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亲人是什么(1 / 1)
白珏打了个喷嚏,抚摸着臂上暴起的鸡皮疙瘩想:着凉了么?果然还是太逞强了啊,在这样的天气下水,如果引得老毛病发作,会被大哥碎碎念的……
想起大哥,就觉得微微的暖意在胸口荡漾起来,那个人,现在想必又是一脸痛心疾首地说“下次死外面也不管了”吧。白珏眯着眼睛笑起来,走在如此荒凉的深夜里,想到亲人的感觉真好,一直纵容包容他的任性的大哥,温柔如母亲一样的嫂子,总是缠着他讲述江湖故事的小侄子……(亲人是什么?所谓亲人,就是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幸福的那些人。)白珏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摇摇晃晃地漫步在清远城外的乱葬岗上。
今年川陕一代大旱,旱灾未过再罹蝗灾,百姓拖家带口背井离乡逃荒出来,走着走着,饿了病了,死在路上,没钱掩埋就往这里草草一丢,当真是“白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清远是难民逃荒必经之路,乱葬岗上密密麻麻竟几无下脚之处,今晚月色又暗,只有粼粼鬼火四处漂浮,勉强照见几枝枯树,白珏白天都不见得能看清路,这时节更是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脚下不知是枯枝还是枯骨发出断裂的脆响,白珏心下抱歉:“对不住了仁兄,我眼神不好,踩到莫怪。”枯骨没有回应,白珏当他默认了,继续走继续踩,继续踩继续走……直到脚下响起一个细小的“哎呦”声的时候,白珏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白珏弯下腰去仔细看,朦胧月色下,横七竖八几具尸体之间坐着一个小孩,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那孩子蜷成一团微微哆嗦着。既然是个敢于在夜深时间走过乱葬岗的家伙,白珏的胆子一向是横着长的,这时便凑过去饶有兴趣地问:“小……家伙,刚刚是你在叫么?”
那孩子依然蜷缩着,头也不抬:“你踩到我了。”声音细细小小,有气无力。
白珏来了兴致,索性也在那孩子身旁坐下来:“小家伙你别怕,我只是个过路的,不是坏人,你抬头看看,不觉得我长得很和善么~~?”(喂~这种地方究竟是坏人更可怕还是鬼更可怕一点啊?)
孩子抱着膝,脑袋钻在两膝盖中间,懒洋洋地回答:“我是个瞎子,看不见。”这次他听出来了,孩子声音尖细,是个女孩子。
白珏噎了一下,心说这孩子倒和我同病相怜,一时同情心大起,越性问下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你家人呢?”游目四顾,心里揣测周围这几具横尸是不是这可怜孩子的父母。
孩子又用力蜷缩了一下,声音萧索:“走了,爹卖了娘和姐姐,带着哥哥走了。”
白珏默然。乡下人家,男孩子才是能承宗祧的后代,便是平常年节,生了女孩子也时有抛弃溺死的,何况如此灾荒年间。半晌放柔了声音又问:“单止卖了你娘和姐姐,想来还是舍不得你吧。”
女孩子冷笑了一声,终于抬起头来,对着白珏的方向转过来:“我是个瞎子,没人肯买。”两人距离有点远,白珏瞧不清她五官,只觉得女孩子一双眼睛极黑极大,却全无焦点,衬在一张全无表情的瘦小的脸上,幽深得有几分骇人。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死。饿死,或者被人杀死。”女孩子皱皱眉头,一只手抵在胃上,慢慢地把头又搁回膝盖上去。
白珏哑然,半晌奇怪道:“你这么个小孩子,谁会杀你啊?杀了你做什么?”
“吃。”女孩言简意赅。
白珏又噎了一下。灾荒年间没有食粮,人饿得久了,同类也能做食物,白珏江湖漂泊,莫说易子而食,便是拿人当牲口切了卖肉也是听说过的,以前总拿着当故事,今天在这乱葬岗上听这小小的女孩平平淡淡地说出口,却觉得分外惊心动魄。所谓弱肉强食,莫非便是这么个意思?强笑了笑,安慰地笑笑:“我以为你在这里坐着,是等你父亲回来找你。”
小女孩侧了下头,满脸的不可置信:“等他回来再卖我一次?上次还是卖给大户人家做婢仆,这次恐怕就要卖去肉铺做人牲了。你以为我不想走开么,我看不见,又饿得没力气,如何走的出去,不然早跑得远远的,让他这辈子也找不到。”这孩子瞧着不过四五岁年纪,说起话来冷冷淡淡,没有一点波动起伏,便是说着自己的生死,也带着全然的无动于衷,倒像在说旁人的事情。
白珏心里微动,暗道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还待再问时,却见那孩子丝丝地吸着气,脑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嘴唇开阖了两下,幼猫一样微微□□了一声,突然省起来她怕是饿得久了,连忙从口袋里掏了块干粮出来,递过去:“这个给你。”
女孩子无动于衷。
白珏敲了敲脑袋,忘记她看不见了。拉开女孩子抱膝的手,把干粮轻轻放在她手心里,柔声道:“吃吧。”
食物的香气淡淡飘散开来,女孩子几乎是立即坐直了身子,紧紧握住那块干粮,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刚刚两口就噎住了,轻轻“呃”了一声,依然不住口地往嘴里塞干粮。白珏又好笑又心疼,伸手帮她轻轻拍着后背:“慢点,慢点,我没带水,你慢一点啊。”
一块干粮转眼下了肚,女孩子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上的残渣,还时不时“呃”上一声。“你……呃,你要买呃,买我么?”
“啥?!”白珏被她吓了一跳。
“你……呃,你买我么?呃,管吃就行呃……”
“我买你做什么,”白珏哭笑不得:“相识一场,搅扰了你半天,一块干粮算什么。”
小女孩一手扯住他袖口,一手拍着胸,用力顺着气:“我会呃……会洗衣服,能做简单的饭呃,你买我吧呃,我吃的也不多……”
白珏又掏出一块干粮来放在她手上,小女孩一边呃逆着,一边立即又塞进嘴里去。白珏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吃完这一块我带你去找你爹好不好?”
小女孩蓦地跳起来大喊一声:“不要!”她方才一直冷冷淡淡,仿佛生死无预吾事,这时却脸色苍白手脚微颤,这一吓,倒把呃逆止住了,又喘息了好半天才慢慢说出话来:“你……你别带我找他。你若是好心,便带我下了这岗子,随便找个市镇一丢;若嫌麻烦,就还让我呆在这岗子上;我不强你买我了,这干粮也还你……你别把我送给我爹……”说着颤巍巍伸出手来,手上还捏着那半块干粮。
白珏没想到她反应如此激烈,怔了怔,道:“好,不找不找,你坐下罢,干粮不用还我,接着吃……”
女孩子舒了口气,饿了几天,她手足早已无力,刚才情绪激动一时跳了起来,现在心一松,整个人突然就软了下来。白珏连忙伸手扶她坐下,见她哆嗦得连干粮都快拿不住了,叹了口气问:“恨你爹么?”
女孩定了定神,慢慢把干粮送到嘴边:“恨他能有饭吃么?”
“……没有。”
“哦,那不恨。”
“……那为什么不肯找他?”
女孩慢慢撕咬着干粮,若有所思:“他没有错,大家都想活下去,他觉得他和哥哥最重要,那么卖掉娘和姐姐,扔了卖不掉的我都不算错,我不恨他。但是我也想活下去,我纵然不恨他,却也不想被他再卖一遍,第一次他还有些不忍,只是丢在乱葬岗上就算;再一次,卖顺了手,恐怕就真要卖去肉铺做人牲了……我不想死……不想死……”(亲人是什么?所谓亲人,就是因着血缘的关联,可以在生死关头名正言顺卖掉换回自己生存的人。)
白珏的心里有什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一些一直以来强忍着的、坚持着的,慢慢泛起来,和女孩小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么?”
“嗯。”
“不管怎样艰难,都要活下去么?”
“嗯。”
白珏笑了,望着天空里模模糊糊的月悠然道:“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生病早产了,生下我不久便去世了,我自幼就患了极重的病,所有的大夫都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岁。我的父亲痛惜我,我的大哥怜爱我,在他们眼中,我不仅仅是血脉相关的亲人,也是母亲生命的延续,如果我死了,他们会很难过。我自己也不想死,每次发病的时候都难受得想:‘受这零碎罪,干脆死了算了。’但是想到父亲和大哥,就会咬紧了牙想:‘挺一挺,再挺一挺就过去了,无论如何也想要活下去。’这样想着,每次都能慢慢缓过来。就这样咬紧牙挺着,熬过了二十岁,甚至熬过了老父亲。今年已我经二十五了,这毛病越发越频繁,越发越厉害,我也不知道还能再挺过多少次。因为不想大哥担心,所以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住;因为不想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等死,所以游历江湖,用一点微薄的力量去帮助那些同样历尽艰难而挣扎着活下去的人。现在我问你,就算失望,就算绝望,就算活着很累,就算活得辛苦,你也一定要活下去么?”
女孩子慢慢吃掉最后一点干粮,慢慢抬起头来,慢慢用她没有焦点的眼睛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像是完成了什么庄严的仪式,用微小但坚定的声音回答道:“是,我想活下去。”
“那么答应我,就算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你,哪怕命运和神明也抛弃了你,但只要还有一个人希望你活着,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是,我会活下去。”
白珏伸出手来,拉起女孩的手:“那么就跟我走,做我的女儿,咱们一起,活下去。”(亲人是什么?所谓亲人,就是为了他无论如何咬紧牙关也要努力活下去的那些人。)
女孩子仰着头,眼睛里微微闪烁着水光,咬着嘴唇又想哭,又想笑,末了哽咽喊了声:“义父……”
于是白珏少侠突然升格做了父亲,牵着小女儿的手,摇摇晃晃向乱葬岗下走去。这两个人,一个看不清,一个看不见,走的那叫一个跌跌撞撞。
“哎呀哎呀,你怎么都不说话啊,怪我,刚刚把话题搞得太沉重了,其实我也就是随口说说,做人不要太有拘束,活着已经这么累了,轻松一点比较好,其实我只是看你很可爱想拐回家做女儿而已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苏,行三。”
“就叫苏三?没有名字么?”
“没有,爹说女孩子不用取名字。”
“谁说的谁说的!我现在是你爹了,要我说女孩子一定要有一个顶顶好听的名字。我姓白,嗯……你以后跟我姓,先前的姓就当名字好了,你以后就叫白苏好不好?”
“好!”
“几岁了?”
“五岁了吧……大概。”
“什么叫大概啊?”
“爹说女孩子,什么生日不生日的,娘光记得是这个季节里,日子早忘啦。”
“你那什么乱七八糟的爹,扔了就扔了吧,我现在是你爹了,要我说就今天吧,以后你就每年今天过生日好不好?”
“好!我从没过过生日呢。”
“那等下找个地方给你过生日去。”
“义父……”
“嗯?”
“义父……”
“嗯??”
“义父义父义父义父义父义父义父!”
“……”
“爹……”
“……哎。”
……
(亲人是什么?有血缘的未必是亲人,没有血缘的不见得不是亲人,白珏生下来就有了亲人,白苏活到五岁才有了亲人,有些人啊,一辈子也不见得有亲人,那些温柔的包容,那些坚定的保护,从来都不应该是单方面的付出,不懂得的这个道理就永远也不配有亲人。因为所谓亲人,就是那些会相互包容,相互保护,相互支撑着就能幸福地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