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战场(1 / 1)
对于程枭的成长的直观认识在不久以后更加深刻,云柏再一次看见了他,在因为强大的秦决心要侵占这个国家这个消息而‘乱’糟糟的朝堂之上。
一早,那个青年的帝王就去早朝了,但这次,特别的是,他带上了云柏。
古琴被宦官抱在怀里隐蔽在角落,云柏看见了他。
少年穿着深‘色’的官服,孱弱的好像禁不起风吹的瘦弱身架,眉眼却好像在滚热的铁汁里浸染过一般,冷质的坚硬刚毅。
云柏回忆他从前的样子,感觉竟好像两人一样,分离的时间不过一年,但少年经历得却有许多。
小小的年纪,凭着清白的身世,狠辣的拼劲,国君的爱护,过人的手段在朝堂各个派系之间周转,最终以坚定的拥君立场站在了这个国家象征着权利中心的地方。
这样的事情,听着就会觉得辛苦。
云柏站在众人的旁边,一身红衣,冷淡美丽到了极致的容貌,突兀得很,却没有任何人加以侧目。看得到的那个人也假装看不见的话,云柏就真的好像不存在。
本来应当肃静的殿堂因为秦的威胁充斥‘私’语,本来应当威严的官员因为秦的威胁不可遏制的在眉眼间透‘露’出惶‘惑’。
程枭所在的国家繁华美好,但上层的人穿着锦绣衣衫,听着靡靡之音,下层的也早就习惯了一直和平安稳的生活,和国力强大,爱好征伐的强秦很难相抗。
云柏大约知道了那个青年的帝王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在意耐心。
身边的人如此不安,表情坚定的程枭便显得突出又违和。
无法拉拢的年轻官员,被帝王所提拔宠爱,仰仗的东西如此有力又容易失去,酷烈的行事方式很难不让人以为这是一只帝家养的用来咬人却不会有好下场的恶犬。在官场这个地方是被微妙的隔离提防着的。
立场决定的不同。
果然,在朝堂上多数主和的时候,程枭主战的立场坚定得不可动摇,而其上的青年君王也慨然“国之威,不可欺”,毅然决定了战争。
虽然身体孱弱,不通武艺,但却是兵部的人。在皇帝如此坚定主战,朝中又无人的情况下,身为拥君派的程枭上战场的面很大。
云柏看程枭,这个瘦弱的少年,程枭却自始至终不看她,好像云柏真的不存在一样,随着散朝的人流一般离开。
果然,很快的,程枭要随军的消息下来了,帝王的宠臣,国都的新秀,参军的意义似乎代表了王的决心,好的希望。但追根究底,不过是一个清白无背景的少年官将被推出来到残酷的地方去做吉祥物罢了。
“你若是想要随他去,便清响一声,我就把你寄身的古琴赐给他。”
青年坐在古琴前面,看着琴面这么说。
云柏就在他的面前,但看不见的青年却有些怀疑云柏的存在了。国师信誓旦旦的保证琴妖的存在,也的确听过茶馆一曲惊人,弹奏者却不通琴艺的市井传闻,甚至传说里的那个少年现在已经是他的臣下,可是,一切只是说法,青年本人却从没有得到过回应……
便是妖,也实在是一个无情的妖啊……
在心里暗叹一声,青年大约也是自己每日与这古琴单方面谈心习惯了,不躁不恼,在古琴旁坐下,平心静气的和它说话,平静得真诚。
“的确是因为你得到的机会,但程枭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方也是他自己的能力,他送走你是没有办法,即便你因此对此心生怨愤,但他要去的地方生死只在旦夕,你怎么也要去看看他。”
青年一直想要自己帮他,云柏是知道的,自己却一直没有给予回应,这样的话,也许是希望程枭和她之间难明的羁绊能约束他,但他的话说的却也是没错。
云柏并不怨恨程枭,虽然一直帮助他的似乎是自己,可是,真的说起来,两人之间,真要说对不起,却是自己对不起程枭。
明明没有深刻的感情,却随‘性’的跟随,顺从,做出这样子不负责任的事,以至于对方毫无办法依赖的是自己。
即便是离开,也是自己的态度实在让人无法挽留。
现在,依赖自己的,被自己伤到的少年要去生死难以预测的地方去了,再不去看他,在情理上说不过去。
但是……
云柏并不想去,所谓的情理究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而即便在乎它,按它行动,说到底,却也是毫无作用的,无能为力的,终究无能为力。
云柏没有转身,不曾开口,深潭也似的眼似乎恒古不动‘波’纹。
虽然希望云柏的帮助,但是一个国家的君主只是指望着鬼神之力的帮助,这种事就太过于荒谬了。青年渐渐的忙起来,表情越来越冷肃,例行的谈天也取消了,许多次,刚回到寝宫,就匆匆的睡去,来不及和云柏说一句话。
强秦的可怕是一个国家的力量,不是一两个人的努力就可以轻易改变现实的。疆外的马蹄践踏着山河,将士的怒吼声里伴着四溅的鲜血。
青年没有发话,有关于程枭的奏折就还是总放在云柏可以接触的地方。
吉祥物渐渐在军中掌握了实权,朝堂和战场的规则不同,每一点的功劳都是血汗拼来的,其中的艰难凶险可想而知。
程枭是个真正了不起的男子汉,倒不是说他这样的年轻,却同样在朝堂和疆场取得的地位,而是说他不想要见到鲜血和欺凌,那么他就用同样的刀骑马枪拼死守卫着自己的不想,而且确实做到了。
云柏幽灵一样的沉默生活在华美空旷的宫殿,周围的人沸腾着鲜血去担自己的担子,卫自己的理想,只有她停在原地,静静等着什么,而她也确实感觉到自己快要等到了。
战争从‘春’天打到秋天,从秋天打到冬天。
战争第二年深秋的某一天,云柏觉得自己一阵心悸,她等的东西终于是等到了。于是起身,携着自己的古琴,向那塞外生死场行去。
古琴的蓦然消失一时间就被宫人注意,告知了青年。
“是么?”
青年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怅然。
国师说妖漫长的岁月才化出灵智,见过的,经历的很多,开始不明白,明白的时候却已经作是平常,看的总是淡淡。因此,难以羁绊,一旦羁绊,却会倾注自己所有。
琴妖这么对程枭冷漠却独一无二的态度,青年有时以为它在意程枭,有时却又觉得它不在意。
但还好,最后,它还是为了程枭动了。
也只有程枭会让它动容吧。
虽然从不曾得到回应,但陪伴本身就是长时间的存在以至于让人产生安心错觉的东西。
青年松了口气以后,却又轻叹气。这片刻的怅然之后,却是为了这新的变故匆忙布置新的后步去了。
程枭身体本来就不好,在残酷的战场很多时候都靠着一股子狠劲拼过来,但是一次次透支身体,他却是早早就油尽灯枯。
很轻的年纪,就有了白发,惯常锁眉,惯常头痛,两眉之间被挤捏出浅浅的黑印,面‘色’白中透青,已经带了死气,看着便让人心惊。
他卧在自己的帐中,帐子里很简单,像他的人一样,案桌,睡踏还有一只做工粗糙的琴。
程枭为将要面临的战争沉思。情况很不好,秦的兵将被更多的派遣过来,每一个都如狼似虎,野心勃勃的想要吞吃下自己的国度,而自己,这个国家的将帅却病痛缠身,说不准能不能再支撑下去了。
也许前些日子就应该放权的,可是太快也太难了。自己手里的事情都来不及处理,每一点点时间都被掰成许多份很珍惜的使用,而要面对的却是压城的秦兵,还有朝中因为利益不遗余力拖着后‘腿’的‘混’账们。
程枭不自禁又支起手去‘揉’自己的眉心,但是动作做到一半他却停住了。
没有任何被惊动的动静,心却莫名心悸,程枭抬起头,果然看到了琴妖抱琴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你来了。”
招呼意料之中的好友一般的问候,却是在很长时间的沉默以后。
程枭觉得喉咙口什么东西上涌一样,堵在那里,噎得人难受。
程枭一直觉得自己大约是见不到云柏了,他功成名就的时候她不在,他九死一生的时候她不在,他再想不出能再见面的理由。
可是,现在,她来了,站在他的面前,美丽的容貌,冷淡的神情和往常一样毫无变化,这真让人觉得自己此刻所见的并非真实。
程枭又沉默了一会,终于恢复了平静,他想到了自己最近非常糟糕的身体状况。
“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他笑着问,眼睛里面却没有什么笑意的,直直看着云柏。
云柏没有出声,这样的问题是没有办法回答的,程枭也并没有真的等待云柏的回答。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胸’腔里翻滚着灼热的怨恨和喜悦,不止一次的想要询问对于琴妖来说自己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冲动此刻越发强烈,却被程枭自己生生压制了下去。
不想要听真实的残酷答案。
但是,终究不甘……
“为什么就不可以呢?”他一时怒视着云柏,失声出口。眼底里无助,委屈又绝望。
云柏看着他,第一次,慢慢移开了视线。
在帝都里,云柏从青年那里知道程枭的许多信息,他的才干,他的拼命,他的成长。程枭对她来说从来不陌生,但现在,她的确因为程枭生出了陌生的情绪。
离开了这么久,程枭看自己的眼神里复杂底下还是简单的渴求,手指上带着身上唯一的饰物,是一只青铜的指环,是为了练琴带着的。
纯挚到动人的感情。面前的少年好看的容貌,坚定的眼神,出‘色’的能力,是那种单论个人,没有办法让人生出恶感的存在。
为什么不可以呢?
云柏问自己,她对程枭没有炙热的感情,但的确是有着奇异的羁绊的,两个人默默相伴的日子很安逸,自己也确实有这个能力和条件让这种安逸一直继续下去。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自己这么固执的要一个人下去呢?
云柏真实的困‘惑’了,她一遍遍的问着自己,却也是得不出一个结论。
这好像是没有缘由的坚持,但云柏无法想象自己有人陪伴的可能。
她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安静离开,像很多次曾做过的那样,固执的好像会一直这么做下去。
留给别人一个单薄的背影,也不给自己可以的期待。
孤苦,孤绝。
事情的发生像是依照所有人的预料。
秦兵强力推进,按他们预想的一样,造成了可怕的恐慌。
程枭顽力固守,却终究按自己想的一样,身体一天天的恶化下去。
来不及怨宿,敌人的铁骑就在城下,每日只是拼了命的布置自己可以布置的。程枭和云柏相处在一个营帐里,但彼此真正注视对方的时间却少的可怜。
可是,这一天,程枭叫住了云柏。
非常难看的脸‘色’,眼睛里面却透出这段时间来罕见的平静愉悦的光,程枭忽然请求,“为我弹一首曲子吧。”
和很久以前一样的要求,就连将要来临的离别也是和从前一样的,程枭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为我弹一首吧。”
他再次这么说,云柏坐下了,古琴横在了自己的膝上,手搭在古琴上,一时没有动作。
心里面奇异的预兆,这是最后了,这真的是最后了。
似乎必须要一首足够惊‘艳’的才可以。
云柏想了很久,方才动手。
弦动音起,却是满天繁‘花’,香气沁人,那样美丽到壮观的景象,是那天古寺的树妖最后的告别。
是有多寂寞,方才草木的‘性’灵也渴望起红尘的陪伴。
是有多害怕寂寞,方才人类的‘性’灵也封闭起自己的本能。
‘花’开是温暖的希望,盛放是‘激’情的舞蹈,把生命作为一朝‘春’秋,所经寒霜几何,‘艳’阳几何,终究是枯萎,也是经历以后的平淡。
云柏‘弄’着弦,开始是为了告别的认真,再到后来,却是单纯浸在了曲子里,再想不起目的。
零碎的片段在脑袋里翻滚回旋,老式的黑白片一样缠绕着周身,自己漂浮在空中,看见人间的百态,一个‘女’子在无数轮回里死守着心头的一点坚持,苦苦挣扎。
易子而食的可怕饥荒。
无人可信的黑暗街头。
‘女’子的步子越来越稳,眼神却越来越空。
你要的是什么?
谁又记得你?
细碎的讥嘲声像是虫子爬动的努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越来越大,要把人包围。
云柏一口鲜血喷出来,撒在琴面上,暗红的琴面,细致的‘花’纹,活过来一样在烛光下摇曳,又诡异,又美丽。
云柏抬眼去看,那个叫做程枭的少年已经安稳的歪着头永远睡过去了,眉眼舒展,平静自然。
云柏轻笑一声,她展开袖子,卷起程枭和古琴,走出帐子,一跃之下,便是跳上了城楼。
一直沉默的琴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过往,沁满了血‘色’在‘阴’暗地方腐化的过往流着黑‘色’的汁液,而自己却原来背负的只有这过往,无处可去。
云柏没有隐蔽自己的存在,所有人都看着一个穿着红‘色’的衣袍,容貌‘精’致明‘艳’得不像是人类的‘女’子蓦然出现在这战火纷飞的城墙顶上。云柏不理会旁人的目光,摆好了琴,摆好了程枭,她就开始弹琴。
烂漫的满天地的白‘色’‘花’朵都开始在半空中枯萎,藤蔓从地底伸出来,缠绕着人的足踝,向上到脖颈,天低得,黑得想是要倾倒,而人们只有在被埋没置顶的恐惧里窒息。
在场的不分阵营,浩大的战场,所有人都清晰的听到了这仿佛来自地府深渊的琴声,所有人都拿起了刀枪,对准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咽喉。
摆脱不了的缠绕着自己的是命运吗?黑沉的要倾倒碾压自己的是天地吗?
毁灭,原来这就是天意,这就是注定吗?
在场的人惶恐的瞪大了眼睛,绝望的颤抖着手的把利器对准自己的咽喉,决心着这个唯一逃离这个可怕境地的方法。
魔‘性’的琴音却忽然停住了。
高高的城墙上,穿着红‘色’华服的云柏低下头,黑‘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
维持了这个姿势一会,她抬起头,看着程枭微笑。
“呐,这就是没有办法在一起的原因了。”
一个人漂泊了很久,已经不满足相伴,非得把对方的心挖出来放在自己的心里面,非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放到对方的心里面,这个样子方才心安。
可是藏得很深的心里面全是看着就让人绝望的晦暗,怎么也送不出去了吧。
与其被拒绝了以后拖着对方一起疯狂,把一切改的面目全非,不如开始就不去期许。
一遍遍这么告诉自己以后,好像真的就丧失了期许的能力。
被允许保留的最后希望也灭掉了。
方才发现,原来,保护‘色’的冷漠已经刻在骨子里,最后连任‘性’都忘记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