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随后是一长串拉警报和喊口令的声音……一群德国兵端着枪跑出村子,到处搜寻。可是伊万不会让他们找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他,还在小男孩玩打仗游戏的时候,就知道这森林里每一个隐秘的藏身之处。故乡的亲人似的森林啊。
伊万一动不动地听着周围皮靴的橐橐声,左手死死地抠住身边粗糙的树干,右手不自觉地摸着腰间的手榴弹——只有这一枚了,不然他真想立刻扔它几枚,把这些家伙统统炸死,然后单枪匹马地冲到村子里去——去找他!
当一切都沉寂下来的时候,伊万从藏身之处跳出来,就像一个真正熟练的步兵侦察员那样,小心翼翼但又毫不拖延地向着故乡的村落前进了。
“耀,你这傻小子。”他在心底默默地埋怨着,“伊万大魔王已经向你妥协了一次,就不要指望他再向你妥协第二次……”
伊万在村口差点撞上了一队巡逻兵,幸亏他像猫儿般及时没入了房屋边上的小树丛中。这是个绝好的观察点:别的一切都在他眼中一览无余,只有他自己藏在黑暗中——上一个能与之匹敌的观察点,还是在暮秋的莫斯科市内,在庄严的普希金青铜像下,他和王耀挨得那么近,正怀着天真的好奇心,望向不远处的托里斯和娜塔莎。看与被看的四个青年人,都是那样年轻和漂亮……
可是在这里,他望见在道路对面的屋角边上,躺着一个人——是叶戈罗夫……看来,这个从前的游击队员在那里被人发现,在众寡悬殊的战斗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可是耀在哪里?他那聪明、俊秀、善良、偶尔耍耍小孩子脾气的朋友,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不忍心再看叶戈罗夫的遗体,于是把目光掉开——他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凝固了,就在身边竖着巨大的绞刑架,上面像鬼影子似的飘着六个人。他悄无声息地变换着位置,看清了他们的面容——这就是米哈雷奇老爹提到的、被绞死的六个人。第六个人是他童年时的好友米什卡,被另一个好友季姆卡出卖了的米什卡……那张曾是那么文静而谦逊的脸孔,蒙着死亡的僵硬铁青色,仿佛是用乌木雕成的一样……
伊万的心头好像也套上了一根绞索,勒得他无法呼吸。可是这会儿天快亮了,他不得不赶快在村里找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地,然后再见机行事。至于王耀在哪里、怎么样,他一点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他决不能扔下王耀一个人。
那清秀、明朗,时而温柔亲切,时而又孤寂严肃的面容,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他还没有来得及为之画出一幅肖像来,他怎么能够相信这难以忘怀的面容,会像绞刑架上的人们一样蒙上死的影子?
“我知道你还活着,就在我受尽苦难的别廖扎故乡。”对着破晓之前的黑魆魆的故乡村落,伊万无声地呼唤着,“用不着回答我的呼唤,因为伊万想要找到的人,没有找不到的……”
(十八)
娜塔莎自己也记不清,这一夜究竟往师部的无线电台跑了多少次。最后一次,她发了脾气,将耳机从值班的通讯兵手中抢了过来。于是师部低矮的顶棚底下,就响起了她那低低的、祈求的声音:
“白鹤,白鹤,我是原野,听到请回答,请回答……”
回应她的只有远方隆隆的炮声。最后人家还是把她从师部请出去了,在回掩蔽部的路上,她用捏得死紧的小拳头狠狠地擦着眼睛。可泪珠儿还是在严寒中冻住了睫毛,因而她觉得那星光是一缕一缕地洒到人间来的。
繁星铺就的银河好像一串光华璀璨的脚印,穿过晴朗的夜空,消逝在一望无际的远方。娜塔莎伫立在掩蔽部的近旁,久久地凝望着天上的这串足迹。
“我们侦察兵最喜欢夜晚了,看,夜空中的银河,那就是我们侦察兵的道路啊……”
也许,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娜塔莎也不会忘记这句话。可这话是谁说的啊……不久以前,也是在这样壮丽的星空下面,熊熊燃烧的篝火激动不安地跳跃、飞旋,好像要在这稍纵即逝的生命中,竭尽自己渺小的悲伤和欢乐。正当她注视着篝火出神的时候,她听见托里斯?罗里纳提斯因感冒而略微沙哑的声音,在给周围的战士们讲天上的星星……
是的,这是托里斯说的话。娜塔莎爱这句话,可她不爱托里斯——她怎么会爱上他呢?虽然他也是个好样的侦察兵……不,娜塔莎最崇拜的人是哥哥。还在她刚学会自己扎辫子的时候,她就跟着哥哥和他的伙伴们到森林里玩打仗游戏。等到十几岁的时候,哥哥对她说:“现在是大姑娘啦,娜塔申卡,要像个姑娘家的样子。”于是她立刻换上连衣裙和蝴蝶结,并很快留意到了男同学们倾慕的目光。哼,她才不喜欢他们呢。她可是万尼亚?布拉金斯基的妹妹啊。
战争爆发的时候,娜塔莎正准备报考音乐学院。一听到哥哥志愿参军的消息,她也毫不犹豫地跑到了征兵办公室。可是侦察兵不要她,只让她去卫生员训练班。为此她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侦察兵才是前线上最勇敢的人嘛。不过哥哥可是个侦察兵,还是个骑兵呢!于是娜塔莎就更有理由把一张小脸高傲地扬起来了。
可是这次,哥哥参加的是他所不熟悉的步兵侦察,还是最艰苦的那种深入敌后的长期侦察。自从刚刚过去的那个黄昏,无线电台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后,“白鹤”就真的消逝在茫茫无垠的天空中了……只有灿烂的银河留在头顶上,就好像侦察兵们留在天青色的雪原上的足迹……
要是能跟着这足迹前往就好了!那么娜塔莎就能排除万难,将哥哥和他的战友们从无法想象的险境中救出来……她只是个没有受过侦察训练的女卫生员,可是只要有一个老练的侦察兵小伙子陪她一起前往,娜塔莎相信,她就一定办得到。可是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呢?爱慕她的人为数不少,可如果她自己落到这种地步,有谁会去不顾一切地救她?就像前些日子,在突如其来的轰炸中,她将保育院的小罗维诺紧紧地护在怀里那样——
——对了!轰炸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几步跨到她身边,不管自己还在咳嗽,硬是用自己的身躯死死地护住了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意中人应当做的那样。她很久以前就相信:自己将来总会有意中人的。她不知道这意中人姓甚名谁,模样如何,但他活在她的心里……
掩蔽部里只有一盏油灯,摇曳的小小火焰映在托里斯海蓝色的眼睛中,好像深夜的波罗的海上的灯塔,身边新兵们的鼾声,就仿佛大海永不止歇的叹息。
托里斯半卧在铺板上,竭力压低自己的咳嗽。多亏了负责任的卫生员,他的感冒已经快好了,几个小时前他用来喝药的饭盒,就摆在掩蔽部的小桌上。娜塔莎给他冲了这碗药后就急匆匆地跑出了掩蔽部。他知道她要去师部的电台,他知道她在担心着哥哥……
就算娜塔莎高傲吧,就算娜塔莎说话不客气吧,可是,她仍然是这世界上最美丽、最可爱、最好的姑娘,难道不是吗?难道能让这样的姑娘伤心难过吗?
他有些埋怨自己:若不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他就可以跟着小分队一起去。那样他就可以照顾到自己的好朋友耀,万尼亚也不用参加这次凶多吉少的任务,娜塔莎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难道他将温情献给了谁,谁就要遭到不幸吗?
“不,不是这样的!”托里斯猛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这可怕的念头驱逐出脑海,“我是天文系的大学生,不是中世纪那些悲观的占星学家。他们会平安回来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想不下去了。他从前爱过的那些人,不是都已离开他了吗?他才十九岁,生活给他的是多么少,从他这里夺走的却又那么多……
托里斯爱爸爸妈妈,也爱父母生前的好友、菲利克斯一家人。在九年前那个永生难忘的寒冬,当十岁的他伏在爸爸妈妈那白雪覆盖的新坟上,久久不愿起来时,正是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向他伸出了小手:“来,托里斯,和我们一起住吧!”
波兰侨民卢卡谢维奇一家,就住在波罗的海边上。这家的一切都是最好不过的。这家的阿姨会做最好吃不过的蛋卷;这家的叔叔拥有最精致不过的天文望远镜。许多年后,每当别人向著名的天文学家托里斯?罗里纳提斯问起他的学术生涯时,他总要说:“这一切都是从我十岁那年,在夜空下卢卡谢维奇家的凉台上开始的……”
当然啦,这家有个最奇妙不过的小男孩菲利克斯。就算菲利克斯总是搞自我中心吧,就算菲利克斯下象棋总是耍无赖吧。可是,他仍然是这世界上最快活、最可爱、最好的小男孩,难道不是吗?不然托里斯怎么会在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跑到他床边去,把这一天所有高兴的事情都告诉他?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今天我在街口的杂货店里发现了一种特别好吃的冰激凌……”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今天叔叔夸奖了我绘制的星空分布图……”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今天我在海边的公园里看见一个好可爱的金发小女孩,可惜还没等我多看两眼,她就走了……”
当时叔叔阿姨都开玩笑地说托里斯闹恋爱了。可是菲利克斯却把嘴噘得高高的,忽然就嚎啕起来,一边还拼命跺脚,要托里斯发誓以后不许再提那金发小女孩……
如今,在这千里之外的战场上,对着这时起时落的灯光,托里斯觉得自己是那样孤独……为什么偏偏就在波兰沦陷的前夕,菲利克斯一家回华沙探亲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