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010 恶魔(1 / 1)
高二那年暑假,钱露吞下一瓶安眠药自杀了,从医院抢救回来,妈妈狠狠甩了她一巴掌,气得直哭。
后来住院检查,医生告诉妈妈,她患有重度抑郁症。没有钱在医院做电磁治疗,妈妈只能买一些镇定类药物,然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整整一个暑假。而她像疯了一样,连妈妈的脸都不认识,只是不停地傻笑,要么就缩在被子里哭。一直过了很久,她才渐渐恢复理智,情绪也平稳下来,不再哭闹。妈妈问她,为何要自杀?她只是不停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在她自杀前一天下午,那天刚刚放暑假,她去地下室找废纸当演草本,写作业用。父亲遗留下很多空白记账簿,已经没有用了,她准备找出来废物利用。然后在那间狭小阴暗的地下室里,她从一大堆破旧的账簿中间翻找出一张肝癌晚期的化验单,病人姓名是父亲。她逃也似的奔出那间狭窄的小屋,站在太阳光底下大口地喘息,手里攥着那张轻薄的纸,抖得像冬日里寒风中的一枚枯叶。平静下来的第一件事,她把那张纸撕得粉碎,不知妈妈有没有看到那张纸?但愿她从没看过,但愿她永远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一整夜都没睡着。她不知道父亲的车祸究竟是不幸发生的事件,还是父亲故意为之。如果是后者,那么对于她和妈妈来说,一切都太残忍了。因为一直到父亲去世最后一天,妈妈都在和他进行无尽的争吵,冷嘲热讽,胡口谩骂,没有一刻安稳的消停。而她那时太不懂事,只知道缠着父亲要这要那,要新衣服要布娃娃要糖葫芦,却没有任何一刻关心过父亲。黑暗里,她侧着身子蜷缩成一团,泪水大颗大颗滑落,从一个眼窝掉进另一个眼窝,然后打湿她的枕头。
似乎一切都变得没意义了,她不知道这样困难拮据的生活,她和妈妈每天省吃俭用挣扎地活着是为了什么。即使活到明天,又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如此卑微的生活,蝼蚁一般苟活在这世上。她不想再让妈妈那么辛苦,为了供应她上学,每天天不亮就去医院开电梯。狭窄闷热的电梯里充满消毒水味儿,妈妈在里面一坐就是一天,弓着背头晕眼花,机械地按着那些数字键。都是为了她,从前生龙活虎的妈妈变成一个沉默佝偻的妇人。从抽屉里拿出一瓶安眠药,那是妈妈因为常常失眠,在医院买的,还余下大半瓶。将屋子收拾整齐,她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吞下那瓶药,沉睡到她幻想的那个不再痛苦的世界中。
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医生竟然将她抢救回来,睁开眼的一刹那,她看到妈妈哭得变形的眼睛,还有那重重甩在她脸上的一巴掌。妈妈气得暴跳如雷,戳着她脑门大喊:我还没死,你竟然敢去寻死!我白养你那么多年!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妈妈痛哭流涕的样子,心脏好像被碾碎了一样,她忍不住怀疑自己,她是不是做错了?或许妈妈觉得,即使像蝼蚁一样卑微,她也想让自己活下去?
整整一个暑假,她陷入痛苦激烈的矛盾中。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个恶魔,一点一点残忍地吞噬掉她的所有勇气,她努力挣扎着,和那个恶魔对抗。她要活下去,妈妈还需要她,不能让那个恶魔夺走妈妈的女儿。
后来她以最快的速度好起来,仿佛那一出自杀的闹剧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梦醒了就忘了。妈妈带她去医院复查,医生也说她恢复得很好,并猜测之前的诊断或许太过严重,她不过是一时受到刺激而做出的极端行为,并不是抑郁症。离开医院,妈妈显然轻松很多,但她心里却沉甸甸的。因为聪明如她,在医生面前那些所谓的正常表现不过是她装出来的,那个恶魔还在。
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她努力表现得活泼一些,就像同龄的那些天真快乐的小女孩一样。只是无人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发呆,或者无助地哭泣。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能够坚持读完高三,坚持到上大学,她已经太累太累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不肯接受程钰的原因。因为她是个没有未来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在和恶魔的拉锯战中她就失败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如果程钰是她的恋人,那他会多痛苦?如果他们只是同学,或许不过惋惜一声,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
抑郁症三个字,是钱露的心病,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底,戳不得碰不得。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甚至连莫馨都瞒着,她努力表现得像正常人一样,她不想让任何人怜悯轻视自己。
夜里越来越冷,钱露最终还是回到宿舍。屋子已经整理过,李小菲看到她回来了,连忙爬下床,趿着拖鞋走过来,尴尬地说道:“钱露你回来了,你的床单和被套我给你洗了,衣服在你的橱子里,我就不动了,你自己整理一下吧……对不起。”
“没关系。”钱露默默点头,从橱子里找出一套被单,爬到上铺去套被罩。
李小菲嘴角动了动,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钱露头也不抬在那里忙着,浑身散发着一种“我谁都不想搭理”的气场。她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爬到床上去睡了。
“钱露,你别生气了好不好?”牛艳艳从下铺探出头,趴在她床边小声道,“是我们不好,没弄清楚就乱说话,我们知道错了,请你原谅。”说着又拿出两块牛奶糖放到钱露枕头上,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钱露看她一眼,淡淡笑了一下,点点头。
牛艳艳顿时就开心起来,眼睛笑眯眯地弯成两个月牙,“那好,你早点休息。”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钱露拉起被子盖到头顶,兵荒马乱的一天,她有些头疼。忽然呯呯呯一阵乒乓球掉到地上的声音,她找出手机,看到是程钰发来的短信:钱露,生日快乐,希望你的下个生日能有我陪着你。做个好梦,晚安。
下个生日。钱露心里满是苦涩,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等到下个生日。
盯着那条短信发呆,一直盯到屏幕灰掉,钱露重新按亮手机,回复短信:程钰,以后不要再给我发短信了,看着很烦。
程钰的短信很快回复过来,三个字:为什么?
钱露没有回。她退到收件箱界面,在功能列表里选择“清空全部信息”,然后闭着眼睛按下确定键。将手机关机,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心里荒凉得像一片没有生命的死亡沙漠。
翌日醒来天色尚早,从窗帘缝里能看到外面天色还是阴阴的,但一反常态的是,郑珺叶含蕾她们都已经起了,甚至更可怕的是,谢楠没有在对着镜子化妆,而是在看书。钱露这才想起来,原来明天上午就是最重要的高数考试。
头晕眼花浑身无力,钱露觉得她的感冒加重了,嗓子也疼,忍不住想咳嗽。爬下床去抽屉里找感冒冲剂,郑珺已经端着一杯热水过来,手里托着几个药片和胶囊,“钱露,光喝感冒冲剂不行的,这是白加黑还有感冒康,一起吃了吧。”
“不用了,我待会儿去买点药吃。”
郑珺不好意思道:“钱露,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我妈天天说我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别在意啊!快把药吃了吧,我都扒出来了还能再塞回去不成?你昨晚咳嗽一宿呢,吵得大家都没睡好,快把药吃了快点好起来!”
“是吗?”钱露忍不住怀疑,但是话音刚落她就咳嗽起来,郑珺连忙递上药片,她道了声谢谢然后把药吃了。
“没吃饭就吃药对胃不好,郑珺你是在帮她还是害她呀。”谢楠鄙视道。
“我这不是急于将功赎罪嘛!”郑珺白她一眼,转头朝钱露笑道,“钱露,咱一块儿去吃早饭吧,上午上自习吗?”
牛艳艳插嘴道:“对呀露露,和我们一起上自习吧,我还有好多题不会做,等着你教我呢!”
“好的呀。”钱露点点头。
时隔半个多月,宿舍六人组终于再次集体出动,还是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好。钱露也不再生她们的气,因为本来也不过是些小事,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应该有被原谅的机会。
吃过早饭以后,六人组浩浩荡荡去了三教自习室,李小菲她们早已在能晒太阳的靠窗位置占下两排。钱露被郑珺和牛艳艳一左一右夹在中间,说是上自习,其实等于是习题课了。郑珺还好一些,牛艳艳这个多愁善感文学小青年的数学底子比较薄弱,同一种题型总要讲很多遍才能记住。
钱露讲得头都大了,坐在她后面的李小菲也不轻松,被谢楠和叶含蕾气得快要炸毛了。如果说牛艳艳只是数学底子差一些,领悟能力还是有的,那么谢楠大小姐就是天赋过高,直接将对数学的领悟力给忽略了。李小菲问她是怎么有勇气学理科的,高考英语考了141分的谢大小姐洋洋得意地说:本姑娘就要当所有理科生里边英语最好的人!
讲题讲得口干舌燥,钱露喝了点水润润嗓子,但是依旧咳嗽得不像话。牛艳艳看着她潮红的面色,探手摸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惊讶道:“钱露,你发烧了!”
“这么烫!”郑珺也试了一下,“钱露你没事吧?”
“还是去挂瓶水吧!再这么咳下去,明天还怎么考试呀!”李小菲探头看看钱露,“走吧,咱们一块儿去医务室,那里有空调还暖和,去那里讲题也一样!”
钱露也觉得撑不住了,由着牛艳艳帮她收拾书包,昏昏沉沉地跟着她们去医务室。冬天感冒的人颇多,输液室里人满为患,等了半天才空出一张床位。钱露挂上水没多会儿就睡着了,李小菲她们挨着床边坐成一排,这陪床的看上去颇为壮观。
输液瓶滴答滴答落得很慢,郑珺看了一会儿闲得无聊,小声地问:“钱露她是不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呀,从没听她提过她爸爸?”
谢楠抬手掐她一把,“说你嘴上没个把门的,你还真啥都敢说!快闭嘴吧,别问那么多!”
郑珺吐吐舌头,不再那么多话。
李小菲看着沉睡的钱露,瘦削苍白的脸颊,眉头微微蹙着,在睡梦中都带着一丝不安。她忍不住后悔,不该那么欺负钱露。作为班里的学习委员,她收过同学们填写的各种资料表格,在父亲那一栏里,钱露填写的是已过世。但钱露从未在人前提过,想必她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李小菲觉得自己应该帮她保守秘密,至少不再让这个脆弱的姑娘受到伤害。