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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是越来越冷了,云城的冬天总是这样。这座城落了个缱绻的名字,却没落得缱绻的柔情,毕竟是北方。再与江南相似,一到冬天,还是不免落了马脚。叶子一落,树一枯,草一黄,也就什么都没了。就像他这个人,赤条条的来了,本就是个没有牵挂的人,一过冬就觉得自己重活了一次。反正也不过是这么活着,锦禾想,盼不盼得到头终于也是无所谓了。
不过冷归冷,还是有地方让人暖和的。灯笼高挂的暖阁,红绡帐里,温了酒,媚眼朱唇的美人,歌上一曲,再舞上那么一段,再冷的天,似乎也都无伤大雅了。本来都是薄幸的人,人走茶已凉,天色一亮,前程似锦是陌路,箪食瓢饮也是陌路。
所以锦禾说,他习惯了。
热热闹闹的金秀楼,人声喧哗,手拿黄金的商人在此一掷千金。原是不足唏嘘的,本来,春宵苦短,一夜的风流,又有什么不值得?廉价的脂粉香,故作媚态的眼神,软的化成一池春水的腰身,腻死人的甜言蜜语。絮絮的情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这一夜,无人不知。都是要做戏的,痛快便痛快了,想得太多就是自找苦吃。
“哟,荣荣啊,几日不见,越发的勾人了,啧啧,也不知道你这几日都去了哪,莫不是躲着我?叫大爷我心里想得很啊!”
“王大官爷,您可是误会我了?您这么疼我,又是首饰又是银两的,荣荣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叶荣是个十六七的少年,生的雌雄莫辨,漂亮的妖孽的一双眼睛勾人摄魄,朱唇一扬,笑硬是生生的到了眼底,温软的身子朝那官人身上一倒,真真假假让人眼花缭乱。
“这张小嘴真是越来越甜了,哎呦,快让爷亲亲,真是想死我啦!”说着揽过美人的腰身,其貌不扬的脸上得意的笑着,手不安分的在那白玉似得身子上摸来摸去。
“真是的,官爷,您心急什么?难道今天不准备留在荣荣这里了?”
“勾人的东西!”官爷轻松握住他作乱的手,“惹了我今天晚上好好治你,上楼去!”
“哎,王官爷,您瞧您来的这个巧啊,正把那间最好的厢房腾出来,快请上楼!荣荣,好生伺候着!”浓妆艳抹的老鸨笑眯眯的,又叮嘱似得看了一眼叶荣,连忙接过王官人手里的银票。
啧啧,再加上一锭银子。她就知道这做官的油水不少,三天两头的来不说,出手更是阔绰。要是来的都是这种客人,她金秀楼也不愁没饭吃!
哪像旁边这个,明明生了张妖精的脸,天生做□□的料,却整天扳着一张脸,哼!进了这儿的有几个清白?想立牌坊也给她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耍什么小性子!
“喂!说你呢,还愣着!快点给那桌倒水啊,麻利点,看着有身家的就赶紧凑上去,好好的生意,你在这儿杵着做什么!木头似得!”她推了少年一把。
锦禾一双眼睛从叶荣上楼的身上下来,目光没什么情绪。
销金窟。
金秀楼,云城明里暗里无人不知的小倌馆,有钱人的消遣地。做官的、为商的、读书的,他见得也多了,什么人都有,再正经的人也是,床上灯一灭,都是一个样。看着斯文的,其实和粗鲁的也差不了多少。
他十二岁就进了这个地方,头几年只是打打杂,替那些个受了伤挨了打的小倌涂点药,揉揉身子。没想到还是有了今天。他守的不容易,也想着干脆自暴自弃罢了,接不到客,就是饿肚子。人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左右他是个男儿身,贞洁什么到不足惜。扭扭捏捏的反而被人嘲笑。他们这些小倌不比姑娘家,饿肚子便是饿了,晕过去也无人过问。各凭本事啊,谁接的客多倒也成了资本。
锦禾低垂了眉眼,再睁开时,淡漠不再,眼神里俏生生的有了柔情,艳丽无双的脸上虽然苍白,却意外地好看。
“晴妈,我知道了。”
“哟,”鸨母惊讶地笑了,“你这是开窍了?哎呀,早这样不就好了,你看看你,又不是哪里比他们差。改改你那个性子,连叶荣都不是你的对手!过去真是白白糟蹋了这么漂亮的脸,不过也不迟,好多客人啊,就喜欢你这种清高的调调!”
“……是。”
“今天真是听话,赶紧去吃点东西吧,小脸都饿成那样了!看了怪吓人的,吃饱了就赶紧过来,听见没?”
“谢谢晴妈。”
“谢不谢的,银子才是要紧,你呀,三天两头就要出岔子,上回那个张举人,我看就挺好的,你偏偏不从……算了,你先去边上,要是想好了,就甭反悔!”鸨母一甩手绢,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后悔?
早在进了这地方的第一天,他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当年年纪小,也不知怎么就被人骗了进来,原本是为了混口饭吃,等攒够了银子,就出去,就自己找间屋子住下来,就好好过日子,就安安稳稳的开个小店铺,就……就怎么样呢?头几年他还想,想的多了才有盼头,反正那时候他也只剩下盼头。
他的家人死的都早,他不是孤儿,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亲人一个个的都不见了人影,事态炎凉啊,七大姑八大姨,再多的人到头来都做不了数的。
总之也跟孤儿差不了两样。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是被卖了身,早晚也要走上小倌的路,除非他有足够的银子。可惜,他哪里去弄那么多银子?弄那么多银子的路子,还不是要卖身?绕了一圈还是这样,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他不喜欢照镜子,一向不喜欢。因为他暗地里听人说过好几次,自己这张脸,长得像女人。这大抵也是他年长了些就被看上做小倌的原因吧。他不喜欢自己的脸,看了惹人生厌,然而到头来他还是不得不靠这张脸吃饭。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孔,生的极为清秀,清秀的让人挪不开眼睛,以至于生出魅惑来。一双眸子仿若寒潭,又罕见的清澈,生生让人陷进去。身量纤瘦,少年的体态,刚强不足,柔韧有余。微微一笑,却是倾城。
他们说的对,真是像女人。
铜镜里的人慢慢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出身他自己选不了,没想到,退路也选不了。他摸摸手腕上一道道的疤,是啊,他原是知道的。纸醉金迷、名动天下的云城,不过就是这么个地方。怎么别人说怎么怎么好他就体会不出来?想来云城是好的,只不过那好,跟他无缘。
所以他总觉得别人口中的和自己所见的云城,不是一座城。
金秀楼的小倌们也不是全无自由,每个月的月末两三天都是自由身,想去哪,去找谁,都是自由。只不过要偷偷摸摸的,有的小倌在外面是有相好的。只不过,闹大了惹得鸨母知道,还是少不了挨打。
那个大他三岁的灵风,不过是因为跟了个赶考的书生,被发现之后差点被打死。谁让那书生中了举,将来是要做大官的?那书生嫌他缠人,跟鸨母说了两句,就落得了这么个下场。真是,人心难测啊……
这世上好人怎么就没被他们遇上。怪谁都是错怪,倒不如怪自己了。还是那句话,自讨苦吃跟自己过不去做什么,能好受就好受些。清醒的人总是最痛苦。金秀楼的头牌之一叶荣不就是这样。笑起来那么媚人,无时无刻不在笑的少年啊,他,也见过他的眼泪。
大家是什么身份,每个人心里都是透亮。机灵点的,都在为后路做打算了。男人做这行也是要看脸的,说得难听点,人老珠黄,也就没什么戏可唱了。
呵,锦禾从怀里拿出一只木鱼锤,看了一会儿,觉得很疲乏。其实这段日子他什么也没有做过。但是是真累。
外面又有弹琴卖唱的声音,隔壁的厢房咿咿呀呀的,那暧昧的语调,不用说都知道是什么。一开门,就是香风四溢。每个人喜欢的香料也不一样,可是他待的久了,竟然谁是谁也能分辨。
他想,好歹自己练就了闻香识人的好本事。
只是……要闻香啊……
锦禾没再多逗留,吃了饭就敲了鸨母的门。
“进来。”尖尖的嗓音,像一把剪子,细细的磨得人难受。
锦禾推门进去,温顺的走到鸨母身边,头一回主动地说:“晴妈,我有话要跟您说。”
“……说吧,我忙得很,没空跟你这个白眼狼消磨,有话快说!”她漫不经心的扫了锦禾一眼,又悠悠的喝起了茶。
挺香,怨不得他们都说是真品。看来好茶还真是蒙不得人。
“晴妈,我……想好了。”
晴妈一时没听清,端着茶杯的手硬是生生的僵在了原地。
“你……再说一遍,想好什么啦?”
“您以前一直提的那件事,我想好了。”轻轻的语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真想好了?”
“想好了。”
“成,”鸨母的目光沉沉的落在他身上,考虑了考虑之后说:“我信你,只不过还是那句话,若是真想好了,就别再反悔。你是个聪明人,怎么活也是活,相信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你进来的时间不短了,你也知道,这儿的人,但凡有点姿色,少不了要做这行。想通了就好。”
“你去找明雪,让他给你挑件好看的衣裳,想要什么自己拿,只要不过分。念在你是初夜,客人,自己挑。免得背后戳我脊梁骨,说我不人道!”
“锦禾明白。”
“没想到,你居然肯答应。不是说要死守到底么?怎么,终于熬不住了吧,饿肚子不好受!呵呵,不过这才是聪明人的想法。你呀,以后好好的,亏待不了你,记好了?”
“是。”
锦禾出了鸨母的屋子,就直奔明雪。明雪是个伶俐人,只可惜身有残疾,只是因为身怀医术才在这里待到今天,不然晴妈也不能容他。晴雪不光治病,也管账目,日常的开销,也一一经了他手。可以说是晴妈身边的红人。
“你来了?”温润的一把嗓音,像是浸在了水里,凉凉的,却很舒服。那人长相一般,偏偏有种说不出的韵味。看人的时候表情平静。
只是见到锦禾的时候,他会笑。
“恩,我来找你。”
“你来找我真是稀奇,平时不都是挨了打才肯来,看你今天好好地,怎么,是要找我谈心?”两个人熟了,多多少少会开些玩笑。
“明雪,晴妈……让你给我找件好看的衣裳。”说完,眼睛不再看着眼前的人。
明雪的手一抖,脸上的笑生生僵住。
“除了衣裳,我还需要点碎银子。”
“明雪?”
“你坐。”
锦禾挨着明雪坐下,不明白一旁的人为何没了声音。
“你一定会笑我吧。大家走到今天都不容易,我知道。可是,我撑不下去了。明雪,你笑我吧。我,都想好了。”
他侧过头去,惊讶地看见明雪眼睛里流出眼泪。一行一行,止不住的流下来。锦禾吓了一大跳,只可惜他身上不带帕子,因为嫌那东西女气。现在,却是束手无策了。只能看着一向冷静温润的人掉下泪来。
什么都不能做。不说是无情,安慰了又是多余。
“明雪……”
“你想要漂亮衣裳,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做衣裳的。”
“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明雪。就在今天晚上,我想好了。”锦禾真心实意的微微笑了一下,如果说这小倌馆里还有人真心对他好,那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了。见他这样为了自己哭,锦禾心里多少有些酸涩。
哭也要浅尝辄止,肿了眼睛,就又要挨打了。他不怕挨打,只怕连累他。
“为什么?”
“我撑不下去了。”
“撑不下去了?”,明雪突然间激动起来,“什么叫撑不下去了?撑了这么多年了,什么叫撑不下去了?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我不在撑吗?你告诉我,我不是还在撑?!”
“你比我坚强,明雪。你撑的下去,可是我,不行了。”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朋友,以后就还好好地。要是不认,我……也不勉强你,你是个干净人。”锦禾沉默了一下,还是说。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明雪平静地说,只是眼泪还是不停地流。他微冷的嗓音搭配着满脸泪痕的脸,让人心中大震。
“你不给我也罢,我去找兰生要也是一样。只不过他小气,要费点心思。”锦禾自知无趣,起身要走。
明雪用手拭了拭泪,面无表情:“我给你。”说完一刻不停,起身给他从华美的箱子中挑出一件边缘深蓝的白衣,精致典雅,穿在锦禾身上想必不凡。那件衣服也挑的合适,正像是锦禾的性子,冷冷的,又很勾人。
锦禾倒宁愿明雪给自己件俗气艳美的华服。
不然,他怎么能忘了他自己呢。
多说无益,锦禾拿了衣服和桌上的碎银子,准备告辞。毕竟是他自己要挑客人,这个时间正是人多的时候,不找个看得上眼的,他都对不起自己。
其实明雪平时月末的时候也会悄悄多给他些银子,因为知道他月末喜欢在外奔走。今天这银子,比平时要多。
锦禾揣进了衣裳里。
一只脚踏出了门外,明雪说:“我倒是无所谓。可是,那人呢?”
“那人?”锦禾讶异,慢慢的表情又晦涩起来。
“你以为有谁会平白无故的每个月在外面东奔西走?单柳那几个嘴碎得很。就是他们不说,我也明白。你心里有个人吧。”
“有,又怎么样呢。”锦禾拿着那件衣裳,“我不是说了,我想好了。”
锦禾毫不犹豫地出了屋子,往楼下走去。
事已至此。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差别?
一个三十左右的商人看上了锦禾。长得还算好看,也不像一般商人一样满肚肥肠,看他的眼神也不浑浊,很高大。浑身贵气。
“您,觉得我怎么样?”锦禾低垂眉眼,学着叶荣的模样靠过去。温顺的样子让人心痒。
来都来了,哪有拒绝的道理。商人都有头脑,明白眼前这少年是看上自己了,他往常只是喜欢露骨的,这种故作清高从来不入眼,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少年清艳的一张脸,突然就改变了主意。没试过这样的,也许不会让他失望。反正他又不是出不起钱,就算一次不准也不算亏。
“那你说说我要是看上你了,你怎么办?”他一把搂住锦禾,明亮的眼睛离他很近。锦禾心下吃惊,面上却不表露。只是顺势离商人更近,低声说:“锦禾,任凭您差遣。”他说不出来别的话,只能这么回答,他原本想直接的破了身,这商人却有些不依不饶了。
任凭差遣。这回答着实有趣。一个骨子里散发着清高的人,怎么会露出这么心甘情愿又温顺勾人的表情。
顾清堂盯住锦禾,突然一把抱起他上了楼。
“任凭差遣,你说的。”
“……是。”
“今晚,我要你。”
“……是。”
衣裳落了地,烛光未灭。人语闻不见,鸳鸯交颈。十八岁的少年,清瘦却美好。身体像花朵一样,徐徐展开,漂亮的晃眼睛。皮肤几乎是苍白的颜色,光影之间,竟又有那么一点玉般的温润。顾清堂几乎沉迷,他不知道为什么,出自本能竟然不想从他身上离开。原本只是试试看,欢场作乐而已。只是,那双凄迷又清澈的眼睛,当他进入他的时候,那清澈的刺人眼睛。只是一瞬间,竟让他动弹不得。
美得不可思议。
真漂亮。
“锦禾,你真美。”他发自内心的感慨。以前,为什么没发现这个少年,生的竟是这样勾人摄魄、让人欲罢不能。此外,他竟是处子身。这一点,很是让他吃惊。他问了他的年纪,知道他是十八岁。往往,这行到了这样的年纪都是身经百战了。然而,他却生涩无比。顾清堂甚至起了怜惜之心。
锦禾在想什么?他什么也没想,开始确实是很疼,后来也有快感。他就这么把自己交付了出去,身体上。竟然没觉得多么可惜。是啊,晴妈说的真对,能好受点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开窍了。只不过,过了今晚,他就要走上自己所选择的这条路了。
没有不早不迟这种说法,从来都没有恰好这回事。除了错过,还是错过。
他没跟明雪撒谎。
他,撑不下去了。
他说的都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