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如斯真相(一)(1 / 1)
京城皇宫,夜深人静。一个身影轻巧地躲开巡视的护卫,轻车熟路地闪进一个宫殿里。特有的属于巡视禁卫军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黑衣人紧贴墙面,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越过此间屋子远去,他才侧头看向不远处的床幔。
床幔之间,有一人影影影绰绰,似是正在熟睡。黑衣人眼神一厉,寒光一闪,人已栖身在床前。床上的人睡梦中乍感到寒意,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厉色的眼。
黑衣人眼疾手快地将手中匕首前送,床上之人未完的呼喊就咽死在喉中。
那床上之人正是顾妃宣,她问道,“你想做什么?”没有在她睡着时杀了她,那就有谈的余地。
黑衣人冷笑一声,拉下了蒙面的黑巾,眉目风流,却正是顾平生。
顾妃宣先是惊呼道:“是你!”后又沉静道:“是卫景澜让你来的?”
对于顾妃宣直称景王名字,顾平生并不讶异,他自始自终面含讥笑,此时更是恨意森然,“娘娘可还记得顾芜芜。”
此言一出,顾妃宣所有的镇定顷刻化无,她的脖子上尚还停留着冷冰冰的匕首,她却仿佛视之不见,感之不闻,她的神情瞬间戒备,身体紧绷,眼神中闪着疑惑,“你是什么人?”
“呵,”顾平生冷笑出声,凑近顾妃宣耳边,“娘娘如此聪明,不如自己猜猜?”
那轻浅的呼吸声掠过顾妃宣的皮肤,让她想到了盘在树上肆意吐着舌头的毒蛇。她仿佛被一头毒蛇瞄紧,随时打算要了她的命。顾妃宣竟产生了害怕之意,可随即她又挺直了身体,不让自己处于劣势。她根本就不用想,也记得那件事情的结果。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还会有谁知道。不,只有一个人活着。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顾平生并未回答,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妃宣,直盯得顾妃宣心里发怵,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笑意风流,映着透过窗户撒过来的月光,如神仙下凡。顾妃宣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少年真的很漂亮。然而她来不及收回刚刚被影响的思绪,就听到那个酷似神仙的少年说,“娘娘只需要回答我当年为什么要杀她?至于其余的……娘娘自己留着吧。”
顾妃宣眼神一动,顾平生又再次说道:“娘娘知道答知的本事,就该知道我也不差。”
顾妃宣低下头,佯装犹豫要不要说出当年的事情,实则在想脱身的办法。
顾平生心知肚明,他嘴角含笑,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个瓶子, “看来,娘娘是对那些药性很好奇,想亲自试试了。”他用拇指和食指取下瓶塞,略一倾斜,从里面倒出一些液体,随之刺啦的声音响起。只见光洁的地面上即刻变得坑坑洼洼。
顾妃宣倒抽一口凉气。
顾平生悠悠道:“娘娘不想让它倒在自己的脸上吧。”
顾妃宣目中划过一丝惊恐。哪个女子不爱美呢?更何况他爱的那个人本也并不爱她。她若失去了容貌就更留不住他的心了。她目光阴暗,告诉这个小儿又如何?她顾妃宣又岂是如此容易威胁的?
顾妃宣笑了。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也不会让自己丈夫一心牵挂的女人活着的。”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过出乎顾平生的意料,他想起自己那从未见过的父亲,想到卫景澜,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去。
他的父亲是谁?
顾平生问道:“你为什么连孩子都不放过?”
顾妃宣一直在猜测顾平生的身份,当年谁最可能漏网,那女人和孩子掉下了悬崖绝无可能生还,那就是有人从大火中逃出来了,听了这句话她很容易就想到顾平生就是当年火中逃生的孩子,也许是这夜太过寂静,也许是儿子的生死一线让顾妃宣有些疲惫,也许是顾妃宣忍了太久,她也只是一个女人,需要倾诉,本来想诱导顾平生的心情消失了,她拨开顾平生驾在颈间的匕首,“我全告诉你好了。”她靠在床沿上,眼神飘远,“我本不姓顾,那一年被买入顾府,跟了顾府小姐顾芜芜,被赐名妃宣。顾府只有一个主子,其余皆是仆人。有一天顾芜芜带着我和青梅出去上香,遇见了一个少年公子。”
纵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顾妃宣的脸上还是透出了一抹娇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上,他当时微服私访,”想到后面的发展,顾妃宣的眼中充满恨意,那恨意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更加浓烈。“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他们相爱了,只是临走前皇上告诉了顾芜芜他的身份,顾芜芜说她不能跟着走,然而她却怀了孕,未婚生子,顾芜芜没脸留在原来的地方,就遣散了所有的仆人只留下了我和青梅。她想带着我和青梅离开,可我只想跟着皇上。我告诉顾芜芜我不想离开,她便给了我一些银两让我留下。我仿照她的字迹写了一封信,追上了皇上,信上大意是顾芜芜希望他能照顾我。”
顾芜芜露出一个甜蜜微笑,隔着这么多年,悠悠光阴,却依旧不能抵挡她终于靠近意中人的羞涩,欣喜和期待,“皇上把我带回了皇宫。可时间长了,我才发现,他不爱我。”
“他不爱我!”顾妃宣的甜蜜太短,短的她甚至都来不及自欺欺人。她充满恨意和不甘地将这句话反反复复地说了一遍又一遍。目光凄厉,神色癫狂。
顾平生无悲无喜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上所有的感情都在少时还未萌发便已消失地七零八落,经年累月,只有那日复一日的报仇在他心底扎根,此时那恨意竟忽然间有些淡了,夜夜做梦是他逼迫自己的,他怕有一天自己会忘记。然而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因为不合时宜突如其来的爱意忘了一段时间,而现在不光他的恨意少了,就连让他暂时忘记报仇的爱意都少了。
顾妃宣的诉说还在继续,“时间一长,我竟有了恨意,恨意越来越重,日久消磨中,我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要顾芜芜去死。当初我曾问她打算去哪,我会去看她,她还真的信了!”
顾平生终于动了,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凉薄讽刺的笑,心心念念执拗的答案竟以这种结果呈现出来,他只觉得荒谬,太可笑了,太可笑了!顾平生只觉得胸腔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越积越多,他仰天大笑,不顾可能引来的追兵,眼泪流出了眼角,他才疯狂着离开了这座精致的毁了他的一生的宫殿。外面早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军,顾平生看也未看,谁拦了他,他就挥剑,卫涵章急匆匆地赶来,被满地的断肢残臂骇的满面厉色。他在杀场外厉声喊道:“什么人!”
顾平生闻声转头,看到卫涵章,笑得凄厉,半个月前,他还在羡慕若是他能见到自己的父亲,父亲也如皇上对卫景澜那样的待他就好了。而如今希望成了真,顾平生却是满心悲愤,只想杀了这个人。他是自己的父亲,对他有生育之恩,却害的自己从小就没有父亲,他间接地害死了母亲,害死了青姨,害了一村庄的人,他的前半生被噩梦缠绕,不曾有半点欢颜,如今有了喜欢的人,本以为虽然困难重重,却是一定能在一起,可没想到……亲哥哥,亲哥哥,他爱上了自己的亲哥哥!顾平生内心激荡,终于仰天长啸,将隐忍了十几年的悲愤苦楚借这一声长呼道尽。皇宫禁苑一阵人摇物晃。长啸过后,顾平再未看这皇宫半眼,提剑离去。
顾平生心情激荡之下,黑巾并未重新覆上,是以当他转头看见卫涵章的时候,卫涵章也看清了站在包围圈中的顾平生,卫涵章心中疑道:顾平生怎么会在这里?
直到顾平生提剑离去,卫涵章才皱眉看向这混乱的场面,“都回去好好疗伤。”侍卫们本是伤痛在地,提心吊胆着吾命休矣,没想到此次居然这么幸运,忙不迭地互相搀扶着走了。
卫涵章看着眼前的宣言殿,眼神复杂。
顾妃宣早在顾平生大笑而出的时候就知道此事已是绝对瞒不下去的,她听到卫涵章声音的时候,衣服都未穿就跑了出来,她怕卫涵章会受伤。所以当卫涵章走入殿内的时候她很镇定,让那些被惊醒的宫女太监下去,她迎上走来的夫君,一脸关切道:“皇上有没有受伤?”
卫涵章道:“劳宣妃惦念,朕无事。”
顾妃宣还想说些什么,卫涵章却已经待不下去,只想早点问完,早点离开。“宣妃可知顾平生夜探皇宫有何目的?”
顾妃宣答得滴水不漏,“臣妾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夜闯皇宫。请皇上彻查,还臣妾一个清白。”
卫涵章不置可否的应了,转身离开了宣言殿。徒留顾妃宣站在原地再一次看着此生最爱也是唯一爱的男人离开的背影。
顾平生离开皇宫走的失魂落魄,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顾平生像一个游魂似的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天际泛白,他恍然才发现已经回到了景王府。他也不想回去,随意地捡了一处台阶坐下,他的脑子一直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母亲温婉的笑容和青姨的关爱,一会儿是卫景澜温和的笑容,一会儿是冲天的大火,满地的尸体,一会儿又是卫涵章对卫景澜的关爱,他的过去以一种啼笑皆非的姿态,来回在他的脑海上演。他的流浪是为了什么,他的拜师又是为了什么?当前半生的固执都成了一场笑话,他又该做些什么?卫景澜,我想见你,你怎么还不回来?
顾平生无力地低下头,埋在膝盖上。固执的人一旦迷失了方向,将会变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脆弱。
卫景澜身在外地,对今晚皇宫内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顾平生做了一个梦,梦见娘亲坐在床头对他温柔的笑,他开心地跑过去,顾芜芜却不见了。他回头又看见了青姨,站在不远处,拿着新做好的衣服让他看,他欢喜地跑过去,青姨却突然昏倒在地,衣服上血迹斑斑,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心中发冷,愣在了原地。场景又突然突换,他站在悬崖边上,顾芜芜飘在悬崖上空,对他道:“心志不坚,不配做我顾家男儿!”
顾平生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调皮捣蛋被母亲责骂的时候,他不敢接话。顾芜芜却叹了口气,道:“平儿,你忘了吗?去杭州顾家祖宅看看吧。”顾芜芜一点一点地消失,顾平生终于忍不住大喊,“娘,娘——”然后顾平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