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1 / 1)
陈澄才总角的时候,“沧海剑”在江湖里已经是赫赫有名了。萧澜不止好身手,年轻时也进过学,中过秀才,虽然后来一心只在江湖中闯荡,可也足称文采风流了。
陈澄年幼时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学学你澜表哥。”
陈家是世族,代代读书,每一辈都至少有个举人。到了陈澄这一辈,两位堂兄竟然连连科场失意,陈家无奈之下,也只好将亲戚拿来做个典范。至于后来陈澄学表哥学过了头,也考了个秀才之后弃文从武起来,却是陈家人始料未及的。
在陈澄心中,表哥是天神般的人物,就算娶个公主都不过分。他还没见过表嫂之前,就已经从姑妈那里听过了各种抱怨:白家逼婚、年纪老大、相貌普通、不守妇道等等等等……陈夫人对着娘家人,抱怨起媳妇来自然不会留情面。陈澄本就觉得表哥这桩婚事受了天大的委屈,听过这些,更觉表嫂可恶,再见人时,自然也就面貌可憎起来。(自然,以苏轩岐的相貌,就算不心存芥蒂,陈大少也是万万瞧不入眼的。)
时至今日,他更觉这表嫂在可恶之外多了一条岂有此理,全家人都为表哥伤痛欲绝,她竟还在纠结死要见尸!听那意思,就算真的见了尸,恐怕还要查看一番,验明正身!
耳中听着萧雪兀自苦笑解释道:“老六亲自往断崖边查看过……那段山崖极高极陡,到了半腰就再难进寸步,只看到崖下密密麻麻的石笋,就算有人落下去……也找不到什么……至亲兄弟,若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
陈澄已是义愤填膺,万分不耐烦了,直接打断了萧五的话:“萧家哥哥们都是有名的捕头,谁耐烦专程来骗你!难道我们还特特咒表哥不成?!姑姑已经在家摆下灵堂,也着人去公学里接萧寒了,你速速换了孝服去奔丧守灵罢,何必多问东西!”他冷着脸、昂着头、十分傲慢。
“我不去。”苏轩岐比他还傲慢,虽然声音冷得像冰,脸上还带着讥诮的笑,“我的丈夫还没死,凭什么我要戴孝守灵!并萧寒也不许他去。婆婆老糊涂了信这些疯言疯语是她的事,我们娘俩可不是这么容易糊弄。无凭无据的,谁再敢跟我说一句庭草死了,别怪我不客气!”
陈澄几乎气炸了肺,长幼的礼节都顾不上了,指着苏轩岐的鼻子喝骂:“姑姑说你惯来忤逆、不守妇道,果然不错!表哥活着,你抛头露面丢他的人;表哥死了,你……”
话未说完,苏轩岐突然劈手扯住他衣襟,一拳就挥了上去。
陈澄习武多年,虽然事出意外,但反应还在,立时脚下加力,欲向后退。刚一起意,膝弯委中穴上一麻,这一步竟然没能退出去。他心里大惊,手上却不慢,立时反手扣住了苏轩岐扯住衣襟的手腕,用力一扭,心中发狠道:“若你再敢使力,这支腕子就莫想要了。”
苏轩岐却浑不知痛一般,扯住衣襟的手加力向怀中一带,另一只手依旧挥了出去。陈澄才听到手下“咯”的一声骨头断裂的轻响,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只打得他眼冒金星两耳轰鸣。
陈大少打出娘胎都不曾吃过这样的委屈,震怒之下早忘了分寸,空着的一只手提掌就劈了下去。谁知手刚一动,左右肩头齐齐一痛,力道全失。苏轩岐这一拳用力极猛,他整个人都被打得后仰,又有力道在腰上顺势一带,便腾腾腾连退数步,“咕咚”坐进墙边一把椅子里。这才觉得两支手臂软软垂着,竟不知何时被人卸脱了关节。
定睛看去,苏轩岐单手撑着桌子摇摇欲倒,萧谢谢正伸了手去扶她。
十三公子的袖刀介于武器与暗器之间,眼力、出手向来是弟兄中最快的,当年快剑无影萧三都还逊他一筹。陈澄明知是着了他的道,却有苦说不出。他口中又腥又苦,却无法开阖,苏轩岐这一拳,竟是将陈澄下颌打脱了。
萧谢谢向着陈澄怒道:“要杀人么?!”
陈澄先还委屈得紧,想了一想才明白了这句话。方才那一掌劈得又快又狠,丝毫未留余地,这么近的距离上,苏轩岐又不曾防人,若不是萧谢谢出手,恐怕真的要出人命了。陈澄虽然不喜欢表嫂,却不曾存心要杀了她,这么想来,竟也有些后怕。一时间也就忘记是萧谢谢出暗招在先,害他不能后退躲避。
苏轩岐朗然道:“我打脱你的下颌,你拧断我一支手臂,勉强算得扯平。陈少爷若是委屈,尽管再来过!”
陈少爷手不能动、口不能言,无限委屈却也无可奈何。倒是萧谢谢听说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去看,只见苏轩岐左手臂骨拗折,确是断了。
萧谢谢顿足道:“怎么说也是亲戚,这算闹哪出!”一边帮苏轩岐接骨,一边心下懊恼。他先前恼火陈澄出言不逊,原只想阻他后退,让苏轩岐打一拳解解气来着。谁料想这两个人几乎闹到生死相搏。
苏轩岐疼得额上见汗,却还能微笑着解释:“我说过不客气,那是一定算数的。”
萧谢谢只有苦笑,一边将臂骨对正,一边吩咐:“伤药、夹板、绷带。”他知道,这家里必然是常备的。
陈嫂立在门口,早已看呆了,这时听见吩咐,急忙走进厅堂,在角橱里取了药箱送来。
萧家的人常年江湖中走动,医术上虽不能精通,正骨、止血都是极熟练的,三下五除二上了夹板,绷带紧紧缠住,裹了布巾,伸手要给苏轩岐挂在颈上。
苏轩岐一直由他动作,不言不动,这当口却突然伸手推开布巾。力道不大,但极坚决。
萧谢谢愣了愣,苏轩岐已推开他向陈澄走去,抬脚刚走了两步,眼前拦了一把折扇。萧雪护在陈澄之前,垂着眼,看不出表情。
萧谢谢也连忙自后面扣住了苏轩岐的右肩:“十一嫂……算了。”他虽然也恼了陈澄,但人终究是他们兄弟带来的,如今已是无还手之力,苏轩岐也不是寻常的闺阁弱女,真打出点好歹来陈夫人面前也没法交待。
苏轩岐便住了脚,隔了萧雪向着陈澄道:“烦陈少爷帮忙捎句话,婆母自葬儿子,苏白自等丈夫,各行各事也就罢了,不必再来招呼。你走罢,下次若还登门,记着我说过的话,苏白说到做到,就算再断一支腕子,也必是要不客气的。”
萧谢谢在身后瞧不到她表情,只得劝道:“罢罢,十一嫂你回去歇一歇成不成?伯母那里,我们自然会去分说。”
苏轩岐将右手反过去,安抚似的拍了拍肩上萧谢谢的手,轻轻挣脱开来,转身向桌上寻了先前无限轻蔑丢开去的两截断剑,珍而重之地拢在怀里,转身出了厅堂。她走得较平日尤稳,腰背至颈项笔直地挺着,伤了的左臂垂在身侧,慢慢往里屋去了。
萧雪将折扇收回来抵住下颌,眼睛里已添了几分讶色。他本道苏轩岐被拦阻后定要大怒,谁料这仵作表情竟十分安详,仿佛她走过来,本就只为了说这么一句话而已。
陈嫂朝着苏轩岐背影跟了两步,又停了身转头瞧了瞧萧谢谢。十三公子微微摇头,想了想道:“去把阿蔹接回来罢。”
苏轩岐个性执拗刚强,她即认准了萧庭草还在人世,自然也不必人去安慰,让她自己静一会儿方好。
陈嫂应了,一边却忍不住去看瘫坐在厅堂里的陈澄,她也是陈夫人娘家出身,对这位表少爷毕竟还有几分香火情在。
萧谢谢嗤然一笑,回身去将陈澄拎起来,在他腰上推拿了几下,又替他接回脱臼的下颌与双臂。这少年立即一跃而起,伸手捂住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气呼呼地道:“十三表哥恁得偏心!”
十三公子冷笑:“你叫谁是表哥?你表哥已经死了,我们都是有名的捕头,不耐烦骗你。”
陈少爷一向被人哄惯了,见十三公子冷冰冰的,心下更是委屈,因先前萧雪护在自己身前,只道他必是帮自己的,又转脸去向萧雪,放软了声音唤道:“五表哥……”
五公子也微微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十分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满不是这么回事。“陈澄,”他连名带姓称呼这位少爷,虽说他是哥哥,这般的称呼也可算是十分不客气,“有些事情你最好弄明白。婶娘是萧家的媳妇,阿苏也是萧家的媳妇,就算有些龃龉,也只是我们萧家内里的事,用不着陈家人来掺和的。若下次再来啰唣,可就没有这般客气了。”
陈澄气得倒仰。有心问一句:“今日难道还客气了?”却总算明白,这两位不是自家的长辈,由着自己撒娇耍赖的。只得咬了咬牙,恨恨出门去了。
萧五公子盯着陈澄出了大门,揉着眉心叹着气:“十三,你身上带了多少银两?”
十三公子不解地看了五哥一眼,怀里抓出三四张银票、五六锭碎银来,托在手上问:“够不够?”
萧雪瞧了瞧,全都接过来递给陈嫂:“官里给庭草报了殉职,抚恤的银子给了婶娘,俸禄自然要停了。阿苏自己的俸禄虽然不少,养活一家子人也是拮据;她自己又受了伤,汤药调补也是笔花销。今日闹成这样,婶娘自然着恼,指望她帮衬只怕不能了。这些你收着,有人问起只说是庭草以前留下的。”
陈嫂双手接过,连道省得。说到底,谁也吃不准苏轩岐的脾气,听说有人帮衬,肯不肯收都是个问题。
白蔹回到大柳树巷子时,天色已经暗了,南屋虽然向阳,这时节也看不清东西了,苏轩岐依旧坐在桌边瞧那两截断剑。她受伤的左手摆在桌面上,右手托腮,两截剑都触手可及,她却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仿佛在思索什么极不可解的事情。她一动不动坐在桌前,整个人都已经快要融入黑暗之中。
陈嫂便向白蔹叹气道:“我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大姑娘,你得想法子劝一劝。”白蔹也是陈嫂眼瞅着长大的,一向当自家人看待,从不叫表小姐,只称大姑娘。
白蔹笑一笑,轻手轻脚走进屋去,将屋角的油灯点了,端来桌旁。“姑姑,你盯着看了这么久,是等着剑上开出花来么?”语气轻松,便如每天傍晚回家时一般无二。
苏轩岐被灯光耀得闭了闭眼:“这么早就回来啦?”她的表情茫然而真诚,这一下午的时光,对她而言似乎也就只是眨了眨眼。
白蔹好笑道:“天快黑透了,哪里早了。”一边说一边挨着苏轩岐在长凳上坐下来,将她受伤的左手拖过来查看。
萧谢谢接骨手法不错,白蔹放下心来,重又上了夹板包扎起来,不免抱怨道:“知道你一向能忍痛,但这是你吃饭的家伙,也不知道爱惜着点……”语声突然停住了,打断她的是一只手。苏轩岐完好的右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庞,一点一点沿着眉眼口鼻的轮廓逡巡着,不像是爱抚,反而带着探寻、回忆的意味。
“他们说,你的轮廓是有些像庭草的。”
“……是,洛师父还抱怨过的,都说谁养大的像谁,但是我和阿寒都不似他。”白蔹说着,觉得抚着眉眼的手格外温柔了起来。
“我怕我会忘记他的模样,万一他回来,我却认不出他……”记性不好的仵作叹息般说。
白蔹笑着将那只手从脸上扯下来,用力握紧了,极认真地回道:“你认得出的。”
苏轩岐的手在女孩子掌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也微微笑了起来:“是啊,我认得出的。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来。”她将手慢慢抽回来,抚着桌子颤巍巍站起身,伸手在两截断剑上依次拂过:“找个好手艺的师傅,打成两把短剑,你和萧寒每人一把。”
白蔹倒吃了一惊:“不……不修好它么?”
“已经断了,修不好的。就算强行接驳起来,下次依然会从这处断开。”苏轩岐用手指细细摩挲着剑身断口。
白蔹迟疑了一下,也将起一截断剑来仔细端详。那断口极不光滑,也不知被砍了多少次才硬生生断开来,这样细碎的缺口遍布整个剑身,深的浅的宽的窄的。白蔹的目光凝了凝,不是精研剑法的人如她,也已经从这些缺口上看出了至少七八种兵刃,二三十种招式,她甚至能想象得出,挥剑的人抵挡这些招式时有多么艰难,动作有多么迟缓。但,萧庭草的剑法本是灵动迅捷的。“如果是阿寒,一定看得出更多吧……”她想。
“那也不必做成短剑,就这么收着不好么?如果……姑父回来,想要沧海剑的时候怎么办?”
苏轩岐站得更直了些,漫不经心地笑:“没有了沧海剑,萧庭草依旧是萧庭草。剑本是给人用的,不能用的剑他还要来做什么?换把更好的就是了。沧海剑铸造时用料不凡,能打成短剑放在你们两个手上,也算是得其所哉。”
白蔹只有苦笑。当年洛曦取笑白少陵是一流的轻功三流的剑法,白少陵的女儿自然于剑法上更加平平,况且白蔹的心思大都在医术上,武学上的造诣也只四个字足可形容——过得去罢;萧寒倒是极爱剑的,可惜不爱短剑。想到萧寒,便想起还有桩事不曾报备,心下惴惴,小心翼翼盯了苏轩岐的脸孔道:“姑姑……萧家的人,把阿寒接去了。”
萧家大办丧事,去接萧寒的人动身还在陈澄来大柳树巷子之前。苏轩岐记得陈澄曾说过,倒也并不在意,只将手轻轻拢着白蔹抱了一抱:“没关系,有你陪着我就好。”白蔹被苏轩岐压在胸口,便没看到,她那笑容里,竟是带着一丝狡黠自得的。
白蔹回来前,已在药房和学堂里都告了假,打算在家里好生照料姑姑几日。谁料第二日绝早,那尽职的仵作又奔衙门去了。白蔹思忖了一会儿,交代了陈嫂要买的药、食,便动身去了半山小店。白蔹终究还是个孩子,纵然在陈嫂跟前尽力沉稳冷静,心中不安却一点不少。
一路小跑着上了山路,远远看见半山小店的招牌,如同溺水的人见了堤岸,悬了一晚上的心都找到了栖身之所,脚下越来越快,恨不得眨一下眼就能见到义父和洛师傅,仗着山间少人行,最后连轻功都用上了。
半山小店刚刚开张,门板才卸了一半,白蔹矮身从卸门板的伙计肘下钻进店去,柜台里却没有白少陵的身影。卸门板的伙计被吓了一跳,定睛看见白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那踌躇了一下又一溜烟闯进后院的纤细背影高声叫道:“掌柜的进城去了,洛师傅还在屋里……”白蔹却没有听到。
洛曦刚起床,躺在花厅窗边摇椅上发呆。他昨夜不曾安睡,早起精神就格外差些,人是昏昏沉沉的,胸口一下一下抽痛,“是旧伤又犯了么?”他皱着眉想,抬了左手稍稍用力压住了胸口。
正一抬手的功夫,窗子里流星般冲进一个身影,一头扑在他怀里,死死抱住再不松手。饶是这个人身量尚小体态轻盈,洛曦还是被这一下撞得几乎没气,挣扎了半天方将压住胸口的手抽了出来,轻轻抚摸着拱在怀里的小脑袋,安慰道:“莫怕莫怕,我在这里呢。”
怀里的人拱动了一下,哽咽着道:“我找不到……找不到义父……”因为埋着头,声音闷闷的,却听得出是白蔹。她方才在白少陵屋里没有找到人,院子里也没看到洛曦的身影,心里无缘无故兜起一种恐惧来,只怕义父与洛曦也会如姑父一般突然不见,一连转了三圈,隔着花厅的窗口看到洛曦微抬的衣袖一晃,连门也不及开,翻窗就扑了进来。
洛曦无奈地拍抚着女孩的后背:“他去萧家吊唁了,马上就回来的。”
“你们……你们知道姑父……”
“是,昨儿萧家的老幺来过……你先起来,你快勒死我了。”
怀里的人抬起头来,小小的一张脸上糊满了眼泪,抽着鼻子死命盯着洛曦看。洛曦用袖子帮她擦干了脸,柔声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洛师傅,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洛曦冷不防被问住了,跟白蔹眼对着眼愣了半天,方慢慢漾起一抹苦笑来:“人哪有不死的呢?”
白蔹咬着嘴唇想了半日,终于下定决心般再开口道:“那……你可不可以活得久一些?”
洛曦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要多久呢?”
白蔹不知道。
在孩子的心里,世界永远不要变才好,永远不要长大,长辈们永远不老也不死,春天永远过不完,院子里的乌头花永远开得鲜艳,那才好呢。
然而白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只有用恳切的目光紧紧锁着洛曦的眼睛,仿佛这样子就可以得到一个天长地久的承诺。
洛曦终于笑不出了,他用手将女孩的脑袋压回怀里去,宽广的衣袖覆住了女孩的后背。“也罢……”白蔹伏在一片黑暗中,感受着胸腔里传出的震颤,听到那沉寂已久的剑客的清越豪迈的声音,“我答应你,尽我所能,活得久一些!唉!轻些轻些,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这个勒法……”
…………
洛曦的前襟几乎被泪水湿透,只好让白蔹相帮着换了干衣,坐在庭院里看白蔹洗衣。女孩子高高挽着袖子坐在洛曦脚边,脸上发上都沾了水珠,一边搓洗,一边将萧家少爷走后的情形娓娓道来。
洛曦沉吟道:“如今,阿苏是在衙里呢?”
“可不是,”白蔹歪了头在挽起的衣袖上蹭了蹭额角的水珠,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明明手臂伤得那么重,也不肯歇一歇。”
洛曦摇摇头:“阿苏是个傻子。她第一次见到庭草,就是在仵作房里验尸,因此便以为只要呆在仵作房,迟早会再见到庭草……”说到这里,又不觉好笑,“萧家那边大办丧事,堂前缺了未亡人,对外的借口是少夫人悲伤过度病倒了。她倒好,大摇大摆去了衙里,明拆萧家的台,萧家的弟兄虽未必搁在心里,陈夫人只怕不能善罢甘休呢。”
白蔹停了手,声音里带着一点侥幸:“会不会……会不会姑父真的没有……死?”最后一个字轻轻吐出来,生怕惊动了什么一样。
洛曦向后倚在椅背上,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良久不语。
有多久了呢?自己也这么坐在庭院里看着天调侃,要庭草多生几个孩子。仿佛就只是昨天一样。活着,似乎也没有当初想像的那么难。
可是,为什么热血的男儿总要急着赴死,自己这样的人却可以苟延残喘……
“萧家兄弟是出了名的小心眼,江南武林已近乎被他们翻了个,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断不肯举丧的……庭草,是真的……回不来了……”洛曦语气平淡,一如眼中所见的白云,万古悠然。
“可是……可是……姑父答应要给姑姑带川乌的种子回来……姑姑说,白家和萧家的男子女儿,一旦答应了的事,就绝对会做到……”
“是,白家萧家的男子女儿,言出必行;如果失信,唯有一种可能,就是失去了性命。”
“但……但他们也并未找到……尸体……不是么?”白蔹紧紧绞着手里的衣服,像溺水的人捉住一根稻草。”
“阿蔹,”洛曦轻轻唤着,依旧仰头对着满天的云,“我给你讲个故事,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故事的确很长,从清晨一直讲到午后,从乱葬岗上瑟缩的盲眼女孩一直讲到大红衣袍肩并肩拜下去的表兄弟,故事在十三年前寒冬里婴儿的出生戛然而止。
白蔹早已晾完了最后一件衣服,彼时正伏在洛曦的膝上:“那婴儿就是萧寒?几天之后,义父在雪地里捡到了我。”
洛曦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孩子一眼,并不回答,只是总结一般地道:“若我是庭草,也定要粉身碎骨,教人找不到尸体放肯瞑目。”
白蔹吃了一惊,仰了头去瞧洛曦,满眼的惊疑。
“你那位……姑姑,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死心眼,只要看不到尸体,就会一直一直等下去。她不怕等待,怕的是无人可等,她的执拗也许可笑,却是她应付生活唯一的手段了。”洛曦理着女孩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我知道你的心愿是做个铃医,阿寒也已经入了衙中捕役籍,江湖风霜,各自保重,莫让她再失却等待的权利了。”
当日白蔹伏在洛曦的膝上,心中颇不以为然,未尝不觉这位师叔祖杞人忧天。少年人的无畏常源于无知,很多年后白蔹回首往事,才蓦然惊觉,这世上最了解萧寒的人,不是他曾经的母亲,也不是她,而是这位教他剑法,送他入江湖,传他“苍云剑”,而始终心存戚戚的师叔祖。也是到那时,白蔹才明白,何以萧庭草要选择那样决绝的结局,只为遗留一个虚妄的念想给那个死心眼的仵作。
那之后又过了很多年,看着昔年松江府第一女仵作颤巍巍握住一支乌头的时候,白蔹也曾在心里对这位尸骨久寒的师叔祖说:“白家萧家的男子女儿,言出必行,纵然守诺的方式或有不同,却绝不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