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30 章(1 / 1)
第三十章
萧澜毕竟走得急,好些痕迹未能擦去,杀手楼顺着痕迹,在绵州城外八十里处狭路相逢。第一拨去了八人,几乎全军覆没;第二拨追上去,又重伤了四五人。
萧澜一路逃,杀手一路追,虽一直未能得手,萧澜却也甩不开众人。这么一追一逃,就耗了一旬有余。杀手死了便有新人补入,萧澜却只得孤身一人,应付这永无止境般的逃亡。
季荪担心萧澜在绵州城里得了什么消息,嘱杀手楼严盯紧防,莫教他将消息传出。杀手楼得令,一路将萧澜向着深山旷野人迹罕见之处驱逐,付出了二十几条人命后,终于将萧澜堵在了谢垛。从山脚缠斗到山顶,一直打到回风崖上。
此时萧澜已是强弩之末。
逃出绵州城前的殚精竭虑,逃出绵州城后的天罗地网,将近一旬的不眠不休,食水伤药是早已耗尽,就连坐下来喘口气的功夫都几乎无有。
萧澜立在崖边,身后是万丈深渊。
血和着汗,滑过额,漫过眼,瞧出去,一天一地都是红色。他突而想起当年拜堂时节,也是这么满眼的红,那是他和阿苏的婚礼,却没有新娘,表哥站在身旁,修长的眉眼里全然是无奈。
萧澜抬手擦去眼里的血水,放下来时触到胸前,衣襟里一包乌头种子,贴心搁着,吸饱了血,沉甸甸的。(再耽搁几天,会不会就在我怀里发芽了呢?)他为这不靠谱的想法笑了笑,舔了舔干裂的唇上几道血口,血与汗混在一起,咸而涩。
他的手在抖,他全身都在抖,因着失血和脱力,连站立都有些勉强,眼前的景物轻轻摇晃着,好半天才发现是自己在摇晃。萧澜又笑起来,握紧了手里的沧海剑。
沧海剑已失却了湛碧幽深的光泽,连日厮杀在剑身上留下了累累伤痕,层层血色覆满剑身,对手的血,和自己的血。剑柄吸饱了血,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因扯了一截衣摆将剑柄缠在手上。
萧澜爱惜地拂拭着沧海剑,靠护手三分之一处有道裂痕格外深,只怕修补也不易复原了。只是现下却容不得他惋惜,十几个黑衣人扇形散开,一步步收紧了包围,欲将萧澜困死在这回风崖边,方寸之地。
“萧捕头似乎已无路可逃了呢。”有个声音阴森森冷冰冰响起来,萧澜识得这个声音,那是领头人,一路指挥围追厮杀都是此人。这人不知练的什么功夫,声音飘忽不定,忽而在左,忽而在右。萧澜游目四顾,一群人都严严实实蒙着面,一时也辨不清是哪一个在说话。
(真够狡猾的。)萧澜心下暗骂,脸上却笑得越发灿烂:“好啊,我不走了,你出来,咱们好好打一场!”
那个阴森森的声音也笑了,笑得冷冰冰:“萧捕头似是忘了自己的处境,如今我们是围杀,不是比武,江湖道义什么的,只好先放一边,以多欺少的事,说不得也要做一做了。我看萧捕头的伤势,站着都有些吃力,何必再挣扎呢?不然束手就擒,将怀里那东西交出来,也少吃些苦头。”
萧澜愣了愣,按了按胸口的包裹:“你说这个?”
“虽不知萧捕头到底自绵州城中得了些什么消息,但这一路并未得着空隙传出去,顶多两日季大人便要起事,这消息也就没用了。萧捕头又何必为了这无用之物白搭上性命?”
萧澜点点头,甚是严肃:“所以说,你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
那声音就很是不屑:“就凭那几个衙差,想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
“你猜到是他们帮我?”萧澜眨眨眼:“那我也猜猜……你肯定还没找到他们。”
阴森森的声音“哼”了一声,很是不忿。他原是派了一路人马去搜捕那几个衙差并其家小,但是萧澜太过难缠,不得不又将全部人马调回,那边的事情就交给了普通兵士,直到现在也无消息。想也知道,对方既然安排周密,若非专业的杀手、密探,一时也难觅其行踪。
“萧捕头有功夫操心别人,不如操心一下自己,你已两三日不曾碰过食水了吧,伤成这样还要昼夜厮杀逃亡,就是铁打的人又能撑几天?不如想想我的提议,跟咱们回绵州城去,萧捕头意下如何?”那声音已颇不耐烦,说话的间隙里,黑衣人的包围又向内压缩了尺许。
萧澜的确是累了,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他将剑尖杵着地,借这一点点力道撑持着自己,歪着头沉思了片刻,郑重答道:“我……还想再试一次!”话音未落,前一刻似乎马上就要倒下的男子突然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剑尖斜起,直刺包围圈中一人的咽喉。
那人吓了一跳,仓促间来不及应战,一把拽过身边的人推了出去,自己借势急退数步,总算躲过穿喉之厄。
被推出来的这人身量瘦小,使一把柳叶刀,身手颇好,虽是猝不及防被推出来,好在并非迎着剑锋去的,还来得及抢出一招,横刀格住沧海剑,反手斜削,还了一招。
萧澜一剑不中已失先机,顾不得再追那人,沧海剑法施展开来,真如惊涛骇浪一般将瘦小的黑衣人淹没。那黑衣人本就失了先机,剑光里面挣扎了七八招,已是险象环生。生死关头将心一横,猱身而上,连人带刀直欲扑入萧澜怀中。
萧澜明知此时应先退步避开刀锋,再进步斩击,然他先前一扑已牵动了腿上伤处,加上一轮急攻,伤口早已迸裂,稍稍一动,痛入骨髓,无论如何也退不了,只得拧身后仰,让过了刀锋,身子借力弹起,沧海剑顺势一递一拖,正从黑衣人颈侧抹过。
剑锋过处,那黑衣人的面罩竟应手而落,露出一张稚气脸庞,这黑衣杀手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萧澜心下一叹,这孩子也就比萧寒大上两岁,竟已过着这种刀头舔血的生涯。
他心中喟叹,手下就缓了一缓,沧海剑自黑衣人颈侧抹过后,将将来得及架住劈下的刀锋,只是略有些迟了,角度、姿势都极是难受,架是架住了,却被这一刀之力劈得连退数步,直退到崖边才堪堪挺稳,一只脚已悬空了一半。直听“当啷”一声脆响,半截剑锋落在尘埃,沧海剑自先前那处裂痕处生生断开,萧澜手中只余了三分之一。
那边黑衣人一刀劈下,收势未稳,颈侧剑锋过处突然蓬起一团血雾,直喷出尺许多远,整个人踉跄了两步,抽搐着侧摔在草丛之中,眼见是不活了。那处似是有个斜坡,只听簌簌一阵轻响,连尸体也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这几下交锋兔起鹘落,其实不过一瞬。萧澜杀一人,剑断,也失去了冲破包围圈最后的机会,喘息尚还未定,剩下的黑衣人早已填补了死去那位的空隙。
先前逃开的,正是一直在说话的首领,他有一门功夫,可令声音听起来飘忽不定,自恃萧澜找不到他,一时大意,险些毙命,此时瞧着被他推出的那个人留下的一地血雾,兀自有些后怕,声音也拔得尖细起来:“萧捕头好手段!竟识破了我的音障功法,只可惜,还是功亏一篑。如今萧捕头连兵刃都没了,除了束手就擒,好像已别无他法了呢。”
萧澜看着手中仅剩的三分之一截断剑,愣了半天,伸手轻轻抚摸着断口,颇为惋惜。良久,长叹一声,解下手上的缠布,将这半截断剑轻轻搁在地上,与那一截断锋并在一处。抬了头认认真真对那首领道:“你音障功法练得不错,只可惜话太多,终究被我识破位置。我只余这一击之力,既然没能成功,再也无法可想。就连我这老伙计,都抛我而去了。”他头发早已打散,连血带汗糊了满脸,一件长衫早已破破烂烂,血从各处伤口渗出来,将海绿色的衫子染得花花搭搭,本来看着狼狈得狠。这时抬了手,细细将头发拨在耳后,又把额上流下来的血擦去,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那个洒脱倜傥的萧家十一公子,便又重现于人前。
黑衣首领便有些警惕,一边指挥人将包围再向内压缩了半尺,向着萧澜道:“那么萧捕头可是想通了,把东西交出来,跟我们回去。”
萧澜冷笑:“我可不觉得那位季大人还会客客气气对我。”
黑衣首领也点点头:“诚然是要有些苦头的。不过萧捕头奇货可居,只怕性命总能保住。”想也知道,季荪若得了萧澜,定是要扣为人质的。
萧澜朝地上“呸”了一口血沫,表了态。
黑衣首领又道:“既然萧捕头不肯惜命,那我们也只好在这儿了结了。”
萧澜笑嘻嘻道:“先说说你待怎样杀我?尸首又如何处理?”见黑衣首领被问得有点懵,便又好心解释道:“我是为你好。我家兄弟小心眼又记仇,若是被他们看到伤口,必然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黑衣首领被萧澜绕糊涂了,不由就跟着这思路走下去:“不劳萧捕头多虑,咱们杀手楼里有的是手段,教人查不出来。”
萧澜“嗤”了一声:“你们那些手段?你可识得松江府第一仵作苏白苏轩岐?”
黑衣首领默然。苏轩岐在官场名声不显,杀手界里名头却极响亮。早年好几个江湖有名的杀手栽在她手里,俱是被她验尸查出蛛丝马迹,顺藤摸瓜逮住的。不是没人想教训教训她,只是有萧家护着,她又足不出松江府,谁也无从下手。后来杀手界索性将松江一带视为禁地,等闲不敢在那处犯案。春风楼出身江南,被萧家追杀得躲在了川蜀,如何不识得这位。
偏萧澜还要再补一刀,他昂着头,傲然道:“哪怕只有一块骨头落在她手里,也能查出真正的死因来,任是泼天的手段也瞒她不过!她,是我妻子!”
世上只怕再无一人,如此生死关头,却在喋喋夸赞自己的妻子,且,是夸赞她验尸的本事。黑衣首领都被他气笑了:“萧捕头的意思是,逼着我们将你挫骨扬灰不成?”
萧澜理了理衣襟,抖了抖袖子,拱一拱手:“如此甚好,拜托了。”
黑衣首领见萧澜如此说,心下越发惊疑不定,左右使了个眼色,一群黑衣人剑在手、刀出鞘,一寸一寸向内收紧包围。
萧澜负手身后,笔直地立着,笑道:“萧某如今手无寸铁,束手待毙,朋友何需如此谨慎?”
首领道:“萧捕头诡计多端,在下不得不防。”
萧澜似笑非笑,瞧着那包围圈寸寸收紧,还剩着三尺有余时,突的粲然一笑:“我反悔了。”
一群黑衣人大惊,只怕他故技重施再扑出来,足下都顿了一顿,各举刀剑护住要害,无人再敢向前。
那首领大怒,喝道:“怕什么!我不信他还有气力垂死挣扎!”说着踏前一步,手中长剑舞作一团,剑风阵阵,直逼萧澜眼睫。
萧澜眼也不眨,越发笑得开怀。他自被围崖边就一直在笑,几乎未停,只是先前笑容峥嵘快意,这时却带了些温柔之意:“先前拜托你的事情,此时想来却有些不放心,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还是自己善始善终的好。”他抬手压在胸前,将那小小的包裹捂在手心,冲着黑衣首领重复了一句:“我反悔了。”声音欢快,甚而有点俏皮,然后便猛然向后一仰,躺落进了万丈深渊。
黑衣首领一愣,待得反应过来,急急扑在崖边,只见一袭绿衣笔直坠下,如流星一闪,便消逝在缭绕云雾之间,只闻他朗朗长笑,在群山之中震荡回响,久久不绝。
此时天将拂晓,淡淡曦光映在脸上,崖上众人面面相觑,每个人都从旁人眼中看到自己迷茫的眼色。就如同一场棋局,千辛万苦筹谋厮杀,眼见着要赢了,却有人掀了棋盘。如今这个结局,究竟该怎么算?
终究是首领先醒过神来,愤然拂袖,喝道:“都愣着干什么!想法子下崖。季大人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群人如梦初醒,攀爬的攀爬,绕路的绕路,纷纷散了。
首领叫住一个又吩咐道:“通知善后的人过来,眼见着天要亮了,尸首血迹都赶紧收拾干净。”那人应了,顺来路往山下去了,首领也自去找路下崖不提。
那山崖着实陡峭,不到半个时辰,攀爬而下的人纷纷回了崖顶,最深的一个也不过下了四五十丈,向下一望,壁立千仞,依旧什么也看不到。
又小半个时辰,绕路的人也纷纷无功而返,这一带群山环绕,中间这一个谷地竟无路可入。
此时天已大亮,善后的人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撤回了山下,山路之上,草木之间,连一痕血色都不见,昨夜里一场拼死搏杀,就彷如从未发生过一般。
一群人不敢多留,聚齐了商量一番,也匆忙离去了。杀手楼善后自有手段,尸首并那些散落的兵刃,都已纤毫不剩,便谁也未曾发现,那理应被处理掉的事物里,少了一具尸首,两截断剑。
两日之后,绵州城中苦等援军的季荪终于等来了几路人马,城门甫开,援军突然翻脸,由外城杀进内城,内城杀出外城,不到半日,绵州城几乎被血洗了一遍,城中官员将领一个不漏全被拿下。几十个亲卫护着季荪逃出城去,半路遇上另一队援军前来接应,刚喘口气的功夫就被五花大绑,送回了府衙大堂。堂上端坐的正是萧雪,身后站着的,依稀便是前阵子出了城就踪影杳然举家不见的那几名衙差。
按着萧澜先前传回的消息,朝中派人绕小路,出其不意剿灭了各路援军,却又假冒援军来赚城门,又有那熟知情况的五名衙差带路,不到半日便拿下了绵州城。
杀手营接到消息急忙回城营救,正撞在萧雪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这一次再无一人逃脱,春风楼风流云散,从此绝迹于江湖。
一起绝迹的,还有那青衣风流的沧海剑客,十一公子。
杀手营覆灭得太快,之后竟再无人知萧澜下落,萧家找遍大江南北,也只寻到了只言片语,两截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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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缜摸了摸颈侧的伤痕,悠悠长叹:“这一剑,本可以要了我性命,可是萧捕头却缓了一缓,不但给了我一线生机,还借力把我摔进草丛之中。那处有一个缓坡,缓坡下却有一个凹洞,我藏身在那处不敢稍动,同伴们果然以为我身死不再理会。我咬牙撑持着不敢晕去,耳听着……萧捕头跃下山崖。我想……他那样骄傲的人,怎可以无声无息长埋于谷底。”
“等崖上的人走光,我强撑着爬出去收拢了沧海剑断剑,又复藏回凹洞中,那处草长而密,果然被赶来收拾残局的人漏掉。等他们全部退走,又在凹洞里伏了许久,料想没有危险了才爬出去寻路下山,只是伤势太重,走了里许地就晕倒在路边,后来为我岳父所救。”
“这二十多年来,我时时等着萧家后人来此,他剑下恕我一命,我便将他生前身后事细细告知,也算还了此情。向年来只知道他有个儿子,谁知竟紧随他去了,好在老天开眼,终究让我等到了他的女儿。当年迫他身殒,我毕竟也是其中一员,如你要我抵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了一眼白蔹。
白蔹却只呆呆坐着,神情恍惚。自从听完往事,她就一直这副样子。
倒是凌霄寒咬着牙打断他:“休要说这些便宜话!当年萧家在这一带搜查,几乎没将地皮都翻起,沧海断剑就在陈家铁匠铺子里寻到,却也不曾见你出面!”
陈缜“嘿”了一声道:“我当年伤势沉重,大半年都昏昏沉沉。及至清醒,萧家人已走了。萧家人当年来的是六公子吧,那是个比冰山还冷的祖宗,岳父怕惹祸,将两截断剑搁在铁匠铺子里,假称有人拾来,转卖了萧家,听说六公子也曾下崖探过,却无功而返。我被这一剑伤了声带,无法出声,用了三四年才重新学会说话,你道我如何与罗秀才相熟?我虽会写字,岳父一家却不识字,那几年多亏罗秀才常拎着沙盘来找我写字解闷。这些往事,都是那几年一点点告诉他的。”
“便是如此,”凌霄寒冷笑道:“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难道这二十多年来你都在养伤不成?萧家世居松江府,又不是多么难找的地方。”
陈缜叹口气:“岳父膝下只有一女,想我入赘。萧十一饶我一命,岳父却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入赘陈家,帮他延续香烟,给他养老送终,以报此恩。岳父身后,蝉儿娘身子不好,我照顾了几年,终于还是去了,那时候蝉儿还小呢。总算把蝉儿拉扯大,他自己能挣口吃食了,我没了心事,让人给罗秀才捎信,将那件往事当个稀罕话讲出去,省城通衢之地,总有些风声能慢慢传进萧家人耳朵里罢。总算将你们等来了。”
凌霄寒恼道:“既然没了心事,莫不该自己来萧家说一声?非要搞这些神神鬼鬼的勾当。泰州离着松江好远么?!”
陈缜看着怒气冲冲的少年,突然露出个奇怪的笑容来:“明明是她父亲的事,可瞧着你比她还要生气些。倒是为什么呢?”少年一时无语,脸涨得了通红。
白蔹已回了神,慢腾腾抬头看了陈缜一眼,虽未说话,目光却凛若冰雪。
陈缜轻咳了一声,肃然道:“这里面自然有个缘故。”顿了顿,等了片刻,却没人追问,只得摊了摊手,讪讪道:“我没钱。”
要找萧家,得去松江;要去松江,需要盘缠。连罗秀才殷实之家,多年赴考,尚散尽了家产,陈家守着一个打铁铺,哪里凑得出这笔钱来。
凌霄寒官家少爷出身,师傅又是大名鼎鼎的“眼科圣手”,除了幼时那一场牢狱之灾,何尝缺过钱来,只被这个无比简单而又理直气壮的理由噎了个半死。
陈缜还想逗逗他,冷不防白蔹站起来,手扶着“观澜”剑柄,隔在二人中间,面上神色有些复杂,眼眸深处一点杀机淡淡浮动、时隐时现。
陈缜瞧了瞧白蔹脸色,撇撇嘴道:“我知道萧家人小心眼爱记仇,可是蝉儿还小呢,他啥也不知道。”
白蔹眉头微微蹙起,刚想说什么,又被陈缜打断:“我也知道萧家恩怨分明,断不会为难一个孩子,可你取我性命,他就变成孤儿,你总得替我照拂一二。”说着笑了笑,竟带着点有恃无恐。这个笑容扯动了脸上瘢痕,越发狰狞。
这情节甚为熟稔,凌霄寒不由面色怪异。当年凌彰临故,可不也是这么干脆利落的一死,将幼子赖给了白蔹。
白蔹板着脸的脸也有点抽,深深吸了口气才能说出话来:“我虽恨你,但你非主谋,罪不至死,你的命是父亲留下的,我不能取。何况多谢你保住了沧海剑,又告知父亲临终诸事,如此恩怨皆消。你家小子说知道一处缓坡可以下崖,让他带我们找到那缓坡,再将你家山中木屋借我们住两日,算萧家欠你一个人情。但我不想再见到你,你朋友那乌头大仙故事也可以消停了。还有,”顿了顿,又深吸一口气怒叱道:“自己的儿子自己养!”
说完甩袖转身,便要出园。
陈缜微微一笑,扬声道:“你不知那木屋在哪,等下蝉儿回来让他带你们去。你既不想见我,我退避便是。”说完就越过白蔹师徒,径直往园外走去。他这次走得很快,不复是一步一步万分审慎的模样,一晃身就出门去了。这人的轻功,亦是极好。
陈蝉买了酒菜回来,见父亲在铺子里打铁,两位客人在园子里枯坐,心里万分惊讶。不等他惊讶毕,就被父亲赶着送客人并酒菜一起去山中木屋。
陈蝉无奈,只得送客。待得从山中回来,已是月上中天,铺子早已收了,陈缜坐在园子里,不知哪里弄了一壶酒自斟自饮。
陈蝉嘟着嘴道:“半山小屋久未修整,尘土满屋,父亲怎好连夜将客人送去那里呢?”又看了看陈缜手里的酒盅,“家里明明有酒,还支使我跑那么远去买酒菜。”
陈缜笑了,招招手唤儿子过来,一把抱在膝上,在陈蝉头颈脊背轻柔摩挲。
陈缜平素寡言少语,对着儿子也是不苟言笑,陈蝉向来敬畏父亲。今晚父亲突然这么亲切,陈蝉又是吃惊,又是开心,又是忸怩,不知所措。
“父亲今天……很开心?”
“是啊,了却了一桩二十多年的心事,心中宛如放下一块巨石。”
陈蝉默然。父亲从不与他说往事,久了他也学会了不问。
陈缜将已长成了少年的儿子慢慢抱在怀里,笑微微地道:“以前对蝉儿太过冷淡,苦了我儿。”
陈蝉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好半天陈缜才放开儿子,拍着肩让他早点睡,明日带那两位客人去寻路下崖。
打发了儿子,陈缜又坐着发了半天呆,这些年总纠结于往事,竟没发觉蝉儿都这么大了。当年围捕萧澜时节,自己也就比蝉儿大些,听说萧澜的儿子当年也就与蝉儿仿佛,所以那一剑才会卸了力道,留了生机吧。
这么些年,一直觉得自己的命是暂借的,对儿子,不敢关心不忍关心,就是为了他离开自己也能独自成长。
萧家人一言九鼎,白蔹既然发话,萧家是再不会来寻仇了,二十多年的心事一朝放下,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陈缜伸手接住月色,觉得自己的心也如月色一般清明起来,他将脸慢慢埋进掌心的月色里,低低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