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1 / 1)
燥热的天气在盛夏的逼近里愈发张狂,些微的动作都招致浑身汗水,而少林寺的院落里那十八口黝黑硕大的沉瓷大缸却日日盛满清凉溪水,溪水取自少室山深林的山涧,清澈甘甜,可一解胸中苦热。
此时站在大缸旁边的两个少林僧人正舀起水,木瓢中倒映出澄澈的天空。那两个僧人舀完水都望着一个方向有些出神,那是条上山担水的路,最是崎岖,平日演武堂的师兄弟们都要从这里拎着空桶去,再装满水回来,他们在那条怪石纵横的山道上健步如飞,平举着的装满水的桶不倾斜一分一毫。一个僧人碰碰还在出神的另一个,道:“你可看清了,刚刚玄海师兄拎水过来时那样子?”另一个怔怔点头道:“看清了,那简直是飘过来的,一眨眼就到了面前,脚就跟没踩地一样。”
“就好像神仙一样,是不是?”
“可不,方丈都说玄海师兄武功将臻化境,可这化境到底是个什么境?”
“不懂,但总归是很厉害那种。我在这儿看过无数回师兄们一齐打水回来,没有哪个能做到这个地步,而且多多少少那水都会溅出一星半点,可是你看……”
二人低头循着青石板路来回逡巡,却没有找见一滴水印,而方才不过片刻之前,他们的师兄刚刚拎着两大桶水仿佛“飘”着一般经过。
“太厉害了!”
“太厉害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说道。
忽然一人略皱起眉头,目中现出疑惑之色,又戳戳他的同伴道:“可是你觉没觉得玄海师兄最近有些不大对劲儿?”另一个被他一问,思索了一下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有点。但仔细一想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啊,师兄原来也是每天挑水、练功、念经,晚上上晚课的时候也还是一如既往,是哪里不对呢?”他凝眉沉思,忽然间一拍大腿,大声道:“是了!原来每次师兄挑水回来都会和我们打个招呼聊上几句,可最近他说话变得少了,今天也是,刚才也只是笑了一下,对吧我没看错吧,是笑了那么一下?”
“嗯,是轻轻笑了那么一下,所以我感觉才像个神仙……”一个有些恍惚地说道。
“师兄这是怎么了?”另一个担忧地问。
“不懂。大概是最近练功太累了吧。”一个犹疑道。
“不错,毕竟外面老在打仗,师兄总不在寺内,肯定是这个原因。”另一个下了结论。
“我们也要好好练武啊!”
“说的是,不能让玄海师兄一个人辛苦。”
少林寺通往深山的路上遍布着幽幽竹林,玄海双手提着硕大的木桶脚步平稳地快速奔走,练功时穿的短褐被汗水浸湿,从背后能看出肩背的轮廓。
玄海的脸上还是一派无波无澜的平静,顺着额角留下的汗水滑至喉咙,他却知道自己心里并非如往常一样的不起波澜。少林寺达摩堂堂主,也是寺内武功最高的同晏大师曾说过,所谓练功,也藏着如佛经一般的浩大学问,譬如这看似无趣的挑水,声息起落之间双臂协调之间,细微之差便远如千里。流汗自是应当,可一个人流出的汗水却隐含着许多微妙的东西,若是心无杂念,只一心扑在武学之上,流出的汗水会带走所有精神上的疲惫,即使夜间手脚酸痛心中却是自在无比。
可是现在,玄海脚下一顿,自己来来回回已经挑了八趟山泉水,不知为何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疲惫,一点也不想停下,反而内心的焦虑和空寂一层一层地重叠,每多走一步就如同近一步靠近灼热炼狱,令人从心口升出荒原独行般的恐慌。
这般境况自从她走后就开始出现。其实那日的论法,最后看起来是他胜了,可心中却一直都徘徊着那句“你可知生之欢喜吗”。后来他在藏经阁日夜阅读经卷,想求佛祖告诉他生之欢喜就藏在无所不包的佛法里,可直到烛火燃尽,他也没能找到答案。
有一日晚课,方丈讲《妙法莲华经》,说心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是以佛祖入定面壁,乃求天地至法。
那是他第一次对佛祖的话有了最直接最冒昧的疑问,他想,人之生于世间,若是皆为“不动”,那是否就是在逃避受伤的可能,他读佛法习武学,从未想过护自身“不伤”,天下强韧至极之物,应是包容一切又无所不在的大慈悲,然而他真的可以放任这颗心随性而动,然后驰骋无碍么?
玄海口中默念了一句佛号,脚下一用力向前疾走两步,顷刻间身子便贴地而起,将落之时踩上一截横亘的树杈,如是几番使出轻功,矫健如猿敏捷如豹,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日落时分玄海又提着两大桶泉水归寺,刚到后山门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山门旁倚了两个人,两道明黄色的人影溶进了暮光里,只是那身子转动间明亮耀眼的金属反射出不一般的颜色,玄海一笑,心道:这叶麟嘉不在藏剑山庄好好呆着,却带着妹妹跑到少林寺,难不成是来讲佛论道的?念及此心中却是一沉,仰瑶的名字便不自觉地浮现,正失神间,斜倚在山门上的叶麟嘉抬声笑道:“玄海师父,挑水回来累不累?来这里坐会儿!”
玄海放下手中木桶,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却不是冲着叶麟嘉,而是他身旁拍了拍身上灰尘站起来的叶飞景。
“叶施主好。”
叶飞景瞥了一眼自家兄长,把眼睛笑成了两条月牙,也抱拳还了一礼,道:“玄海大师好,听闻大师今日挑了足有九次水,三伏天暑热正盛,大师要保重身体。”
玄海道:“寒冷炎热,习武之人早习以为常,多谢叶施主好意。”
叶飞景还是笑眯眯的模样,道:“大师果然勤于此道,怪不得是江湖同辈中的佼佼者,不像某些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流……”
说罢不约而同地望向被晾在一旁的叶麟嘉,后者一脸阴沉地看着面前全把自己当空气的两人,忽然痛心疾首地说道:“你俩,一个是我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一个是我意气相投的知交好友,竟然如此!情何以堪!”
叶飞景捧腹大笑,伸出手摸了摸叶麟嘉身后背着的重剑,道:“哥要是不愿意听我们就不说,可谁能知道你竟不愿意听实话呢?江湖中气量为大,哥你要继续这样,可就不止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了。”
叶麟嘉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再说一句,你现在就回家去。”
叶飞景杏目一瞪,急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要是赶我回去,我就和爹说你在七秀坊调戏良家闺女!”叶麟嘉被气得双眼一翻,玄海见情形不好,暗自忍笑摇头,打断道:“佛门清净地,休要大声喧哗。你们这回来少林是为了吵架的?”
叶麟嘉缓过神,丢下叶飞景,对玄海道:“都怪她,差点忘了正事。我们这回来是为了南诏的战事。”
“南诏?”
“不错,南诏新国主阁罗凤即位不久就杀了云南太守,朝廷派兵四次征讨都失败而回,据说是南诏军中有善使巫术的江湖人,天策府那边飞鸽传书,说是希望各大世家帮派都派点人,一齐去南诏探个究竟。”
玄海听罢皱了皱眉,道:“少林并未收到传书,方丈也没有提起此事……”
叶麟嘉忽而狡黠地一笑,道:“传书这一两日必到少林,至于我是怎么提前知道的,嘿嘿,齐川那家伙输了我一坛酒,拿这个消息来抵了。”
玄海还未答话,叶飞景便在一旁插嘴道:“哥你又欺负齐川,你和他比谁能猜出长安教坊紫芍姑娘跳的是什么舞,他不输才怪。”
叶麟嘉斜睨她一眼,道:“我说比就比,你怎么不说他太笨呢?”叶飞景咬牙切齿地扭开了头。叶麟嘉哈哈一笑,转头冲着玄海道:“怎么样和尚,随爷走一趟南诏?”
玄海微微一笑,道:“派谁去还需方丈定夺,叶公子不如等个一两日吧。”
叶麟嘉眉毛挑了一挑,不屑地“嗤”了一声,道:“有这种打架的事儿,同悲方丈能不放你去?罢了,我和飞景就住在山下的客栈,她一个丫头片子不能住少林寺,我还得陪着她,明后日我们再来。”
玄海不置可否,拎起手中木桶进了寺门。叶飞景却是为了那句“丫头片子”差点挥出背上的重剑。
兄妹嬉闹间向山下走去,太阳已完全落山,余下的光线柔和而不强烈,从树木的缝隙中透出来,照在青石铺成的山路上。叶飞景突然道:“玄海大师看起来精神挺好的,不像你说的那样啊。”
叶麟嘉轻叹口气,他来少林时从守门的小沙弥那打听到不少消息,原本半年前在不空关他就觉得那个叫仰瑶的女人不是个好打发的主儿,没想到她还真敢在少林寺连续一个月打着说法论道的由头逼玄海现身,现在玄海那和尚……叶麟嘉再叹口气,如果那和尚同齐川一样笨就好了,只要天花乱坠地胡扯一通,保准心中佛光普照。
只可惜啊,愈是冷静自持仿佛看透世间忧繁的人,这种事上愈是麻烦。
叶麟嘉回头看了一眼隐藏在深林中的古刹,似不在意道:“猜错了呗,这就叫人心,懂吗?谁能一猜就猜准呢。”
最后一句话陷落在忽起的微风里,如同夏蝉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