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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番外(二)断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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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大雪。

他被扔进柴房,像个破麻袋一样。

往墙角缩了缩,门没有关上,风夹着雪粒涌进来,吹灭了唯一的油灯。手脚已被冻得没有知觉,连血液的温度都渐渐流逝,他想,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吧。

死在这样的雪夜里,算得上是安逸了。

闭上眼,便是满眼火光。厮杀声,哀嚎声,房屋倒塌声,忽远忽近。

他闭着眼,捂住耳朵,却阻不了这排山倒海的幻觉。

他们不肯放过他。

他们灵魂未能解脱,便日日夜夜追着他,纠缠着他,要他报仇。

他是他们唯一的血脉。

唯一的幸存者。

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他们一族便真真从这世上消逝。

谁来救他!谁来救救他!

他想呐喊,干裂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早已麻木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倒向了一边。

忽然门侧吱扭一声,随即一阵悉悉索索,有人凑近了他,铛的一声,在他面前放下了什么东西。他听在耳里,却张不开眼。只觉得一只小小的手抚上自己的额头,然后又是一阵悉索,那个人又扑落扑落的跑了出去。

他想,那其实是索命的小鬼不成?

可是门被带上了,风雪被阻在外面,寒气却还直透进来,他已破损不堪的薄衫根本抵不住。

很快,门又被打开,他的手臂被人一拉,那小手捂着什么东西往他胳膊上来回的搓,冰冷冰冷的触感,然而越来越热,渐渐的手上又恢复了知觉。那小手搓完了两条胳膊便又去拉他的衣衫,他没有力气去阻,那手意料之中的顿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此时有多么不堪,从宴花楼被赶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被活活打死。那些不堪入目的痕迹和遍身的伤口淤青,会把这个人吓跑吧?

然而,那双手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更加轻盈的抚上他的胸腹,而且小心翼翼的绕开了那些暴露的伤口。

他心中一笑,这应该是个男孩子的手,跟自己相仿的年纪,五指和掌心都生有厚厚的硬茧,手指凉凉的,掌心却如小火炉一般滚烫。

是被那个男人派来照顾自己的么?

他已经感觉好了很多,气息也暖了,在那男孩的手触上自己腿部的时候,便将其推开,说:

“我自己来。”

若是让他见了自己的下·体,会被当做怪物一般鄙视唾弃吧。

那个男孩也不争执,顺从的退到一边,取了一团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可在他这句话之后,两人就再无他言。

凌晨,雪停了。

他却发起烧来。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这个男孩一直守在他身边。

晨曦已经点亮个这个小小的柴房,他抬眼,看到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如星如钻,眼里是不容质疑的坚定和隐忍。

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大多内心刚正耿直,换句话说,就是死心眼。

一个死心眼的孩子。

也许,他们能成为朋友?

二月十九,雪霁。

他的身子已经恢复了。

休养期间男人来看过他一次,之后便有人过来给他洗净了身子,换了新的衣服。

男人并没有禁止他外出,他便经常出去转,由于长相伶俐,嘴皮子又甜得讨人喜欢,他很快便跟这里里外外的下人们都混熟。只是那个照顾他的男孩之后便没有出现,从婆婆妈妈的口中得知,他叫韶尊,比自己小一岁,是前天魁大人的儿子。

这个地方,叫做万重天,拔地建于雪峰之巅,那个男人便是这里的主人。以他的居室为中心,呈“卐”字形四端设有四殿,分别又为左辅、右弼、天魁、天钺。韶尊的父亲以前就是天魁殿的主人。

说起来还是地位不同,究竟不能做朋友吧?

这里虽然人烟罕至,并不比灯红酒绿的宴花楼更寂寞,但裹在身上的棉袄再暖,也暖不过那双小火炉一般的手掌。

这天他照例在万重天的外围闲逛,大雪刚停,明晃晃的雪色着反射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而在这天地一片的素白当中,一小团红色的物体在探头探脑的往前挪动。

是狐狸?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却见那一团火红“噗”的一下栽到了雪里。

“少主!!”

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过头,果然是那个男孩——韶尊。

韶尊也看到了他,却并没有停下脚步,直直奔到那一坨物体前,将“它”从雪堆里挖了出来,仔仔细细为其拍掉沾了一身的雪渣。而那一坨东西分明不领情,一边嚷嚷一边对准韶尊拳打脚踢:

“臭勺子!很痛哎……哎呀!你摸我胸!你趁机占我便宜!我要向爹爹告状!!”

那声音又娇又脆,还透着丝丝的气声,分明是个正在换牙的奶娃。

他好笑的看着男孩的脸越涨越红,对这么小的娃娃下手,不太好吧?

他一笑,那娃娃呼的甩过头来,竟是一脸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这一瞪,他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娃娃果然似成了精的小狐狸!圆嘟嘟的苹果脸,一双又大又圆水灵灵的眼睛,鼻子和嘴都似宝玉雕的一般,额头上还贴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小小年纪已是肤如凝脂,被周身火红的狐裘映得,竟是让遍地雪色都黯淡了下去。

怪不得韶尊这般紧张她。

“少主”……原来是那个男人的女儿么?

他倒不怵,大大方方的跟韶尊打了个招呼,顺便感谢那一夜“舍身相陪”。

他在宴花楼待得足够久,说这些话毫不忌惮,反而很是欣赏看那个第一眼就被他定义为“死心眼”的家伙被瞬间点燃的样子。

可那个小娃娃不干了,从几乎没过她腰际的雪地里一拱一拱的冲了过来。

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棉袄狐裘,让她看起来身子圆鼓鼓的,显得四肢又短又小,这样看来,不像狐狸,倒像是只浣熊。

等那浣熊终于拱到自己面前,竟然伸出爪子,抓了抓他的胸……然后一扬头,很是趾高气昂的走了。忠犬韶尊紧跟其后,留下一脸黑线的他,在原地纠结——她这算是非礼么?

二月十五,雨雪。

这一年,他十六岁,韶尊十五,楚夭夭十二岁。

他的身材渐渐颀长,长出男人的风骨,却脱不了骨子里的柔媚。小他一岁的韶尊几乎高出他一头,他还是常常调戏这个死心眼,看他皱着眉头,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而大多时候,还是楚夭夭闹着,韶尊宠着,他看着。

他知道了,楚夭夭是那个男人的养女,韶尊被那个男人用邪法炼出一身怪骨头。也知道,那个男人救他,无非是为了让他帮着炼化“仙人胎”——那是那个男人为了化解他邪术的反噬,将阴毒之气凝结成胎,借由女子诞下,外形是婴儿,实际上却都是邪毒,男人碰了成疯,女人碰了成魔,唯有他这样无谓男女没有性别的人才能化解。

是的,他没有性征,亦没有性别。

他本就是他们一族的怪胎。

而他们一族全灭,唯有他活了下来。

天大的讽刺。

他被当做奇玩异物卖给了宴花楼陪酒接客,直到他杀了人,几乎被乱棍打死,那个男人救了他。其实也算不得是救,只是那个男人恰好也在宴花楼,而他们,扰了他的雅兴。他把他拎回来,生死随都他自己。如果熬了过来,那个男人不介意多一个人让他利用,当然,他有他的利用价值。

外面的雪夹着冻雨呯呯的砸着窗纸,他小心的把胎儿从已死的女人腹中摘下,放入玉盘当中。却听窗边“突”的一声,一排黑血溅上窗纸。他嘴角一撇,轻轻吹熄了油灯。房间四角立刻幽幽的亮了起来。

这些年在万重天多次有人上门寻仇,三分之一为的是那个男人,剩下的都是为了楚夭夭。像这样的夜袭,连伙房大妈都习以为常。

他把自己隐在影子里,不消片刻,门“吱”的一声被打开。来人潜得无声,他却看得真切,那身高体型却是个女子,而她显然被这满室诡异的景象吓住了——满室幽幽燃着绿光的胎儿,还有遍地石灰化的女尸,饶是个大男人,初一见到也难免浑身发毛。他轻笑,影子里举指一弹,叮的一声,那侵入者便“啊”的应声倒地。他封了那女子的穴,正好可做“仙人胎”的母体。

窗外又有动静,他并不认为来者只有这一人,绕出门外,却见伙房大妈歪着脖子倒在地上……(看样子习以为常并不是件好事。— —|||)

雨雪下得急,地上黏湿一片。他细细的分辨声响,追着脚步声而去。

在前方冒着雨雪疾行的共有两人,一前一后,后面那个体格魁梧,背着一柄长剑,而前面那个,果然就是楚夭夭!

他跟着他们一直往山下去,他心里却越来越没底,这林子里分明还有埋伏,而且越往山下去,潜伏的气息越多。

楚夭夭这个丫头又惹了什么麻烦?他并不似韶尊那般擅搏,是该继续跟下去,还是应该回去喊其他人?

而就当他打定主意转身,楚夭夭和那个男子都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四周,到处乱石蓬丛,这里是荒石岭,已经十分接近山下。

他没敢再接近,远远的伏在石头后面。

只见楚夭夭从怀里掏出个包裹,甩手扔给一直跟着她的男人:

“这是你要的剑谱!拿走!”

“哼,万重天欠我们侍剑山庄的何止是一本剑谱!”

“哦?少庄主倒是与我搬出江湖恩怨来了?”

“是你无情!我三弟对你一往情深,你却对他百般利用最后始乱终弃!可怜我三弟太过痴情,竟不能自拔以致饮恨而亡,今天就让你们万重天为他陪葬!!”

“呵呵,云尚他为我做事,不过是你情我愿,哪个也怪罪不得,不像某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欺云尚年幼体弱,还逼他交出大半家产,若说利用,不知哪个更无耻!况且,云龙公子你可真健忘,那日公子送的双凤衔珠钗,奴家还收着呢~~”

“你~!!!废话少说!!你们万重天作恶多端!今天我们就替天行道!捉了你这妖女,让那老怪用命来换!!”

他嗤然,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找个借口想捉了楚夭夭好要挟那个男人么?挟持人质这种事还真是他们所谓名门正派做得出的!

然而事态却不容他乐观。

那侍剑山庄的大公子一声令下,四周埋伏已久的人都齐刷刷的跳了出来,定睛一看,也有二三十人。

这些人大多是侍剑山庄的人,也有其他门派来助阵的,看身法都不是乌合之众。

来了这么多人,只为捉一个女子,却还是不敢在万重天内动手么?

他迅速计算着各种战略的成功率,最终决定还是带着楚夭夭逃跑最安全。

他见那些提着刀举着剑的大男人如临大敌般,一步步逼向楚夭夭,不由得好笑,楚夭夭这个丫头,那个男人恨不能天天捧在掌心,哪里舍得她受练功这份罪!别看她表面上骄傲依然,心里面肯定在嚎着喊救命了~!

他念了一个风咒,起手一送,一股邪风卷着雨雪无端而起,扑着众人而去。趁着那些人阵势乱作一团,他一跃而起,多多多的奔过去,扯了楚夭夭就跑。

“咦?苏宓!”

“别说话!快跑!”

“苏宓……你扯着我……还不如我自己跑得快……”

“(-.-#)……”好吧,他不擅长体能运动,大姐你不用再强调了!

身后回过神来的众人叫嚣着追了上来,他将楚夭夭一推,火咒冰咒连发,先是筑起一道三尺来高的火墙,阻住了大部分人,然后用冰咒逐个攻击那些轻功较好越过火墙的人。

然而这也只是一时之计,拖延不多久。

“这里交给我,你回去喊人!”

他朝楚夭夭喊完这句,就觉得右臂一阵剧痛,只见得一银眉青衣的老者提剑从身后闪了过去,他几乎下意识的回手一拦,却听得一声撕裂,滚烫的液体从他身体喷溅而出,他却顾不得其他,左手抓了那凌空的鲜血,咬牙喝了一声,那出手的鲜血便化为丝丝红线,嗖嗖的扑着银眉老者而去,老者挥剑挡下,却未发现脚下已有几根细丝暗暗逼近,钢针般贯穿了他的脚踝。

老者脚下一滞的功夫,楚夭夭的身影已经没入黑暗的森林中。

他这才剧痛难忍,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等他再次张开眼,荒石岭已变成人间地狱,到处是尸体和傀儡,惨叫哀嚎不绝于耳。

那个男人立于自己身旁,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勒着个女人的脖子,那个女人腹部已经高高隆起,并且透着幽幽的绿光,他认出那是刚才那个潜入殿中的女子。而侍剑山庄的大公子跪在男人面前咚咚的磕头,求他把妹子还给他。

男人却看都不看他,直到女子身上如干涸的土地一般层层剥裂,男人扯出她肚中的婴儿往大公子脸上一掷,那已化为疯魔的仙人胎瞬时啃掉了他的脑袋。

他知道,这回男人真的生气了。

察觉到他已醒来,男人嘴角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苏宓,今日起本座将右弼殿赐予你,再附送你一个礼物,你可看好了!”

说罢男人手一挥,整个大地抖动起来,一些怪异的喘息从地底传来,还在抵抗的众人都不由闻之丧胆。不消片刻,一具具腐尸从地底钻了出来。他怔怔的盯着这些已经溃烂不堪的尸体,仿佛周身的疼痛不翼而飞,连呼吸都已静止。

这些尸体统统身着黄袍,头系黑带,腰挎六环大刀,胸前一律书着一个“怒”字。

怒雪神教!

为了得到传说的宝藏,而将他们一族赶尽杀绝的魔鬼!他誓死复仇的对象!

这些年来他多方打听他们的下落,都毫无音讯,原来已经……

“这些东西,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他才不信这个男人会专程为了他去报仇,一定是怒雪神教垂涎万重天的宝物,而自掘坟墓吧?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眼泪却不争气的涌了出来。

三月二十日晴

他的血止了,胳膊却没能保住。

“为了楚夭夭而葬送一条胳膊”这件事,足够让死心眼韶尊郁闷一阵子,而他每次在韶尊向他投来复杂目光的时候,都会深情的回以“我的真爱其实是你”,或者“我是怕你伤心才这么做的”之类的玩笑。

有些事情,结束了,反而会觉得失落。

好在他想得通畅,无亲无故,了无牵挂,也许活得更加肆意。

难得的好天气,楚夭夭便吵着要去逛市集,韶尊不敢违逆,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也乐得下去逛逛,便也悠哉哉的跟在后面。

走到荒石岭,那夜厮杀已迹象全无,却见枝头上点点红意。

那些争春的花儿等不及绿叶来衬,都纷纷展露了笑颜。

他拈来,放在嘴边尝了尝。

有道是,空逐繁华虚似梦,争春一笑戏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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