”
赵吏把酒置于桌上,轻手轻脚把花放在前方。
“我祭你一次,来生你不会再记得我,但是,我会记得答应过你,要一直伴着你。”
“我的岁月在当上鬼差那一日起便终结,你轮回几世都与我无干,你生,我能遇到你,你死,我便送走你,你轮回肉体,我轮回开始与结局。”
江南烟雨不会有枯涸的一日,它年复一年,埋葬了这一次光阴还要迎来下一次重逢。
我应允的事情,便不会有消亡的一日。
我心头上落了一座山。
无论你在哪里,都将在这座山里走不出去。
我伴着你。
永生永世。
都伴着你。
12.
赵吏收拾了被自己点乱的收银台,抄起一瓶啤酒冲着夏冬青摆手。
“回去吧回去吧,都没客人了,早点回去睡觉,每天跟个病死鬼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夏冬青挑着嘴角勉强扯出个笑脸来,心想你他妈不扣老子工资我至于活得跟鬼一样吗。
“那我回去了……货我都点齐了,你要是没心情守了也干脆关门儿吧。”
“没事儿,我自个儿待会儿。”
下了快整夜的大雨在午夜两点时分渐渐停止,夏冬青也乐得休息,悠然自得的收拾了零碎东西就准备走了。
“诶,门口伞拿上。”
“不用了,雨都快停了。”
“叫你拿上就拿上,哪儿那么多废话。”
夏冬青也不太明白这人怎么突然那么固执,黑伞孤独的倚在角落里,上头沾的水迹还未干透,伞把是个龙头的形状,倒是精致的可爱。他收下了赵吏的好意,拾起伞走了。赵吏一口灌下小半瓶啤酒,看着冬青走到街上,在蒙蒙细雨中撑起了那把黑伞,渐行渐远,最后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了。
我活得多漫长啊。
人生,多短暂啊。
啤酒瓶在他手里摇摇晃晃,慢慢泛起一层泡沫。
我能等你第一个六百年。
然后还有下一个六百年吗。
泡沫扶着瓶身,一寸一寸向着透光的瓶口攀爬。
我的时间停止了。
你的还要继续呐。
刺啦,泡沫踏进光里,流到赵吏的手上,沾满了虎口。
冬青啊,你忘记多少次,我就能找到你多少次。
别人命定的是前世今生有不同的故事。
而你,命定了无论投胎转世几个轮回,都只有一个故事。
那就是,不断的在这一刻与我重逢,忘记以后,在下一刻又与我重逢。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泡沫,不动声色的笑起来。
真是,美好的故事。
真是,完满的结局。
“叮铃”
“欢迎光临,444号便利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